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可见和注意的阶层、圈群差异性个性化推荐并不意味着不具有群体性,类似文本意义解读中所说的“诠释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智能时代的算法也可能带来“可见社群”(visible community)或“注意社群”(attentive community),即不同阶层、群体内部可能共享相同/相似的可见与注意的对象,但相互之间则存在不同的可见与注意的对象,从而形塑差异的舆论基础。一方面个性化推荐算法非常看重好友互动的质量,另一方面在更大范围内构造用户相似度的“协同过滤算法”都推动了舆论圈层的形成。如果说在大众传播时代,社会可以有很大可能共享特定的舆论议题(正如议程设置理论所强调的是其超越特定群体的整体性效果),那么在智能算法时代,可见的阶层与圈群差异性可能更为凸显。例如,2020年曾发生“假靳东事件”,江西一位六旬阿姨被短视频平台上的“靳东”假冒者欺骗。该事件不常见于其他阶层或圈群,是因为算法提供的个性化可见性基于该阿姨对“靳东”视频的点击而生产高频的可见与注意,由于情感、生活和审美特征的差异,它所折射的是不为一线城市居民和其他高教育高收入阶层所注意的三四线城市和农村地区中老年人群体的情感问题。在不同数字平台上,我们都可能见到特定的舆论议题、事件或人物只在某个特定群体内流传,其他群体对此隔膜无知,造成所谓的“信息茧房”。即便议题/对象类似,所讨论角度、信念、观点与情绪等也可能南辕北辙,形成“意见茧房”“情感茧房”,或是“审美茧房”。当我们以为所“看见”的东西“刷屏”时,可能只是在自己的“茧房”内“刷屏”;而在隔壁“茧房”,可能另一个话题正在流行。正如“通化案例”,基于事件本身的地理接近性,可能通化本地的网民都通过亲身经验、媒体报道、社交转发和算法推荐感知疫情的严重性,但这一信息未能推荐至其他群体“可见”的范围。2020年的“南方暴雨”案例恐也与此有关,尽管网络与媒体不乏相关内容的报道,但算法并未将之推荐至公众可见,引发社会的关注。前述卡车司机的例子亦如是,虽然互联网与社交媒体提供了相关弱势群体“可见”的机会,但在智能时代的算法机制下,他们是否真的能被其他群体“看见”,恐怕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其中,不仅是个性化算法的问题,热点算法亦有问题。与传统媒体人工判断与选择不同,热点算法往往基于热度基础——如前所述,先有注意,方能可见,一旦某个议题未能达到注意力的阈值,即便从公共利益意义上具有可见的正义性,亦没有通道实践此种正义。通化疫情的确严重,人命关天无分贵贱,不应比一线城市的疫情更不值得关注,因此如何能上“热搜”就的确值得拷问。反之,明星八卦绯闻,事实上的确没有那么重要,但当它获得足够的曝光与注意,突破热点算法的阈值,就能进入“热搜”获得更大的可见性。在注意力竞争的空间中,谁能赢得注意、谁该赢得注意,当由算法接手时,就承受此种道义的诘难。不过,诸多实证研究都显示算法未必真的带来了意见与观点的“茧房”。②其间理由,一是算法是在诸多环节中起作用,个体本身的偏见(选择性接触与注意)、社交关系的影响等均应纳入考量,而非仅责难算法;二是算法本身也具有多样性和动态性,算法不仅有“投其所好”的个性化,亦有基于整体热度的“泛化”;三是不同社会阶层和圈群并非“老死不相往来”,经由交往互动或“偶然性接触”,特定圈层的话题完全可能“出圈”,包括通过跨阶层、群体的传播将之推向更开阔的可见空间。尽管如此,诸多经验事实依然提醒我们高度重视这一问题存在的可能。如果没有经由跨群交往或大众媒体帮助“出圈”,特定议题很可能会封闭于特定的阶层与圈群内部,形成“茧房”,甚至造成相互隔绝与对立冲突的“孤岛”。五、可见性与注意力的循环:舆论生态体系元逻辑强调算法可见性的历史性转换,并不意味着算法独立地发挥作用。恰如有学者指出,当代信息策展的行动者至少包括五类:新闻记者、广告营销者、个人兴趣、社交好友以及算法。[26]算法是在可见性与注意力的生态体系中运作,但它们并非各自独立运行,算法会影响并驱动其他策展行动者的行动逻辑,使其基于算法逻辑展开可见性与注意力的争夺。正如搜索引擎优化(SEO)已经成为一个常规实践,个人、机构、记者和广告营销者也会利用平台算法,让特定议题在社交媒体上可看见、可流传、可检索,乃至被热点算法所捕捉,上升为更大范围可见的“热搜”。从这个角度说,算法并不是一个与其他策展者并置的普通行动者,而是具有元逻辑力量的特殊行动者。在算法驱动的可见性逻辑下,行动者同时面向社交媒体上的用户和平台算法“发言”,即一方面要让用户看到特定议题,另一方面“驯化”算法将之放入热搜或热门话题从而赢得更高的关注度,前者又构成后者之基础。在美国场景下,黑人等少数群体通过增加推特发布既提升自身话题和群体的可见性,又增加被热点算法所捕捉的机会;在社会运动中,行动者需要采取“标签行动主义”(hashtag activism)使特定标签成为流行的热搜,甚至不断修改新标签,以适合推特算法,使之认为这是一个新出现的热门话题,而非仅是一个陈旧话题的延续。正如Proferes & Summers(2019)所指出:数字平台上的议程设置已经不仅是内容产生的效果,而是需要通过面对平台算法的技术特征互动下完成,即通过满足算法机制达到进入热搜榜或热门话题的目的,从而得以设置议程。[27]无论是社会行动者(activists),还是政治力量、商业与营销力量,乃至社交机器人(social bots)等均可基于对算法的理解,展开竞争可见性与注意力的游戏。中国场景下,如“通化案例”所显示,“上热搜”也已成为诸多行动者的自觉意识,热搜榜的上与下、进与退、显与隐、真与伪,本身成为高度竞争的政治、文化与舆论现象。由于平台通常不会披露自身的热点算法机制,因此行动者只能通过猜测或逆向工程等方法尝试。在社交媒体成为新闻机构重要来源的新传播生态下,社交媒体上的“可见”又会进入传统机构媒体的可见视域,从而产生可见性的循环。在注意力高度竞争的“度量社会”(metric society),注意力始终稀缺,存在高度竞争,因此需被度量进而数据化。[28](P.1-9)新闻媒体和记者在传统新闻价值之外,开始关注以数据化形态出现的集体注意力,会根据议题、事件或人物所吸引的公众关注与集体注意来作为新闻价值的重要参考因素。[29]例如在美国,特朗普所引发的媒体关注中,很多媒体会依赖热门标签来判断公众关注度并加以报道。[30]热门话题、热搜等算法形成的平台指标也因此成为新闻媒体判断新闻价值依赖的重要标准。[27]在注意力稀缺的时代,热点算法提供的集体注意力指标也简化了新闻从业者的题材选择,它“合法”地让新闻媒体告诉受众“其他”受众在关注什么,社会舆论焦点在关注什么。从网络可见性到热搜可见性,进而决定媒体可见性,再度回到各种数字平台,生产新的可见性,智能时代的舆论生态体系中构筑可见性与注意力的循环。六、小结:迈向智能时代的可见性正义本文主要阐释了智能时代舆论基础逻辑的历史转换:算法正取代人工,成为建构可见性与分配注意力的重要机制。算法作为新的媒介物质性,成为智能时代数字平台的基础性技术架构与核心逻辑,由此影响公众议题、事件与人物的可见性与注意力。本文提出,算法包括个性化推荐与集体化热点两类,它们有共性又有差异。算法逻辑通常包括个性兴趣、社交亲密性、交互性、时效性等因素,但它们彼此构成的权重藏于平台“黑箱”隐而不见,但可以观测到不同平台基于算法逻辑形成的可见性与注意力分配存在差异,在不同阶层、圈群之间也存在差异。在智能时代的新传播生态下,算法逻辑构成行动者展开可见性竞争行动的元逻辑,并经由传统机构媒体的吸纳,进入更大的可见性与注意力循环。算法赋予新的可见性,但正如“技术无意识”(technological unconsciousness)[31]概念所指出,算法本身又是不可见的,算法以不可见、不可知的方式运作并影响日常生活和舆论生态,其间的逻辑机理和社会后果不可不察。恰如英谚有云“不入眼界不入心界”,在注意力高度竞争的当代社会,社会有限的可见性与注意力如何调度与组织,既影响社会资源的分配,更关乎基本的社会正义。本文因此提出“可见性正义”(visibility justice)概念,呼唤包括算法机制在内的社会机制维护和捍卫这一基本的社会正义。所谓“可见性正义”,基本涵义是指以公共利益为依归,促进可见性与注意力分配的公正、公平、合理与德性。从柏拉图到罗尔斯,“应得”被理解为正义的基本内涵,即应得者得其所应得是谓正义。[32]问题是什么是“应得”?顺应算法元逻辑展开争取可见性的行动,代表的是以既存算法逻辑为前提展开程序化竞争的“正义性”;但这样的“应得”逻辑忽视了行动者本身包含的前提性不平等——如精英人士拥有更大的能力、资源和技术,娱乐明星拥有更多的粉丝、娱乐性和商业价值,因此他们也更容易获得可见性,如果我们仅认可算法逻辑的公平性,就忽视了这些前提性不平等所带来的可见性非公平;另一方面,也遮蔽了作为算法可见性与注意力分配机制背后的平台利益及其设定的算法目标(如为平台获取最大化的流量),它们并非“真的”公平。因此,如果从人类理想社会的“超越性正义”角度来思考正义概念,就不止于对既存算法逻辑的默认;而是否合乎公共利益,是否尊重人类的核心价值——如生命、健康、安全、自由,是否合乎人类的道义与良知,就成为可见性正义的重要内容。其实质是将人的发展、价值和尊严视为根本。恰如“通化疫情”与“南方洪水”,“困在系统里”的外卖员和“困在盒子里”的卡车司机,受到伤害与遭遇不公的个人与群体,都值得“热搜”、值得“被看见”。仔细讨论如何在公共舆论中达到可见性正义已经超出本文的范畴,但借用前述“传播可见性”框架,或可提出三个思考方向:第一,行动者。遭遇不公、不平等、身处弱势的当事人和社会行动者需要在算法可见性框架内争取可见性,并以自己的方式可见;第二,观察者。在算法可见性框架内通过交互行动和兴趣表达为正义行动争取更大的可见性与集体注意力(包括推向热点算法),对抗试图让非正义“恶行”不可见的权力操纵,同时应主动跨出算法“茧房”,积极聆听差异性议题、信息和观点,让自己看到更大的世界;第三,社会-物质情境。平台需要审视自身的算法逻辑促进还是阻碍了社会正义(例如为何“通化疫情”不可见);大众媒体需要审视自身的新闻选择逻辑,不应简单地将算法推荐结果视为社会舆论注意力的天然“合法”来源,而应对之作出审议与校正;包括政府、公众、社会组织等在内的多元主体的社会治理者需要加强对于算法的审计(audit)和监督,推动更具正义的算法可见性框架,这其中尤其包括公民力量的参与——也就是说,行动者和观察者不仅可以利用现有算法框架争取可见性,而且可以积极发声与行动,参与创造一个更加符合可见性正义的算法框架。除了分配的正义性,还须注意生产的正义性。因为分配与供给结构有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算法推荐离不开信息源头的供给。社会是否能给不同阶层和群体发出声音的机会,鼓励多元信息和多样表达,才能增加可见的基础性供给,而避免被单向度信息操控。另外,本文探讨智能时代舆论基础逻辑的算法转换,并不意味着传统逻辑完全失效——特别是权力对于可见性的“人工”操控,在特定场景下并不亚于“机器”算法的力量。相反,无论是个性化推荐抑或集体化热点,算法背后的权力干预之手,及其对于社会正义的可能威胁,始终值得我们高度警惕。对于那些借批判算法试图导向权力操控的话语,也应保持警惕。可见性正义既是社会正义的重要构成,又建诸社会正义。最后,本文仅提供一个关于算法、可见性与注意力分配的理论性讨论框架。在中国当代舆论中,算法究竟带来怎样的可见性?如何分配集体注意力?不同平台与圈层的共性与差异如何?算法可见性元逻辑如何在智能时代的舆论生态体系中发挥作用?这些都生发出更多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注释:①文章详情可参见:Qingjia清嘉《40万人口的东北城市确诊200+,紧急封城面临断粮,能给个热搜吗》,“清醒派”微信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xMzU3NDEyNA==&mid =2247487554&idx=1&sn=b574532b5de3fdcae92790a2f6eada9b &chksm=97b598c1a0c211d79d459cf91e805dab0ee7ffde9afea125048 56218309f52abc3c5b192087b#rd,2021年1月24日。②上述观点可参见:Bakshy E,Messing S,Adamic L A.Exposure to Ideologically Diverse News and Opinion on Facebook. In Science,Vol.348,No.6239,2015;Dubois E,Blank G.The Echo Chamber is Overstated:The Moderating Effect of Political Interest and Diverse Media. In 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21,No.5,2018;Mller J,Trilling D,Helberger N,van Es B. Do Not Blame it on the Algorithm:An Empirical Assessment of Multiple Recommender Systems and their Impact on Content Diversity. In 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Vol.21,No.7,2018;周葆华《算法推荐类APP的使用及其影响:基于全国受众调查的实证分析》,《新闻记者》,2019年第12期。参考文献:[1]Thompson J B.The New Visibility[J].Theory,Culture & Society,Vol.22,No.6,2005.[2]Dayan D.Conquering Visibility,Conferring Visibility:Visibility Seekers and Media Performance [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7,2013.[3]Treem J W,Leonardi P M,van den Hooff B.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in the Age of Communication Visibility[J].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Vol.25,No.1,2020.[4]Foucault M.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M].London:Allen Lane,1977.[5]Druckman J N.The Power of Television Images:The First Kennedy-Nixon Debate Revisited[J].The Journal of Politics,Vol.65,No.2,2003.[6]Lu Y,Pan J.Capturing Clicks:How the Chinese Government Uses Clickbait to Compete for Visibility [J].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38,No.1-2,2020.[7]Gillespie T.The Relevance of Algorithms[A]// Gillespie T,Boczkowski P J,Foot K A(eds.).Media Technologies:Essays on Communication,Materality,and Society[C].MIT Press,2013.[8]Bucher T.Want to Be on the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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