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亚兀鹫危机:另一个关于药和印度的故事
这两天,有部国产电影引发了热议,即便还没有进影院看过,也应该或多或少在朋友圈里见识了吧。简单来说,这是一个跟药和印度有关的故事。一部好电影,除了让人有良好的观影体验而外,更重要的可能是要启发之后的思考和讨论。如果再进而能促使现状的改善,真就是功德无量了。总在羡慕邻邦印度和韩国常能拍出“改变国家”的影片,也许这次会是我们的一个好的开始了吧?
今天想跟大家分享另一个关于药和印度的故事。如果你曾于30年前或者更早的时间到过印度,即使是在城市中,想必也一定会注意到其时可称作遮天蔽日的一个现象:漫天或满地的“光头”大鸟。倘若再仔细观察下,便不难发现跟其他的鸟不一样,这些大家伙的头和脖颈多半羽毛稀疏,而嘴往往又显得很粗大,飞起来的时候两翼宽长而且并不怎么扇动翅膀。这些特点组合在一起,便是故事的主角——兀鹫们了(vultures)。
1984年新德里附近的兀鹫群,photo by Goutam Narayan,引自http://www.conservationindia.org/articles/asian-vulture-crisis-its-not-over-yet
印度作为世界第二人口大国,也是个宗教大国,2011年的统计全国近80%的人信奉印度教。在这里牛的地位很高,特别是白色的瘤牛(zebu)更被视为神物而受到崇拜。这也难怪,生活中牛是奶制品的主要来源,又是耕作的重要劳力,牛粪还既可作肥料也能当燃料。因此,世界各大农耕文明中都或多或少有过慎杀甚至禁杀牛的传统。而在印度教的教义里,母牛不仅被认为与转回转生有关,而且其身上就有神灵的存在。公牛则是印度教主神之一湿婆的坐骑。如此一来,印度教教徒不能吃牛肉,瘤牛们也被终生供养,死后的尸体直接置于野外或是专门的停尸场,任由其自然消失。这些人不能享用的大量肉食,就成为了当地兀鹫们的美味佳肴。
印度街头的瘤牛,引自https://www.agefotostock.com/age/en/Stock-Images/Rights-Managed/SSJ-214420
全世界已知有超过1万种鸟类,里面有23种被称作鹫类,其中又分为新大陆鹫类(New World Vultures,或称美洲鹫类,1科7种)和旧大陆鹫类(Old World Vultures,16种)。它们被定义为专性食腐动物(obligate scavengers),即几乎完全以动物尸体为食,这在所有已知的陆生脊椎动物中堪称一绝。它们在形态上也表现出了一些特殊之处,比如:头部和脖颈羽毛稀疏甚至裸露,过去认为这主要是为了减少尸体污物对羽毛的污染,现在有观点认为也有利于体温调节;脖很长,便于探入体腔取食内脏组织;喙粗大,利于撕扯进食;两翼宽长,能够利用气流长时间翱翔,花费较小的能量来搜索广大的区域。事实上,兀鹫们的体型一般都较大,安第斯神鹫(Vultur gryphus)翼展可达3.2 m,体重8~ 15 kg,是最大的现生猛禽。较大的体型使得它们在面对其他食物竞争者时更具优势,每次取食的量也可以更大,对饥饿也更为耐受,这些都被认为是对食腐生活的适应。还值得一提的是新大陆鹫类中的红头美洲鹫属(Cathartes)成员演化出了相当敏锐的嗅觉,主要靠感知尸体腐败的味道来发现食物。而剩下的鹫类则依赖敏锐的视觉来发现地面的动物尸体。
取食浣熊尸体的红头美洲鹫,多半因头型似火鸡,其英文名被称作Turkey Vulture,https://www.arkive.org/turkey-vulture/cathartes-aura/image-G41050.html
旧大陆的16种鹫类及其分布示意,从左上开始依次为:胡兀鹫(Gypaetus barbatus)、白兀鹫(Neophron percnopterus)、冠兀鹫(Necrosyrtes monachus,极危CR)、黑白兀鹫(Gyps rueppellii,极危CR)、细嘴兀鹫(G. tenuirostris,极危CR)、皱脸兀鹫(Torgos tracheliotus)、南非兀鹫(Gyps coprotheres)、兀鹫(G. fulvus)、棕榈鹫(Gypohierax angolensis)、非洲白背兀鹫(Gyps africanus,极危CR)、白头兀鹫(Trigonoceps occipitalis,极危CR)、印度兀鹫(Gyps indicus,极危CR)、黑兀鹫(Sarcogyps calvus,极危CR)、高山兀鹫(Gyps himalayensis)、白腰兀鹫(G. bengalensis,极危CR)和秃鹫(Aegypius monachus),一半的种类极危了!引自https://www.birdlife.org/worldwide/vulture-crisis
长得可以说是难看,又骇人地以腐尸为食,兀鹫们历来为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所厌恶。牛津英文词典(第7版)中vulture这个词条下有两个解释:第一个为生物学上的兀鹫,而第二个即指“乘人之危、趁火打劫的人”(a person who tries to benefit from the difficulties of other people)。许多人印象中的兀鹫似乎总是跟贪婪、丑陋、肮脏等贬义词挂钩,“偏见源于无知”,实际上它们是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兀鹫们及时而高效地处理掉尸体,能够减少疾病的发生与传播,是大自然名副其实的“清道夫”。
兀鹫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尸体处理掉,从而减少尸体腐败对环境的污染,也降低了如炭疽(Anthrax)、狂犬病(Rabies)、结核病(Tuberculosis)等烈性传染病滋生和蔓延的可能,引自https://www.birdlife.org/worldwide/vulture-crisis
有着源源不断的死牛作为食物保障,生活在印度的兀鹫们日子曾经非常的滋润。有调查显示,20世纪80年代某些地区鹫类的繁殖密度可达12巢/平方公里,即便在德里这样的大城市中也能到3巢/平方公里。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时间进入90年代一场始料未及的毁灭性危机悄然而至。人们最早在印度拉贾斯坦邦的Keoladeo国家公园惊讶地发现,1996至1999年间这里的兀鹫种群数量竟然下降了96%!很快,这样可怕的趋势在印度各地的兀鹫种群里都表现了出来。而2000年开始,在尼泊尔和巴基斯坦的研究也揭示了短时间内令人恐怖的种群崩溃。印度兀鹫、细嘴兀鹫和白腰兀鹫,这三种曾经在南亚地区十分常见的,被认为曾是世界上数量最多的大型猛禽,由于整个种群在不到20年间的全面崩溃,受胁状况随即都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评估成了极危(Critically Endangered,CR),史称“南亚兀鹫危机”(Vulture Crisis in South Asia)。究竟是什么在杀死兀鹫呢?
报道南亚兀鹫种群崩溃的论文和其中惨不忍睹的附图(Photo by Pat
Benson),引自Watson et al. 2004
从2000年开始,研究人员就不断对获取的兀鹫尸体进行各种检测,试图揭开造成这一可怕局面的谜底。在死亡的兀鹫身上都发现了肾衰竭的迹象,这很可能是导致它们急性死亡的原因。但,又是什么引发的肾衰呢?病毒或是细菌引起的疾病?还是杀虫剂、重金属或是其他什么毒物引发的中毒?检测结果逐一排除了上述可能。直到2003年4月,调查终于取得了突破。人们发现一种叫做双氯芬酸(Diclofenac)的兽药跟兀鹫的肾衰竭有着直接联系。这是种衍生于苯乙酸类的非甾体抗炎药(Non-steroidal Anti-inflammatory Drug,简称NSAID),具有抗炎和解热镇痛的作用,价格也便宜,是南亚地区广泛使用的兽用消炎止痛药。为了获得确凿的证据,研究人员在巴基斯坦对20只白腰兀鹫进行了药物试验,结果表明即便通过饮食摄入双氯芬酸残留仅有0.19~ 6.4 μg/g(1微克= 一百万分之一克)的牛羊肉及内脏,也足以引发受试兀鹫的肾衰竭而导致死亡。换句话说,仅需一头带有药残的牲畜尸体,就能让前来取食的许多兀鹫中毒。这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发现人工药物与鸟类大规模死亡直接相关的案例,而这一令人侧目的研究也于2004年2月发表在了著名科学期刊《Nature》上面!
找到了导致兀鹫种群崩溃的元凶,为接下来已经刻不容缓的拯救工作指明了方向。印度政府于2006年全面禁止了含有双氯芬酸兽用药物的生产、销售和使用,邻国巴基斯坦和尼泊尔随后也采取了相应的行动,到2010年孟加拉国也颁布了类似的禁令。与此同时,另一种NSAID美洛昔康(Meloxicam)也被证明对于兀鹫是安全的,可以作为双氯芬酸的替代品。针对三种南亚兀鹫的圈养繁殖项目也开始紧急实施。在某些地区也专门设立了提供没有双氯芬酸药残牲畜尸体的投喂站,降低野外兀鹫中毒的风险。濒临灭绝的最后关头,南亚兀鹫们获得了人们的帮助,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自2010年,南亚各国兀鹫急剧下降的局势开始得到了缓解。最新的一项调查显示,在印度截至2015年白腰兀鹫数量下降的趋势已减慢,估计全国还存6000只;印度兀鹫仍在持续减少,但较之情况最糟的时期已有好转,估计约有12000只;细嘴兀鹫最为稀少,仅剩约1000只,变化趋势不明。
挽救南亚兀鹫免于灭绝就是在跟时间赛跑
南亚各国已在兽药当中禁用了双氯芬酸,按理说兀鹫们的状况应该大为好转。实际情况却远比想象的要复杂。2006年之后,双氯芬酸在人类医疗中继续得以应用,而大剂量装的人用双氯芬酸也可以很方便地直接用于牲畜。2016年的一项研究指出在2006年的禁令之后,仍然在兀鹫尸体中可以检出双氯芬酸。另一项调查显示,36%的受访药店中都出售人用双氯芬酸作为兽用。还好,在兀鹫保护组织的不断游说下,印度政府于2015年7月正式颁布了对大剂量装的人用双氯芬酸的禁令。
在揭示双氯芬酸继续危害兀鹫之外,2016年发表的同一研究里还指出了另一让人不安的情况:尼美舒利(nimesulide)也被发现能够引发兀鹫中毒导致肾衰竭。后续人们发现除了双氯芬酸和尼美舒利,还有另5种NSAID对兀鹫也有毒害!美洛昔康是目前唯一被证明对兀鹫低毒而安全的NSAID。要阻止南亚地区兀鹫们的灭绝,乃至实现种群恢复,全面禁止使用所有可能毒害兀鹫的NSAID势在必行。
各种含有NSAID的兽用药物,引自http://www.save-vultures.org/nsaid-alert/
看到这里,不知有没有人想过,南亚地区不到20年间丧失90%以上的兀鹫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呢?失去最为专业的自然“清道夫”,毫无疑问会造成影响,而在南亚这种影响对人的直接危害却是通过所谓“人类最好的朋友”得以实现。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印度跟兀鹫们最为直接发生食物竞争的就是狗,2008年发表的一项研究指出随着兀鹫种群的崩溃,狗失去了竞争对手,同期数量估计增加了七百二十五万只。随之而来的是这期间据不完全统计,在印度发生了3900万次狗咬人事件,导致48000人死于狂犬病,由此这期间每年单在公共健康领域造成的经济损失就高达约24亿美元。发生在兀鹫身上的危机,最终也反噬到了我们人类。
与狗一起取食牛尸的印度兀鹫,引自http://www.arkive.org/indian-vulture/gyps-indicus/image-G13995.html
在文化和生活层面,也同样能感受到失去兀鹫带来的影响。源自波斯,现今生活在印度的帕西人(Parsi)信仰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practicing,也称拜火教),他们认为火、水、空气和土壤是圣洁的,不能为死者所玷污。因此帕西人死后,尸体会被放置在专门的“寂静之塔”(Tower of Silence)中,由兀鹫来啄食干净。随着兀鹫们的大量消失,如何处理遗体就成了摆在帕西人面前的一大难题。
印度孟买的一座“寂静之塔”,https://ramdasiyer.travellerspoint.com/61/
南亚的三种兀鹫要长到约5岁左右才开始繁殖,每一对兀鹫爸妈又要差不多两年才会繁殖一次,每一次往往仅产一枚卵。千百万年,兀鹫们已经适应了这种性成熟延迟、繁殖力相对较低,但成鸟享有较高存活率的生活方式。即便在世界其他地方因大型草食动物的消失,以此为生的兀鹫们数量也多呈下降,在印度它们也曾一度繁荣兴盛。然而,因以双氯芬酸为代表的NSAID通过牲畜尸体进入环境,竟酿成了数以百万计兀鹫的死亡悲剧。过去适应良好的对策,在人为导致的快速变化面前,显得格外的脆弱。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也最终让生活在其间的人类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们这一代人在有生之年恐怕是再难见到不过是30年左右以前南亚兀鹫们的盛况。而它们的悲剧,正在非洲大地上由于不尽相同的原因,以类似的速率重演...
可能正如黑格尔所说:We learn from history that we do not learn from history。
P.S. 本来是想把非洲兀鹫们的状况也一并介绍了,结果发现篇幅可能会太长,就留待下次吧。对兀鹫们感兴趣的朋友,推荐阅读马鸣老师等人编著的《新疆兀鹫》一书,各大电商有售,开卷有益(不要转书款给我,鄙号只荐书,不卖书)。
参考资料
马鸣等. 2017. 新疆兀鹫. 北京:科学出版社.
张烁. 印度教的牛崇拜. http://www.pacilution.com/ShowArticle.asp?ArticleID=8070
Bowden, C. 2017. Asian vulture crisis — some positive signs? BirdingASIA, 27: 94-95.
Cuthbert, R. J. et al. 2016. Continuing mortality of vultures in India associated with illegal veterinary use of diclofenac and a potential threat from nimesulide. Oryx, 50 (1): 104-112.
Markandya, A. et al. 2008. Counting the cost of vulture decline—An appraisal of the
human health and other benefits of vultures in India. Ecological Economics, 67: 194-204.
Oaks, J. L. et al. 2004. Diclofenac residues as the cause of vulture population decline in Pakistan. Nature, 427: 630-633.
Prakash, V. et al. 2017. Recent changes in populations of Critically Endangered Gyps vultures in India. Bird 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 doi:10.1017/S0959270917000545
Sarasola, J. H. et al. (eds.). 2018. Birds of Prey: Biolgy and conservation in the 21 century. 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AG.
Watson, R. T. et al. 2004. The collapse of vulture populations in South Asia. Biodiversity, 5 (3):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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