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平台也升级了各自的后台监管系统,包括更加精细化的时间监测,距离监测,顾客实时反馈等。 “系统不断根据实际情况升级,遇到问题可以随时解决。你看,我们后台新增了实时监测和时光机功能(边演示),实时监测可以帮助我们看到平台上每一个外卖员的送餐情况;如果他们遇到问题,(后台人员)就可以使用时光机,回溯到任何一个时间节点,查看发生了什么。”(A1,平台运营)依靠技术规训、编制管理和后台监管,平台A实现了送餐的“加速”,将送餐时间由最初的49分钟缩减到39分钟,并最终达到28分钟。“以消费者为导向是核心逻辑,只有消费者用得好,才会产生用户粘性。”平台A的首席战略官说。但是,这些控制性的高压措施招致了加盟店家和外卖员的不满。“太着急了,每天使劲跑。有一天爬了100多层楼梯,膝盖都疼……尤其北京老旧小区太多,楼号都看不清,遇到路不熟,来回折腾好几遍。”(D1,外卖员)“(我们)送餐超时,基本都不是自己的原因。一个餐,最远也就5公里,最多20分钟就到了。⑧但是餐馆出餐慢,只能干着急。大部分都是因为这个。”(B2,外卖员)“出餐慢,外卖员不停地催。但是也不能老给外卖出餐,堂食的客人会不高兴,喊服务员,催菜。只能来回赔不是。都是客人,都得罪不起。”(D2,商家服务员)在访谈中,外卖员对平台越来越严苛的时间要求表示不满。很多人不认可平台公司将“超时”“差评”两项指标作衡量外卖员收入的主要标准,认为这样做不公平,却又无可奈何。外卖员表示北京城区的道路交通管控多、红绿灯多;而居民区大多道路狭窄、车流量大,拖慢了送餐速度。同时,他们抱怨餐厅出餐太慢也是导致其超时的原因。为了适应越来越快的配送节奏,很多外卖员开始在电动车上下功夫。部分外卖员将电动车的变阻线切断以提升电动车的速度,还有的扩增电瓶数量,以保证可以更长时间作业。餐馆的经营者表示外卖配送确实增加了店面总体的营业额,但是并没有增加实际的利润。由于订餐人数增多,一些餐馆不得不另外开辟外卖部门,专门协调外卖的配餐联络工作,提高出餐效率,但是这反而增加了人力成本。同时,平台也会根据店家总体的出餐数量、出餐时间、受众反馈,对同一商圈的所有餐饮店的工作效率进行排名,排名的优劣会影响平台对店面的流量倾斜。餐馆经营者为了提高效率,不得不省略部分出餐和制作流程。由于平台长期无视外卖员和店家对“加速”的抱怨和反馈,这种排除异议的垄断做法影响了行动者网络的平稳运行。2016年的315晚会,央视曝光了平台C的餐品质量问题,对于外卖平台允许商家使用虚构地址、上传虚假照片,甚至无照经营等问题进行了质疑。同时,外卖小哥的送餐交通事故在各地频发,仅在2017上半年,上海地区就有76名外卖员因交通事故去世,南京地区则在半年内出现3000多起交通事故。⑨在2017年,各地方公安部门、交管局、食药局等开始约谈外卖平台,并对其加强监督管理。2017年4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2017年食品安全重点工作安排》;10月,国务院食安办、商务部、国家食药监总局等14部门联合下发文件,要求网络餐饮服务提供者需要具有实体店和食品经营许可证,并要求外卖平台和自建网站的餐饮服务提供者加强食品安全管理,保证食品安全。随着政策监管的不断加强,外卖平台的井喷式增长被有效遏制,同时,算法的“加速”生产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行动者网络的有效运作需要各方行动者和核心行动者的目标一致,一旦各方的利益和意图发生冲突,便会影响网络的正常运转。[7]在这一阶段,趋于竞争白热化的平台发展以“速度管理”作为强制通行点,并以规则制定的方式将店家、外卖员、消费者等纳入其算法生产中。但是,平台诸多规范性措施并不具有协商性,反而是带有强烈的消费者导向,从而大大限制了商家、外卖员的实践参与。由于缺少规范管理,电动车超速、闯红灯等频频发生;餐馆也出现大面积扩增,食品卫生和店面消防等问题频发。这一时期,媒体配合政府部门对外卖平台进行了干预,并对“高效便捷”的强制通行点提出了质疑,并在此过程中以“交通安全”和“食品安全”为由重新动员各方进行权责分配和利益协商。在这里,政府和平台的博弈是社会发展和商业利益的双向博弈,两方通过技术治理的方法,重新平衡了对外卖平台的算法生产网络。六、算法的垄断生产与“粘性使用”平台经济的显著特征是数字化程式与城市基础设施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两者的耦合汇聚于平台应用程序中,并在平台算法的指挥下执行、运作、流通。[1](P.8-10)当线上和线下通过算法生产越来越密切地衔接在一起时,各方行动者产生了对平台使用的“粘性”。在这里,“粘性使用”并非指网络的异质行动者丧失了独立地位,而是指它们的运作和行动范围越来越内嵌于平台总体的算法生产网络之中。算法生产的扩张正在形成“数字漩涡”[25],使越来越多的异质行动者连接并依附于平台。“粘性使用”的现象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在平台机制不断变动和扩张的过程中形成的。2018年下半年以后,外卖平台为了扩充自己的配送劳力,与第三方劳务公司、外包公司等合作,推出了多样、灵活的运力工种,如根据距离的长短、物品的种类、订单的缓急、运力的紧张程度等划分出不同的灵活配送模式,满足顾客的多方需求。而在劳务市场,越来越细分的劳动服务方式增加了外卖员的平台选择,也使劳动市场流动性增加。其次,外卖平台由单纯的“外卖”配送延展为更多元的生活服务平台。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外卖平台扮演了“城市摆渡人”角色,服务领域不断扩展。除了饭店、食堂之外,平台的服务范围扩展到了商超、购物广场、影院、写字楼等地域的日常需求,日用百货、生鲜果蔬、办公材料、医疗物资等都被纳入配送之列。经过了激烈的市场竞争,外卖平台的竞争结构趋于稳定,自2018年8月饿了么收购百度外卖后,市场形成了美团、饿了么两家平台垄断的格局。此时,双方在各自的平台搭建、功能服务、体系构成上已经基本成熟,所有的线下异质行动者经由平台应用和数字技术的赋权转移到线上,共同组建了完备的算法生产体系。正如斯尔尼切克所言,平台经济的发展方向是以数据作为核心竞争点的服务型经济,平台运行的本质是通过对既有数据的分析、判断、预测、咨询来获得利润。[26](P.43)外卖平台生产运作的日益技术化以及日渐形成的线上线下联动的算法生产,使平台之间的竞争逐渐由“速度之争”转变为“数据之争”。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居家隔离也助推了消费者和店家对线上外卖App的依赖使用。不少用户表示,由于平台频繁地推出折扣、秒杀、团购、优惠券等激励措施,自己的消费欲望也不断增加,使用线上App参与消费的行为显著增多。对于外卖员而言,由于外卖平台众多,来去自由,反而增加了他们追求高收入的可能。一般在跳槽时,他们会“货比三家”,选择最优可能。而对于店家,由于疫情使堂食大大削弱,他们不得不依靠外卖平台的线上联动扩展经营范围,得以勉强维持生计。“平常都用这个平台,习惯了,也经常发优惠券。主要也是方便,想要啥现在网上都有。”(C2,平台用户)“从2017年开始我就在干(外卖员)了,换了挺多次,怎么说,哪里挣钱多就往哪里去吧。本来过渡一下,没想到干了这么多年。”(D3,外卖员)“现在不走线上(饭店)哪有活路?即便是这样,疫情期间我们的单量少了近一半。这段时间勉强可以,但也很少。堂食没有人,外卖还能有几个订单。”(B2,餐饮店主)平台的信息聚合能力使其成为数据能源的生产端和使用端,而异质的行动者网络则通过嵌入数字化的平台应用,自觉不自觉地为平台源源不断的生产着数据。例如,平台A的后台系统每隔5秒钟便会自动通过手机APP端收集外卖配送员的行踪信息,每隔几分钟就会更新餐饮店的订单接收情况。同时,用户通过APP的前端使用所产生的所有数据,也都通过后台服务器与云端连接,进行了实时的收集和存储。平台一整套的运作算法依靠数据为支撑,变得越来越智能,从而反过来对异质行动者的算法生产进行“规训”,包括协同派单、预测出餐时间、送餐时间、超时概率、顾客满意度等。不仅如此,源源不断的数据生产还成为外卖平台发展智能化交易,包括无人配送、自驾技术、自动选择、实时分发、销售预测等体系的重要支撑。当“弱智能”在平台数据的浇灌下逐渐变为“强智能”并可以快速落地复制时,基于大数据和算法的市场扩张将变得更加迅速。以“粘性使用”作为强制通行点,外卖平台不但将各方异质行动者纳入到自己的算法生态中,同时也依靠这种“粘性”换来了自己的市场霸权地位。“使用粘性”和平台智能化正在形成一个闭环系统,一方面,依靠“使用粘性”,平台笼络住了各方行动者为其源源不断地生产数据;另一方面,既有的数据可以被用来训练智能技术,使平台变得更具吸引力和更具“粘性”。“智慧大脑”“普惠生活”“智慧生活”等概念被频繁提出,技术生产的逻辑逐渐被合法化[17],成为平台资本发展的重要特征之一。七、结论与思考本文以行动者网络理论为基础,探究了数字平台下的算法生产如何由平台和其他各方行动者共同生产和塑造。研究发现,千禧之年以来,外卖平台的算法生产逻辑经历了由“引导协商”到“强制垄断”的发展过程。在此期间,作为核心行动者的外卖平台先后使用了“惯习培养”“速度管理”“粘性使用”三个强制通行点,并在每个阶段通过问题呈现、利益赋予、角色分配、征召动员和排除异议等方式,“转译”开启了数字平台的算法生产网络。具体来说,在外卖平台发展的初期,风投、餐饮平台和第三方公司从人工化的派单送餐模式开始打造市场外卖的算法生产模式,将点餐、接单、制作、取餐、送餐、评价等步骤串联在一起,并在后续的过程中依托技术的可供性逐步发展出系统派单、云端派单等模式,逐步培养市场“吃外卖”的惯习。在2017年以后,随着外卖平台间的竞争日趋白热化,算法生产出现明显的“消费者优先”导向,平台以第一时间满足消费者的需求为由,征召、动员一系列的异质行动者参与其中,但由于食品和交通安全的问题,政府部门的介入加强了外卖平台对自身的监管,使算法生产网络的速度减缓,速度与管制成为这一时间段算法生产的主导逻辑。而随着平台的迅速拓展,其强大的算法生产已经覆盖了线上与线下、虚拟与实体间的诸多社会行动者,并将他们“内嵌”于算法生产的数字漩涡之中。随着市场寡头垄断的形成,平台间的竞争逐渐由市场份额拓展到数据资源,因此这一时段开启了平台对于异质行动者“粘性使用”的要求,以便平台可以掌控更多的数据资源。本文将ANT与技术生产的视角进行了对接,为理解平台经济的数字化和社会化贡献一个独特细致的研究视角。以往的研究多将数字平台的发展纳入到经济发展或国家治理的宏观叙事之中,却忽略了它作为一个特殊的算法生产空间,往往牵涉到不同的利益角逐、资源争夺和权力关系的变化。ANT作为一个极具包容性和阐释力的理论,提供了阐释数字平台内里变迁以及内部复杂关系的补充性视角。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ANT与算法生产的结合展现了多样的异质行动者,尤其是“人”和“非人”的互动和连结如何被赋予能动性,又如何被平台的发展牵制。例如,在算法生产的三个阶段,诸如电话、互联网、手机、电动车等非人的行动者均在算法网络的生产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数字平台的算法生产过程也显现了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局限性。拉图尔也曾直言不讳地表示,ANT继承了相对主义哲学观的原理,在本体论的问题上抛弃了绝对性。在拉图尔看来,网络行动者理论成立的基本前提是抛弃一切关于行动者的先见,即认为一切事物、人、非人的参与者无时无刻不发挥着转译、动能的作用,行动者网络所形成的权力关系只是短暂的、权宜的,可以被重塑的。但是基于算法平台的田野调研发现,虽然ANT强调各方行动者在关系网络中均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但从数字平台发展的经济社会逻辑来讲,资本力量和政府力量始终是主导和引领算法生产网络的核心,他们居于核心位置,在算法的时间、空间生产上拥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和控制力。随着未来社会数字化和智能化的不断推进,商业与政府的角逐仍将是数字平台社会的一大主导逻辑。值得注意的是,外卖平台资本的不断扩展和延伸不仅日益增强了它在人们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同时也日渐将自己变成一种数字化的基础设施,将日常生活的技术治理合法化和常态化。ANT试图建立的无偏倚、扁平化的网络体系容易忽视特定机制的发展情境和发展阶段,忽视某一行动者的性质可以保持不变。[27]同时,虽然ANT强调作为“非人”的行动者的角色,在具体的资料分析中,“非人”行动者需要依赖代理人表达自身,从而削弱了它们的参与性和话语权。如手机、电动车、城市交通等需要依赖送餐员、配餐员、客服人员等人类行动者来表达自己的能动性;平台技术体系、编程系统要依赖架构师、程序员呈现其管理特性,订餐App需要依赖消费者阐释它的功能,这些“非人”行动者虽然参与其中并增强了ANT阐释算法生产网络的情景化[28],但当其落实到具体的文本分析层面,学术性的分析难免陷入“解释的黑箱”,我们也无从得知由人类行动者作为代理人的“非人”参与在何种程度上表达了自身的客观意愿,这是否是一种“被动的”异质行动者参与仍有待进一步辨析。注释:①参见:Latour B. Factures/Fractures: From the Concept of Network to the Concept of Attachment, In Anthropology and Aesthetics, Vol.36, No.1, 1999.②“转义”又可译为“转译”,常交互使用。③参见:Barbin H. A History of Algorithms: From the Pebble to the Microchip. Jean-Luc Chabert(ed.).Berlin: Springer, 1999.④参见:《〈关于落实网络餐饮平台责任切实维护外卖送餐员权益的指导意见〉 政策解读》,山西省市场监督管理局,https://scjgj.shanxi.gov.cn/,2021年12月21日。⑤参见:《以史为鉴,外卖发展编年史(宋朝-2014)》,微信公众号“外卖怎么做”,https://mp.weixin.qq.com/s/kdh7U3ZLTPWCtAw8nUq_iQ,2018年1月12日。⑥参见:《〈中国餐饮报告2019〉:90后消费者超半数火锅成第一品类》, 经济日报,http://www.ce.cn/cysc/sp/info/201903/29/t20190329_31764884.shtml,2019年3月29日; 《2019年中国外卖行业交易额将达6035亿 渗透率将达14.2%》,中商情报网,https://www.askci.com/news/chanye/20191225/0940191155775.shtml,2019年12月25日。⑦参见:《O2O的哀鸣:死亡名单,及背后的N个缘由》,虎嗅网,https://www.huxiu.com/article/175409.html,2016年12月21日。⑧平台B以商圈划分送餐范围,一般一个商圈的配送上限为5千米。⑨关于相关事故的报道,参见:《南京半年发生三千多起外卖交通事故,交管约谈多家送餐企业》,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03046,2017年9月12日;《半年76名外卖小哥因交通事故死伤,沪警方约谈8家送餐企业》,澎湃新闻,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75421,2017年8月26日。参见:[法]布鲁诺·拉图尔《拉图尔:人类与非人类的关系》,麦永雄译,上河卓远文化,https://www.sohu.com/a/241920757_295306,2018年7月18日。参考文献:[1]Van Dijck J,Poell T,De Waal.The Platform Society:Public Values in a Connective World [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2]Kittler F A,Griffin M.The City is a Medium [J].New Literary History,Vol.27,No.4,1996.[3]孙萍.如何理解算法的物质属性——基于平台经济和数字劳动的物质性研究[J].科学与社会,2019(3).[4]刘志铭,邹文.数字创业生态系统:理论框架与政策思考[J].广东社会科学,2020(4).[5]任天浩,曹小杰.从技术到架构网络媒介进化对社会平台化的驱动作用[J].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5).[6]Foucault M,S Lotringer(eds.).“From Tortur to Cellblock”in Foucault Live:Collected Interviews(1961-1984)[M].J Johnston,Semiotext(trans.),New York:Semiotext,1996.[7]单凌.制造“海上方舟”:1990年代以来上海犹太难民纪念空间的生产——基于行动者网络的视角[J].国际新闻界,2019(9).[8]陈燕纯,杨忍,王敏.基于行动者网络和共享经济视角的乡村民宿发展及空间重构:以深圳官湖村为例[J].地理科学进展,2018(5).[9]Bruno Latour.Reassembling the Social:An Introduction to Actor Network Theory[M].Oxford,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10]Latour B.On Actor-network Theory:A Few Clarifications Plus More Than a Few Complications[J].Philosophical Literary Journal Logos,Vol.47,No.4,1996.[11]吴莹,卢雨霞,陈家建,王一鸽.跟随行动者重组社会——读拉图尔的《重组社会:行动者网络理论》[J].社会学研究,2008(2).[12]Callon M.Some Elements of a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Domestication of the Scallops and the Fishermen of St Brieuc Bay[J].The Sociological Review,Vol.32,No.1,1984.[13][法]布鲁诺·拉图尔.科学在行动:怎样在社会中跟随科学家和工程师[M].刘文旋,郑开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14]Gillespie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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