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顶鹤:一个真实的故事
小的时候听过一首歌,《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时,按现在的话来讲,真就是被感动得不要不要的了。后来,渐渐发现,原来唱的和发生过的,并不一定要严丝合缝地对应。据说是去找的天鹅,怎么在歌里就变成了丹顶鹤呢?艺术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这个勉强还能够理解。但既然叫《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不是应该再加个副歌部分,注明一下呢?这首歌后来好像改名叫《丹顶鹤的故事》了,不知道其间又发生了什么。
艺术的东西,咱们不懂,也不便置喙。倒是可以从很多公开发表的文献资料中,寻觅出一些有关丹顶鹤真实处境的讯息。走近科学,才可能远离忽悠,您说是吧。
随便用一个搜索引擎,键入“松鹤延年”四个字,就会出来一堆各种姿态的丹顶鹤,跟同样各种姿态的松/柏树(反正是某种针叶树)的搭配。即便画中丹顶鹤没站在树上,那也一定要在旁边“种”上棵树,真可谓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呐。殊不知,这一象征“吉祥、长寿”的图案,至少犯了两个常识性的错误。第一、丹顶鹤是典型的湿地鸟类,它们需要广阔、洁净而少人干扰的沼泽地作为家园,这跟松树是完全彻底根本不兼容的。第二、在全世界现生的15种鹤当中,只有非洲的黑冕鹤(Balearica pavonina)和灰冕鹤(B. regulorum)会站到树上去,两种冕鹤因为形态、行为等方面的差异,被置于冕鹤亚科(Balearicinae);其余13种鹤则属于鹤亚科(Gruinae),它们无论体型大小,都有着一个共同点——就是,不!上!树!
雪中的丹顶鹤,引自http://www.bbc.co.uk/nature/life/Red-crowned_Crane
丹顶鹤的学名是Grus japonensis,最早描述该种的标本源自日本,因此其种本名就以japon+ensis(表示地名的后缀)组成。在日本,丹顶鹤曾经分布很广,直到19世纪后半期在本州岛的东部和北部还是较常见的冬候鸟。进入明治维新后,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大幅提升,丹顶鹤的数量却迅速地减少。到了20世纪初,本州岛已经很难再见到它们的身影。1924年,人们在北海道的钏路湿地(Kushiro)发现了一小群丹顶鹤。北海道即便夏季气温也较低,不利于农事耕作,使得这里的很多湿地得以幸存,未被改造成农田。冬季也不封冻的溪流,给这群鹤提供了难得的口粮,使它们不用再迁徙到别处越冬。在日本其他地方的丹顶鹤都相继消失之际,这群鹤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数量甚至还有了缓慢增长。
1952年,一场严冬袭来,往日能够保持流淌的溪流也被冻住了,这群鹤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危急时刻,生活在鹤周围的当地人行动了起来,自发地给这些鹤投喂食物,帮助它们度过了寒冬。自此,北海道的丹顶鹤在人的帮助下,种群数量一点点地恢复了起来。研究人员们希望知道这里究竟能容纳多少鹤,也根据已有的营巢环境,来估算可能的最大种群数量,结果却一次次地被颠覆。北海道丹顶鹤与当地居民之间和谐共生的场景,也俨然成为了当地旅游的金字招牌。事实上,你所看到的每一张以雪地为背景的丹顶鹤,几乎都拍摄于北海道。
钏路湿地的丹顶鹤,成为日本战后野生生物保育领域一个鼓舞人心的成功案例。但繁华的背后,却也暗藏隐忧。过于集中的鹤群,无形中也增大了爆发传染病的概率。更让人不安的,还是如今已近1500只并仍在保持增长的北海道丹顶鹤,都源自最初的20只左右个体,其保留下来遗传多样性如何呢?近来发表的一项研究指出,通过比较历史标本(最早至1878年)和现生个体之间的线粒体DNA序列,发现遗传多样性较低的状况已经延续了近一个世纪。这一现状对于生活在少数地点,且种群密度很高的当地鹤群十分不利。不久的将来,从大陆种群引入新鲜血液,看起来势在必行了。
丹顶鹤分布示意图,绿色为繁殖区,红色为留居种群,黄色为越冬区,引自ICF https://www.savingcranes.org/wp-content/uploads/2008/05/red-crowned_crane_1000.jpg
说完日本的丹顶鹤,再来看看东亚大陆上的情况。除开北海道的种群,大陆丹顶鹤的繁殖地可分为黑龙江流域和辽河流域主要的两大块。这其中,繁殖于黑龙江流域下游、三江平原、乌苏里江流域和兴凯湖周边的种群,冬季南迁到朝鲜半岛越冬。主要就在半岛上双方戒备森严,几乎没有人为干扰的非军事区(Demilitarized zone,DMZ)里生活。军事对抗骨肉分离的前沿,却成了野生动物们难得的乐土,不禁让人唏嘘。最新的种群估计认为,在朝鲜半岛越冬的东部种群(位置更靠东而得名)数量约在1000只。
然后,便是几乎全都生活在中国境内的西部种群。繁殖于松嫩平原、黑龙江流域中上游和呼伦贝尔草原的丹顶鹤,冬季南迁至华东一带越冬。这一迁徙区中,一端是当年“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北大荒的一部分,而如今很多地方早已是重要的粮食主产区。而另一端,则是国内人口最为稠密的地区之一。生活于此间的丹顶鹤们,所面临的的巨大生存压力,可想而知。
对丹顶鹤而言重要的湿地丧失状况,引自Su and Zou 2012
事实上,也的的确确是西部种群现状最令人担忧。对丹顶鹤野外种群总体趋势的评估显示,北海道种群在增长,大陆种群下降。而再仔细考查大陆种群的状况,会发现这一下降趋势,基本就是由西部种群所贡献。最新的估计认为,西部种群的总数仅约580只。除了老生常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栖息地丧失、破碎化问题而外,西部种群还面临着哪些威胁呢?
全球鹤类种群现状评估中有关丹顶鹤的内容,引自Harris and Mirande 2013
2014年,研究人员根据网络检索和查阅文献,调查整理了1999-2013年全国已知与直接人为干扰相关的野生丹顶鹤死伤事件。结果发现:近15年间,直接人为干扰致伤或致死丹顶鹤174只,其中死亡67只。中毒是导致死伤的最主要因素。15年间,死亡数量呈下降趋势,但受伤数量并未减少。从地区上来看,江苏、辽宁和吉林三省死伤丹顶鹤总数最大,而江苏和辽宁与西部种群的关系较为紧密。
1999-2013年间丹顶鹤死伤数量在各省级行政区的分布,引自周大庆等 2014
不同原因导致的丹顶鹤死伤比例,可见中毒是最为主要的因素,引自周大庆等 2014
进一步分析显示,大部分涉及丹顶鹤的毒害事件发生在1999-2008年期间,其后相关报道急剧减少。这可能与各级政府的重视、保护组织和学者们的宣传呼吁及大众保护意识的增强有关。然而事实上,我们的野生丹顶鹤还面临着更为隐秘、难以察觉的一大威胁。
2016年,一篇题为《日益增长的圈养种群侵蚀中国野生丹顶鹤》的研究论文发表在了鸟类学专业刊物《Avian Research》(前身是《Chinese Birds》)。通过实地调查和查阅文献,发现截至2013年在国内16个保护区和83家动物园,总计饲养了1520只丹顶鹤(保护区有603只,动物园里有917只),其中以扎龙和盐城保护区为代表的五个保护区就饲养了518只。而1999年,国内已知圈养丹顶鹤的数量仅为555只。14年间,圈养种群数量增加了965只,2013年数量达到1999年的2.73倍。进一步分析圈养种群的繁殖成功率和死亡率之后,发现观察到的这种增长并不自然,只有通过每年从野外获取新的个体才能实现。据估算,14年间至少需要从补充244只,即以每年10-27只的速率,才可能维持这样的增长。
国内圈养丹顶鹤的分布示意图,引自Zhou et al. 2016
一边是野外数量的持续减少(尤其是西部种群),另一边却是圈养种群的不断膨胀。试想一下,同样的情形,如果是发生在大熊猫身上,还会有如眼下这般的舆论环境吗?最近坐飞机,发现某航空公司提供的读物上,也霍然有着如下这样的内容。不禁想要问一句,养这么多丹顶鹤究竟是为了什么?
有人可能会说,这些养的鹤最终还是要放归野外的嘛。2013年和2015年冬,倒是有几家单位在盐城保护区和林甸保护区释放了16只丹顶鹤,超过50%的个体在野外活到了第二年。根据公开发表的资料,这是已知仅有的圈养种群重返野外的尝试。须知重引入往往是权宜之计,同时也会耗费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美洲鹤的故事或许会有所启示漫漫重返荒野路——美洲鹤的故事。北海道的丹顶鹤能从最开始的几十只发展到今天,我们西部种群的是不是也可以呢?趁现在,一切还不晚。
然而,不加区分地去人为拔高、美化某些行为,而忽视乃至无视其背后的不良影响,至今仍然很有市场(参见这两天媒体上吹的这一波风)。前段时间,工作邮箱里收到了这么一份邮件,想来,也是颇有代表性吧。且不说已经跟国际鹤类基金会的朋友核实过,来人根本就不是其自称的什么“国际鹤类基金会成员和鸟类摄影专家”(充其量就是个缴过会费的会员而已)。能口口声声把一个大型拍鸟棚(参见棚拍野鸟:勿以恶“小”而为之),包装得来都要跟国际鹤类基金会的基地相提并论了。让人不由得感叹,莫非,巧克力味儿的翔,它就不是米田共呢?
第一次见到野生丹顶鹤,是在盘锦的海边。那场景已经定格在脑海之中,红色的碱蓬滩上,两只高大的丹顶鹤,不紧不慢地缓缓走过。距离拉开了一些,一只便回头望向自己的伴侣。通过望远镜,似乎也能感受到它们彼此之间的依恋。双台子河口保护区,已经是现在丹顶鹤最靠南的繁殖地了。不知,它们还能守住这片家园多久...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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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庆等. 2014. 1999~2013年我国野生丹顶鹤死伤数量及其对野生种群的影响. 四川动物,33 (4):597-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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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ris, J. and Mirande, C. 2013. A global overview of cranes: status, threats and conservation priorities. Chinese Birds, 4 (3): 189-209.
Su, L. Y. and Zou, H. F. 2012. Status, threats and conservation needs for the continental population of the Red-crowned Crane. Chinese Birds, 3 (3): 147-164.
Zhou, D. Q. et al. 2016. A growing captive population erodes the wild Red-crowned Cranes (Grus japonensis) in China. Avian Research, 7: 22 DOI 10.1186/s40657-016-005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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