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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们,请不要给孩子一个只能纵身一跃的童年

于渊 思聪的南方纪事 2021-11-12

1、

五年级小学生缪可馨纵身一跃,离开这个人世。是在看了缪可馨的作文后我才知道,她“死于”在作文中为孙悟空“说了几句话”。


老师的命题作文是“《三打白骨精》读后感”,这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里,孙悟空三次保护唐僧,打死幻化成各种模样的白骨精,不仅得不到公正的奖赏,反而受到来自唐僧本人的屡次“紧箍咒”惩罚,也被同伴所排斥误解,最后一走了之,剩下的师徒终于深陷妖魔的陷阱。


这是这个著名故事的前半部分。小时候的你在电视里、在书本里读到这个故事时,是什么心情?总之,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不是白骨精,而是唐僧。因为我知道,只要有孙悟空在,白骨精便无从作恶。可像唐僧这样不识好歹的不公伪善之徒,孙悟空也奈何不了,他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圣僧”?我也长久地为孙悟空遭受的冤枉愤怒不已。


缪可馨《三打白骨精》读后感作文


读完这个故事后,缪可馨也有同感,她的读后感有一段这么写道:“不要被表面的样子,虚情假意伪善的一面所蒙骗。在如今的社会里,有人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他们会利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和阴谋诡计,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然后她得到的,不是“有独立思考”的赞赏,而是那位袁老师满纸的红叉和要求她“传递正能量”


老师“传递正能量”批语


这些红叉不仅叉掉了缪可馨自己的“读后感”,还叉掉了那些她引自书里的原文。据匿名家长描述的课堂模样,袁老师“批评她写得不好,全是负能量,批评了一节课,然后罚她再写2篇作文”,另外,“好几个小朋友都要叫重写的,老师打了她一巴掌,下了课就跳下去了”。


匿名学生告诉家长的描述


我忍不住想象,这个五年级的小朋友从四楼跳下去前,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是否就像是故事里的孙悟空一样,再也受不了这个念着紧箍咒的、道貌岸然的、“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正能量”唐僧了?去你妈的,一走了之?


作为一个成年人,我也在想这篇读后感到底要怎么写,才能写出“正能量”?


可能是因为,这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故事还有后半部分,还有一个更家喻户晓的威权式团圆结局:


孙悟空最后意识到自己“错了”,意识到师父的“良苦用心”,回头是岸地救回师徒几人,因为只有聆听师父的智慧,才能去到西天,见到真佛。大概这位老师通过日常性的羞辱与体罚的方式,希望缪可馨体会到的,便是这样的“正能量”吧。


只是缪可馨不听,她走了。她再也没机会,去成为长大后的、认错了的、意识到唐僧良苦用心的“正能量”悟空。这篇作文的主题和这个现实的悲剧,竟然形成了如此讽刺的互文和对照。


2、

然而这只是这场悲剧的前半部分。《三打白骨精》最后的团圆故事,还是在缪可馨所在班级的学生家长群里,完成了现实的可怕映照。


从网上她的家人公布的现有资料来看,缪可馨是最有悟性的那一类孩子,在灵性正要完全生长的年纪,就这样被掐断了。小朋友为何会这么冲动,这么决绝,这么刚毅地不肯受一点委屈?为什么不回家讲给父母听呢?父母应该要保护你啊。


然而“唐僧文化”不只是说说而已,“三打白骨精”里悟空认错的团圆结局,也不只是家喻户晓那么简单,它早已深入骨髓,成为日常的生活剧本。在缪可馨所在班级的家长群“505一家人”,有家长在此事后,发起投票说“(认为)袁老师没有错的,你们点个赞”,于是一群家长竟然开始了排队接龙点赞,支持这位老师。


家长群点赞支持老师


这些家长的孩子,就在这位袁老师的班里,接受着这位老师羞辱性的、体罚性的、正能量式的教导,日复一日。作为父母,最正常的逻辑应该是:


老师的教导出了问题,有其他孩子因此殒命,我的孩子是否会遭遇同样的事情?我的孩子也想不开怎么办?这位老师是不合格的,老师应该承担责任,我们的孩子需要更换老师和这样的教育环境。


然而这些(暂时)没有遭遇厄运的家长们,竟然排队站到了老师的“理所当然”、“教书育人”、“用心良苦”一边,是这个孩子的不懂事、不懂老师的苦心造成的后果,而我们的孩子则接受这样的“管教”,他们不是顽劣的孙悟空,他们是其他的“正能量”弟子。


即便他们也是潜在的顽劣悟空,他们也迟早会像《三打白骨精》后半部分的悟空一样,在唐僧的教导下,归化为修成正果的”正能量“悟空。因为一个正常故事版本的成熟悟空,迟早会回来,在师父面前痛悔往事,服从于唐僧的良苦用心与绝对权威。


事不关己的家人们或许一开始也是震惊的,但接着,他们说服自己,因为这不是“正常版本”的叙事:孩子的跳楼只应该一个系统的意外,超出了他们所有的预期和理解,于是他们也无需进一步思考自己孩子的安危,他们的孩子,是正统故事,而非意外。因此,维护系统是当务之急,这个大团圆的故事,才是系统已经写好的故事,也是孩子理应经历的人生。


“唐僧”和他所代表的一切,通过一场家长们自发的点赞支持,将一个可怕的悲剧再次“正能量化”了,也让这个悲剧显得更加讽刺和令人愤怒。


他们在这个真实故事里,竟然可以如此无意识地自我代入角色:谁是维护“正能量”的唐僧,谁是维护师父权威、谴责泼猴的猪八戒,谁是和事佬的沙僧白龙……最重要的,悟空在这样一个毫无支持者的“共同体”内,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非正常”,应该如何生存下去?他们都有了早已写好的答案。


这个班级群竟然就这样把一场真实版《三打白骨精》故事,演绎得如此分毫不差。


3、

每个人都能从这桩悲剧里看到自己的童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是某部分仍然幸存于世、某部分早已死于童年的悟空。


我小时候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就是这样的一个“唐僧”。小学刚入学时,我是班里的美术生,我妈去问她我的情况时,她会直接骂我妈,“你让他去当画家,别读书了”。


接着,我们全班同学,在她嘴里学会了用“神经病”、“精神病”、“该死”、“背时鬼”等词汇相互问候。


她会对她不喜欢的同学和家长说,“你连XXX的脚趾都不如。”


高年级后,她会对一部分“渴求优秀”的学生收课外补课费,每天放学后在班里辅导作文,然后给每个教了补课费的学生的作文打上“优秀”。我妈本来准备也交补课费,但我告诉我妈,那些同学写的作文都是抄教辅书的示范作文,每个人写得都一模一样,因此我从没交过补课费。


于是,每次给语文老师批改作业时,我就不得不面对一顿嘲讽,“你家不是有人教你语文吗?”慢慢地,我就不敢再让她当面看作文。


当然,当着全班同学,长时间地语言羞辱乃至体罚某个特定的同学,也是她的拿手好戏。我和我小时候的几个好朋友,没有一个人没被她用脏话、歧视与贬低羞辱过。在课堂上被这位老师骂得痛哭流涕,是我们的常有之事。


多年以后,互相聊起那已经过去20年的事情,我们仍然对那种在课堂上像犯罪分子一样的心情记忆犹新。原来那都是我们长久的心理阴影。我是在初中以后,因为足够的幸运,遇到足够多的好语文老师,才知道原来我写作文还可以这件事。


但在小时候,我们不会聊这位语文老师“不好”,当我们对父母胆怯地聊起“老师很凶”的时候,也总被告知“严师出高徒”一类的话:老师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因此我们也不会再对父母诉说,小孩之间甚至也不会对彼此聊起这个让我们恐惧的老师。直到20年后,我们偶然聊起这段往事时,才会惊讶地说起来,“我还以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也因此,在我们的童年时代,身处这位老师的霸凌之下时,我们面对的是一种无解的局面:


一方面,我们年纪小,不懂“唐僧”的“良苦用心”,因此我们将面对的羞辱告诉父母时,我们的“证言”没有任何可信之处


另一方面,久而久之,我们也不再能理解自己所处的局面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只是感到不舒服、害怕、委屈、痛苦,但又觉得这是自己的错,于是我们根本无法诉说这种痛苦。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家人又怎么知道?何况当他们知道后,大概率事件便是回到前一种“你们还小,不懂老师良苦用心”的局面。


这就是童年时代,我们所面对的双重不正义:这是因人(童)废言的不正义和无言可表的不正义。


然而,任何一个正常思维的成年人,怎么能要求一个儿童去理解这样的现实并战胜它?


父母应该在这种时候有强烈的在场,站在孩子前面,保护好孩子的灵性和童真,去鼓励TA写一篇不那么“正能量”的作文,去鼓励TA自由地发挥和创造,不要容忍那些大大小小的“唐僧”念起他们的紧箍咒,更不要站在“唐僧”一边,去维护一个《三打白骨精》的包含着冤屈与恶臭的故事,将自己的“在场”变为更深刻的“缺席”。


在小学的最后半年,我们似乎无所依靠,只能祈祷,小学快点结束吧。而后运气好的,去到一个稍好的学校;运气不好的,就再进入一套新的“唐僧”威权系统。这种局面下,长久创伤的弥合,竟然完全依赖于日后命运中的运气如何。童年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终于,我们还是活到了今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都幸存并长大了,但我们身上死去的部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我当年的同学中,很多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孩儿,有的孩子也已经上了小学,他们也到了为自己的孩子学业和未来操心的年纪。他们看到我在朋友圈分享了缪可馨悲剧的新闻后,跟我讲述了一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里面对来自老师的不公的事情,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遇这些。


我只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小孩儿,保护好那个最开始的悟空,不要让TA给“唐僧”下跪,不要让唐僧念起他那“表面看着善良,可内心却是阴暗”的紧箍咒,不要加入那个“三打白骨精”的“正能量”可怕故事,不要让悟空只剩下一个纵身一跃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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