王开东：延时耗费生命，托管践踏自由？
最近教育界有两个词很有热度。一个是延时，一个是托管。说是两个词，其实关联很大。
但很快家长认为延时路上太堵了，能不能从6点延到7点？过段时间又想延到8点，再延到10点半，高中有的已经延到11点了。
既然延时了，老师就得担起责任来。是不是到时家长没来，老师就不能走？家长吃饭喝酒晚来了呢？一个班级那么大，总有家长要晚到怎么办？老师能问谁去？
过去我反复说，老师是弱势群体，所以才有一个教师节，现在有点数了吧。
不管怎么说，延时服务全面推行了。但很快家长又有想法了。既然延时，干脆就延时到周六、周天。于是周六、周天也变成延时了。
问题是，延时不是要方便家长接送孩子吗？放假不是不要接送吗？为什么也要延时呢？延时是个框，什么都要装。难道家长周六周天也要上班？即便上班，周末孩子不是不需要接送吗？
既然要延时，那就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直接延时到寒假、暑假。理由冠冕堂皇，神兽在家，翻天覆地，根本弄不住。培训机构也不能送，太贵了，好费钱。学校延时好，老师管到老。让老师托管放心，还不要钱，不用白不用，用了不白用。
但新的问题来了，至少回答这样几个困惑。
一是让人民满意包不包括老师。
很显然延时到家长接孩子，延时到周末，延时到寒暑假托管，不出意外家长一致满意，全部赞同。孩子太难弄了，交给学校放心，而且能大大减少费用。
教育行业有不少代表和委员，迄今没有一个人表达要延时到周末，或者延时到暑假的提案和呼吁。为什么呢？
不是他们站位不行，也不是他们境界不高，更不是他们保守，而是他们懂得教育的规律，不敢违背生命成长的节奏。
生命是有周期的，一天中有白天和黑夜。这就告诉我们，白天要工作，黑夜要休息。一周有工作日和周末，这就提醒我们，工作日工作，周六周日休养。一年有四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
还有具体的周期，如学校的学期和假期交替。长时间学习之后，必须要有一个假期来调整和反刍。这是全世界百年以来达成的教育共识。怀特海的教育节奏说也认为：智力发展也有周期，浪漫阶段，精确阶段和综合阶段，循环往复出现，不能随意打乱。
但现在，仅仅是为了让人民满意，不，仅仅是为了讨好家长，我们就延时到晚上，延时到周末，延时到寒暑假。晚上不睡，白天崩溃。周末加班，工作日放瘫。寒暑假没有了，老师续命的假期没有了，这是真正的暗无天日。
我负责任地说，很多老师的慢性病都在拖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平常不敢请假，都等着寒暑假去看病呢。取消老师的寒暑假，对慢性病高达百分之五十七的老师简直是间接谋杀，提出老师取消寒暑假，只要吸纳，不要排泄，生个孩子没屁眼。
要知道，让人民满意和让家长满意不是一个概念。教育是引领社会发展，启迪人生的。怎么能被家长牵着鼻子走呢？教育要立德树人，要培养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但办人民满意的教育也是国家诉求，如果家长追求功利主义教育，我们该不该推波助澜？如果教育方针与家长的追求不一样，我们应该听谁的？
事实上办人民满意的教育，是一种执政理念，也是为人民办教育的决心，但这个理念和决心是有条件的。不能完全被家长所挟制。很遗憾现在就走入了这样一个极端。
一味强调办人民满意的教育，就只能牺牲老师，但要知道，老师也是人民的一部分。老师也有老人需要照顾，也有孩子需要接送。凭什么不照顾老师的情绪？凭什么不让老师满意？
对于寒暑假延时托管，老师这个群体，不说百分之百，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满意的。之所以能顺利推行，乃是因为行政推动和强制执行。这就是鲁迅说的多数人暴力。
二是教育政策能不能肆意违法。
我们是法制国家，强调全面依法治国，依法执教，教育政策不能与法律法规相违背。否则老师怎么和学生讲法律？学生怎么能相信法律？
节假日延时托管至少违背了三个法律，一项教育政策违背三个法律，不敢说绝后，肯定是空前。
第一是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根据《劳动法》第三十六条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8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44小时的工时制度。”
按照现在这个规定，即便义务阶段的老师早上7点钟上班，晚上延时到6点，老师每天上班时间也超过11小时。高中老师更是惊人，早上6点多钟上班，晚上10点多钟下班。每天工作时间超过15个小时。算下来，义务阶段老师每周要超过66小时。高中老师要突破100小时。一周要顶《劳动法》两周还要转弯。就这样，还要把寒暑假剥夺掉，这还给人活路吗？
第二是违反了《教师法》。《教师法》第二章 “权利和义务”明确规定：“按时获取工资报酬，享有国家规定的福利待遇以及寒暑假的带薪休假。”这里的寒暑假是一个特定的法律术语，是有约定时间的，不允许缩水。但现在延时到寒暑假了，还怎么保证寒暑假的“带薪休假”？这不是违反《教师法》是什么？
教育部门很无奈，说培训机构太强大了，顶不住，所以要把学生关在学校里托管。培训机构是否能够管得住，这是国家监管的问题，与老师无关。这还是边界意识的问题。
第三是违反了《未成年人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三章“学校保护”第三十三条规定：“学校应当与未成年学生的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互相配合，合理安排未成年学生的学习时间，保障其休息、娱乐和体育锻炼的时间。”
很多人以为延时或托管之后，让孩子自主完成作业，或者参加文艺和体育活动，这简直就是鬼故事。只要学生在校园里，我敢打包票，学校一定会组织学生补课。心怀利器，杀心陡起。学生都在校园里，最好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上课了。
所以延长在校时间，一定会产生过度教育问题，孩子的休息和娱乐和时间根本得不到保证，很明显违反了《未成年人保护法》。
三是延时托管会产生什么后果。
两年前，有人说领导发话，教师的春天来了。一看有六条，排版很漂亮。
一提，提高地位待遇；二改，改革教师配备制度；三育，振兴师范教育；四用，加强教师使用，压担子，指路子，提点子，给位置，发票子，给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机会；五保，保障保护教师合法待遇；六尊，重振师道尊严，全社会尊师重教。
很多人兴高采烈把“给位置、发票子”划给我看。我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发票子”没有来，“给位置”来了，给你一个延时托管的位置。全社会也确实“尊师重教”。晚上、周末和寒暑假，都让孩子跟着老师延时干革命，这不是“尊师重教”是什么？
只是“五保”不太够意思，“保障保护老师的合法待遇”。据说，每天的托管费是45元钱。“合法待遇”总算有了，只是后面少了“合法权益”。但人家本来也没说，原来早就有小心思了，怪不得要揣一揣肥瘠。
延时托管也许能解决家长的孩子接送，但这是细枝末节的问题，因为过去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大问题。也许还想解决三胎问题。但过去从没延时，更没有托管，还不是生了一个又一个？很多发达国家，教育免费，也没有赢来生育的井喷。所以绝不能社会生病，教育吃药。
问题不一定得到解决，后果却不容忽视。
第一，优秀人才不会选择老师了。这个问题非常严重。本来很少有优秀人才当老师，但疫情之后，情况有所好转。这正是百年未遇之好机会，吸纳一批优秀人才当老师。但只要延时和托管一实行，我相信，不但优秀人才不愿当老师，普通庸才也不愿当老师了。
按刚才时间算下来，比富士康还要压榨人。人家毕竟是体力劳动，我们这是脑力活，还有一层层比拼和考核等着你，精神压力更大。谁还愿意跳火坑呢？
第二，学生的心理压力会更大。
过去学生很累很苦，但毕竟还有一点个人时间，尽管这个时间很有限。寒暑假不管作业有多少，孩子们还是会偷点懒。偷点懒无伤大雅，学习需要一点闲暇，需要发发呆，需要做做白日梦。一张一弛，才是学习之道。一味的教教教，不仅老师要发疯，学生也会发疯的。
教育的使命应该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是最好的环境？第一是自由时间，第二是好的老师。
现在我们一没有好的老师，二剥夺了自由时间。罗梭说：“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书架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大自然争奇斗艳，我们却逼迫孩子去啃过时乏味的教科书，怎么不让人痛心无语。
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华裔数学家丘成桐认为，靠填鸭式教学、题海战术打下的“基础”并不牢靠。“人家语言教学突出表达能力（演讲、演示），数学教学注重逻辑和推理，写作教学集中在分析、解决问题思路、方法。”明确而科学的教学目标，极大地调动了学生兴趣，使得学生充满了热情和干劲，但我们迄今还在搞分数，搞血汗教育，靠重复训练追求熟能生巧，未来怎么和人家竞争？
孩子被管得太死了，业余时间都没有了，失去了想象力和创造力。一大帮庸才成天把孩子圈在自己身边，怎么可能产生天才创造力？所以未来孩子的压力会更大，心理问题会更突出。
第三，教育质量或许会下滑。
为什么花费那么多时间，教育质量或许还会下降呢？道理很简单，磨刀不误砍柴工。必要的调整和休息，就是磨刀。刀磨快了，砍柴效率自然高。现在不磨刀了，一把钝刀在砍柴，到最后就是浪费时间。关键时间还浪费在不情不愿上，浪费在感觉到自己很傻的事情上，效率就更低了。
从老师方面来说，老师被强制延时和托管，成了名副其实的包身工。失去了和家人相处的时间，更严重来说，老师失去了生活。工作为了什么？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延时和托管之后，老师的工作变成了生活，而且变成了唯一的生活。试问老师心里怎么想？老师家属怎么看？不仅以后老师很难找对象，找到了对象也婚姻不稳。这是挖教育墙脚，毁我万里长城，哪里是尊师重教？
一个跪着的老师，不可能教出站立的学生。一个心理失衡的老师，不可能教出精神明亮的学生。老师所站立的地方，就是学生所站立的地方；老师的世界观，就是学生的价值观；老师怎么样，学生就怎么样。这是精神的传承，也是伦理的转化。老师一旦感觉到工作是一个牢笼，一旦失去了对学生持之以恒的爱，失去了工作的热情，也就失去了真正的教育。未来创新人才的培养，大国人才的竞争都会因此产生影响。
教育部门为了人民满意，不惜一切代价，但这个“代价”是老师，他们是“不惜”。他们不断给人民派发红利、大礼包，延时服务啊，托管服务啊，每一个红利和大礼包，都在消费和牺牲老师。为什么我们的真，换来我们的痛？
老师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这些人折腾的。最好的办法是，所有提出方案的人，或者是规范制定者，请他们自己也要做到，体验价，早上7点钟上班，晚上10点下班，周末延时，寒暑假延时。当然我们讲武德，条件给他们放松一点，不要求他们考试成绩，也不要求排名压力，但希望他们和我们共进退，否则他们就是耍流氓！而且是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