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军每日一案 Xuejun Daily Case: 随想集（十一）
随想集（十一）
一
8月，有3个震惊公众的刑事案，3个致命相遇的悲剧故事。
第一宗是上海杀妻藏尸冰柜案。其实案件发生在去年1月，经过侦破公诉，到今年8月法院一审宣判，才重新掀起大众的唏嘘感慨，各种机构媒体和自媒体再一次跟进热议，引发新一波的关注。
案犯朱晓东为了摆脱新婚不久的妻子杨丽萍，蓄谋杀妻藏尸。他先买回一个大型的冰柜，哄骗杨辞职，之后在家中扼死杨后，藏尸冰柜。他一边以杨丽萍手机与她的家人通讯，还在杨的微信微博上持续发出信息，伪装她一直在世的假象，一边把妻子一点点不多的积蓄转入自己的账户，还以妻子名义在各种大小网贷平台疯狂借贷，用借贷获得的金钱与不同的女性开房、外出旅游，直至3个月后，终于因为岳父母强烈要求见妻子，事情败露。
这是一个外貌英俊，有洁癖，喜欢奢侈品，参加过选秀节目，常年流连夜店，交过造型师女友和富二代女友的年轻男人。
他平素痴迷于自己的外貌，从网上购买各种壮阳药物。但是他的富二代女友的家长，坚决不允许女儿与他交往，强迫这位女性堕胎后与他分手。使得他最终没有办法高攀豪门。
他的职业是售货员，没有能够支撑奢侈生活的金钱。他新婚的妻子，家庭是普通市民人家，本人是小学老师，也没有太多的钱能够付给他。
他父母早年离异，自己跟着外婆长大。从出生到被逮捕，都住在父母遗留给他的一间30几平方米的上海闹市区的老公房里，酷爱豢养各种冷血动物。
朱晓东一审被判死刑，据报道他没有上诉。
这个灵魂，似乎注定要陨落在上海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夜色里。
杨丽萍的父母现在反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上海这么大，凭啥让我女儿遇见了他？
第二宗是滴滴顺风车司机强奸杀人案。
顺风车司机钟某是四川人，在浙江乐清搭载了一位20多岁清丽可人的女乘客赵某，然后故意把车驶向偏远的山路，先实施抢劫，然后强奸，最后割断女乘客的颈动脉，再把尸体抛下悬崖。作案后当天夜里4点即被警方逮捕。
这是一起几乎没有任何逃脱可能的低智商犯罪。他在滴滴平台留有详细资料，女乘客被害前发出过求救信息，手机就在他掌控中。以目前的科技手段，果然警方几个小时即告侦破并准确定位他的车辆和行踪，实施抓捕。
所以有媒体认为，他是为了自我了断才犯罪。
这是一个留守儿童和打工二代。父母从小离开他去城市打工。再用辛苦赚回的钱抚养他。他没有受过太多教育，初中都没有毕业就辍学。之后，开奶茶店亏本，也跟随父母赴外地打工，沉迷于赌博，在几十家网贷平台借款，挥霍父母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他有一个年仅16岁的女友，还为他流过产，案发时两人是同居关系。
终于，他开始了捕猎之旅，在第一次出手被另外一位女乘客逃脱之后，第二天又再次下手，夺走了赵某花样年华的生命。
因为滴滴，两位完全不相识也几乎不可能有机会相识的男女，相遇在一个狭小的汽车空间里，生命戛然而止，空余亲人爱人的万般不解。
第三宗是路人于某拾刀反杀纹身昆山龙哥案。
这个案件的杀人者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路人甲。他规规矩矩的在昆山市区里沿着自己的车道骑着电瓶车回家。纹身男龙哥的宝马因为不愿意等前面一辆公交车驶离，强行切线插入他走的车道。由于被于某挡了道，龙哥遂下车对他甲拳打脚踢。于某并未还手，只是默默的挨打受欺负。龙哥于是兴起，回车中拿出大砍刀，不断用刀击打于某。追打过程中刀脱手掉地，被于某抢先捡起，路人甲开始反败为胜，追打并最终杀死了龙哥。
网上很快就有了昆山龙哥的事迹。他除了跟一群纹身戴大金链子的男性集体合影并据说是“天安社”成员外，还在一间不太高大上的卡拉OK夜店里，花拳绣腿得意洋洋的表演功夫。正应了不作不死的老话。
3个故事，3次致命的相遇。
我反复看3个案件的案情报道，只是不明白一件事，朱晓东、钟某为何要杀人？龙哥为何要砍人？血，为何非流不可？
三个人都并非大奸大恶、阴险狡诈的惯犯。朱晓东不过是油头粉面；钟某不过是无所事事；昆山龙哥，也不过只是犯过些小案，像他那样带着夸张的纹身，在卡拉OK厅里裸露上身舞拳弄腿拍照的人，恰恰是做不了大坏事的小混混。果然，在白衣路人拾刀在手，奋起直追之后，他很快就落荒而逃。
他们都是人，普通人。为何要手起刀落，要另外一个普通人的血和命？事情，是如何坏到这一步的？
我们居住在同一块土地上，3个案件的杀人者与被害人，也都并非贫富悬殊极大、社会地位相差很多。除了纹身龙哥，另外两位外表上跟你的同事、邻居、家人，跟你外出购物、乘车、吃饭、住酒店时接触的服务人员，相差无几。案件的发生，令人不得不用怀疑的眼光四望，我会不会随时被旁边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加害或者杀掉？我会不会因为某天因为城市拥挤发生一个小小的交通擦碰，而从另外一部车里下来一个拿刀的人？
哪怕是昆山龙哥的死，又何尝不是生命陨落的悲剧，但如果为此而惩罚奋起反抗的于某，则也是令人难以接受的更大的悲剧。
这3个案件中的致命相遇，似乎是随机的。但正因为随机，所以是注定要发生的。有一句英文可以非常准确的描摹这种状态；what a waste of life！我仿佛看见一架巨型的绞肉机，把血肉之躯卷进它的齿轮，使生命无可躲避的凋谢、陨落......
二
什么叫防卫不得超过必要的限度？
这句我们习惯性的写入判决书的老生常谈，因了这次的昆山龙哥案，使人不得不再次深入思考其正确的适用方法。
危险迫在眉睫，人要自保自卫，思考往往显得多余，思考会导致行动延误，从而使自卫失败，生命安全受损。
所以人面临紧急危险时，往往不需要思考，可以并且应当靠本能反应自救。
人依靠本能而非慎重思考自卫，对于限度的合理性、必要性，如何能够拿捏把握精准到万无一失？
要求自卫人精确衡量尺，既要保护自己，又要不给加害人造成生命和安全损害的原则，有违人性。
三
对一个人、一个机构，爱与恨、热切的期待与冰冷的失望，转换是一个积累的过程，而拐点却是一瞬间、一件事。
四
是不是看得上，与能不能付得起，往往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上。
五
《三体》中，三体文明入侵并要毁灭地球，地球人为了反击，向外太空发出信息暴露了地球与三体星球的坐标位置，太阳系中这两个文明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时候，集全球之力可以换取一小部分人离开并保留地球文明之火种。但是，人类最终抛弃了逃离主义的方案，原因是，谁走谁留？
谁走谁留需要一个公平的机制来决定。当人类无法谈判和博弈出这个公平的机制时，就只好大家都不走，同归于尽，文明归零。
这一切，不是科幻，而是经常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事情。一个无法以大智慧创造并坚决实施以公平的机制来保护部分人利益的文明，是注定要毁灭的。
六
你住酒店，比酒店规定的入住时间早到了十几个小时，你有没有权利，一家子躺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哪怕你愿意付费，酒店有没有权利拒绝？人家拒绝后，你有没有权利大吵大闹？
你的理由是，店家应该发善心，考虑我一家老小远道而来，应该施予援手，妥善安置我。不安置我，我就有权发疯撒泼大闹。
其实，你是在要求店家学雷锋。而且在别人拒绝做你的雷锋时，完全崩溃到不知所以。
学雷锋，是不是普通市民的义务？
你坐高铁，票上有座位号，对号入座，是最基本的合同约定。你有何理由崩溃到大吵大闹，始终不愿意离开你自己挑定的那个更好的位置？
同样的事例还发生在企业之间。你跟另外的公司签订知识产权许可合同，规定你向人家支付许可费，换取人家给你知识产权的使用权。合同到期，你有没有权利强迫人家，继续以原有的价格、或者提高一点价格延长许可期限？或者强迫人家把知识产权分一半给你，与你共享？
你的理由是，我在使用期间经营得好，你的权利大大增值了，我有功劳，你把权利分一半给我才公平。如果你拒绝，那我就要用侵权的方式，转移你的知识产权的价值。
如果把现行知识产权许可合同法修改为：在许可期间知识产权增值，则使用人可以拒绝支付许可费、合同自动延期，那你是有道理的。但是我相信法律就一定会反过来再规定：如果知识产权贬值，许可人需加倍支付许可费、合同必须自动延期，直至权利重新增值到原有水平，或者不足部分由使用人予以清偿填平。
所以，无论是你要赖在人家店子里，还是要求人家继续把知识产权许可给你，或者分一半给你等等，出发点都是单向利己的。就是说，要求别人单方面给予你优惠。别人不答应，那还了得，这是不公平！你就要用极端手段“维权”，为自己争取公平。
雷锋精神，是人类文明中的一种高尚理想，即牺牲小我，成全他人。这种精神的伟大在于，它不需要对方强求，施与者行为时是快乐的、自愿的。你能够想象用国家法律强制力强迫一个人去学雷锋吗？
而合同精神，尊重约定的精神，则是你的义务。你订好约，支付了对价，则结果是吃亏也吧，占便宜也罢，无法律依据不得毁约。要求别人在合同约定之外、违背合同约定学雷锋单方面优惠你，那得别人自愿。
民众的启蒙，从五四到今天，已经100多年了，任务依然艰巨。启蒙的第一步，是教会大家把契约精神融入自己的血液，不但自己不违约，还要尊重别人要求你按合同办的权利，不能贼喊捉贼、胡搅蛮缠、大吵大闹。
不尊重契约的人，有什么理由要求公平？
七
人常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你只要看在这个世上，有哪一个灵魂真正被别人懂得过，就知道这句话，是如何道尽人间真相了。
八
上个月参加WIPO的司法审判研修班，老师在班上向大家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作为一个法官，你的判决书是为谁写的？
天天写判决，我倒从未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认真想来，首先涌上脑海的是败诉方。是的，首先是为败诉方写的。凡是涉及到败诉的理由，我会写得特别认真和仔细，叙事讲理制图不厌其烦。因为心里是满满的畏惧，想像着败诉方拿到判决时，那恼怒的目光、满嘴的国骂、喷薄的愤怒。写得认真，是希望他在愤怒过后能够有心情和兴趣，看一眼判决理由。
其次，是为了自己的情绪写的。有时，看到一个精彩的辩护理由，会高兴得忍不住要顺着发挥下去，像与挚友交流。看到一个荒谬却振振有词的主张，会生气的忍不住要跟他认真辩论一下。这时，判决书成了法官与原被告对话的工具。
最后，在很少的时候，是抱着判决书能够流传下去的希望写的。皓首穷经，上下求索，总希望有一点东西，可以为文明的历史添砖加瓦，这才是这个职业真正的意义。
2018年9月20日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或作其他任何形式的使用。经许可转载请在显著位置注明文章来源和作者姓名。
(反馈信箱：crabtreezhang@qq.com ，欢迎提供典型案例线索，更多资讯请长按下图二维码收藏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