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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垃圾、做监测、黑帐篷与鹤|环保人物故事:周特加

胡珺涵 善觉
2024-08-23

 “这金黄是上师的法衣,这金黄是上师的面孔,

金黄色的歌是献给上师的供养。

这海螺白是父亲的面孔,这海螺白是母亲的心灵,

海螺白色的歌是献给父母的供养。

这血红是朋友的友谊,这血红是不变的承诺,

血红色的歌是献给朋友的礼物。”


曼陀铃欢快的曲调在黑暗中响起,周特加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了。

 



你好,周特加


周特加喜欢戴着帽子,他的手边永远有一把曼陀铃。

 

周特加的个子很高很瘦,内向的他很少说话,眼神也很温和,不像牧人汉子,更像某个流浪到草原的艺术家。

 

周特加的家里有两只猫,一大一小,小的那只喜欢窝在他手边睡觉,草原上有很多流浪猫,但很少看到牧人主动去收养。

 

周特加很有主见,阿克桑杰曾说,他以强大的力量抵抗住了家里的压力,支持卓玛来参加手工艺品,一做就是一年半。

 

在藏语里,འབྲུག(周)是龙,ཐར(特)是解脱,རྒྱལ།(加)是胜利,周特加这个名字的寓意,是胜利的解脱之龙。

 

周特加生活在甘加草原上。

 

2019年夏天,我在游学的帐篷营地里第一次见到周特加,那时,他是团队里负责后勤的大厨,是篝火锅庄大会上的歌手,也是黑帐篷民族才艺课的老师。而在那之前,他是人们口中的“捡垃圾的人”。




环保从捡垃圾开始


2013年是周特加人生的转折点, 他从这一年开始捡垃圾做环保。当时大量的垃圾破坏了草场的质量,牧人的生活遇到了困难,牛羊和人们的身体健康也受到了影响。亲眼目睹草原变化的他想起谚语和老人们的告诫,就决定参与到了村子的环保小组中,在工作之余和大家一起捡拾村子周围的垃圾,三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中断过。也是在同一年,周特加参加了一次针对甘加当地牧民的手艺培训活动,前往玛曲学习装修,并被老师看好,给了他一个价值800元的装修工具。回到甘加后,他将家里的羊卖掉,只留下了十几头牦牛,正式成了一名手艺人。



2016年,善觉甘加环保志愿者团队成立,周特加二话不说就加入了,“那时来参加的人很多,大家互相都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团队未来要做什么。不过想着做环保的大家聚在一起,能有更大的影响,我没经过家里同意就报名了。”进入环保团队后,周特加学到了很多,他知道了填埋和焚烧垃圾对草原产生的危害,也认识了很多环保、野生动植物保护界的老师和朋友。

 

草原上的时间随着日夜流逝,周特加和环保团队都在成长,甘加也开始逐渐产生了变化。“垃圾的数量变少了,13年捡垃圾时一次要去两天,一卡车才能运完,现在只要半天就捡完了;人们的看法也改变了,以前我们去白石崖捡寺院里的垃圾时,有阿克来向我们献哈达,那时他们还讲了当地人对我们的偏见,现在没有人这样说,也很少有人乱扔垃圾了。”

 


恢复牧人的记忆


之后就是2019年了。“那时有很多在甘加做旅游的人,但都是以看风景为主,很少有能真正参与进牧民生活,让人们看到作为牧区的甘加草原真正游牧文化的旅游”。于是团队开始尝试游学,并在草原深处搭建了帐篷营地,周特加再次报名参加了。“在游学中,我最大的收获就是重新认识了传统文化,因为我们要向游客介绍草原游牧,自己就要提前准备做很多功课。”

 

在那个夏天的帐篷营地里,周特加记忆更深刻的是和孩子们一同度过的黑帐篷课程。

 


黑帐篷是藏族牧人生活的传统物件,其制作、外形等都蕴含了丰富的生态知识和文化内涵,也是极为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然而,随着更为现代化,更加方便便宜的现代帐篷进入草原,黑帐篷就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来,当时的甘加草原已找不到一顶黑帐篷。

 

“刚开始时我对黑帐篷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就去请教母亲和老人,还请团队另一位伙伴嘎洛来帮忙,他用了一天一夜收集好相关的知识讲给我听,我自己也会在网上看各种资料。”看到朋友圈中游牧文化相关知识的信息,周特加就会收藏起来晚上学习,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越靠近上课的那天,周特加的心情就越激动,尽管已经提前花了十几天准备各种物件,用了三天背好台词,平日里更是利用生活和工作的各种空余时间复习,但第一次上课前他还是很紧张。“我当时有点不敢面对小朋友,我自己没上过课,更别提听过课了。该怎么讲?讲错了怎么办?……”

 


八次课程很快就结束了,轻松之余,周特加想到了其他事情。“给孩子们上课时,我发现黑帐篷和它的文化都已经在草原上消失了,心里很难受。但通过这次课程,他们现在已经能讲出黑帐篷的基本知识,这让我很有成就感,觉得这种文化像是重新复活了一样。而且学习到这些知识的不仅是孩子们,我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恢复了作为牧民的记忆。课程结束后,我就尝试做了一个传统的褡裢(牧民放在牛马身上装糌粑和曲拉的袋子)。”

 


谈起课程的未来,周特加眼里的光芒更亮了,“希望未来能把课程的时间加长,第一年教孩子们基本的知识,第二年就可以教他们制作的技术,比如用纺织机把牦牛毛织成小块布料,黑帐篷、垫子,褡裢…这些都能用布料拼出来,这样孩子们能对学到的传统知识的应用有更多的了解,未来可能还会有同学用这些手艺做黑帐篷相关的工作,像团队的羊毛毡项目一样做一些有价值的产品。”

 

黑帐篷之外,周特加还是曼陀铃民族才艺课程的老师

 

“我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团队的伙伴们一起,到最了解黑帐篷的老人身边学习相关知识,之后回到甘加亲手做一顶黑帐篷,黑帐篷的文化传承那么多年,一定还有很多我不清楚的,我想恢复传统文化,自己要先学会。”周特加的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很简单或平常的事情,但我知道,他会说到做到,几年之后,或许真的会有一顶黑帐篷从草原上拔地而起,带着牛羊翻过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走入“它们”的草原


“让我们聊一聊草原鸟类的野外调查吧。”周特加看着我相册里的照片,从记忆里搜寻着发生在那遥远之地的遥远回忆。照片上他光着脚趟在河水里,斜挎着三脚架和相机,留给屏幕外面的我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听人说那边的湿地里有很大的鸟,我和阿克桑杰就约了早晨出发去找‘冲恰’(ཁྲུང་སྐྱ,灰鹤),但去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找到,最后决定骑摩托去另一个山沟看看,不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我们两个人轮流用望远镜看,很长时间都只看到赤麻鸭等鸟类,但后来不知怎么,我突然看到了冲恰。”

 

三只冲恰,一个温馨的小家庭。冲恰的颜色和冬天的枯草相近,隐蔽性极佳,除了在草原上长期生活熟悉动物的牧人,外人很难发现它们。

 

湿地的周围长了很多高高的芨芨草(牛羊不会吃,冬天也不会干枯),周特加怕惊吓到冲让它飞走,就弯腰沿着有芨芨草的地方走,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们。

 

“但向前走了一会儿后,冲恰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我们想要靠近拍到更清楚的照片,就决定过河了。”

 

冬天河水的温度,用冰凉刺骨来形容绝不为过,周特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如果当时只有自己的话我可能不会光脚下河,太冷了,但阿克桑杰先下了水,我就索性也硬着头皮趟了过去……最后我们在和冲恰的距离不到10米时停了下来拍照,还幸运地拍到了它们刚起飞时的画面。

 

飞翔的灰鹤,这里没有人伤害它们,冲恰们已经习惯了和牧人生活在一片土地上。


 

下午回到营地后向孩子们分享照片的周特加

 

除了灰鹤,周特加还与草原上的另一种鸟类大鵟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团队申请到质兰基金会支持的草原猛禽调查项目,我觉得这可以让我们了解大鵟等猛禽的生活状况,对保护草原也有一定作用,是一件对当地很好的事情,就报名参加了。”

 

野外工作是保护中最吸引人,也最艰苦的工作,据周特加回忆,有的地方必须要长途跋涉才能到达,暴晒或下雨的天气更是十分常见。“记得一次我们去新发现的大鵟巢穴安放红外相机,要爬上一段很陡的崖壁,当时一位伙伴差点从上面掉下来,很危险。而在这个过程中,大鵟父母也一直在空中盘旋,它俯冲下来时离我们很近,能清楚地感觉到风从头顶掠过,我当时有些害怕。”



一窝毛茸茸的大鵟幼仔,周特加说它们十分可爱。

 

“感觉像是珺涵从家乡带了雨水一样,这两年雨水很充足,草也长得好,草原上的动物也慢慢增多了,野鸡、大鵟、鸽子…这些都是之前很少见的,感觉草原就像复活了一样,我们和野生动物的关系也变得更近了。”

 

“这是一件好事。”周特加对家乡的变化充满了信心。

 


丈夫,儿子,父亲,朋友


卓贝罗罗羊毛毡手工艺品是团队2019年底在三江源设计师联盟支持下开展的项目,周特加和妻子卓玛都有参与其中。“如果把目光放长远看,最有希望做好、做成功的就是手工艺品。”从开始招募时的十几个人,到后来大家因为经济、家庭等各方面压力离开只剩下几个人,再到现在手工艺品逐步成长稳定地运作,一年半的时间里,无论顺利或是困难,周特加一直坚信着自己的选择。

 


“开始时卓玛是不太愿意的,我们商量了很久才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在做木工装修的手艺,她在夏河的一家餐厅里工作,收入都还可以,但我家里有两位老人,两个孩子也在上学,如果两个人都来的话家里经济很难坚持下去。我当时赚的比卓玛多一些,就决定让她来参与手工艺,我继续在外面工作。

 

万事开头难,周特加很快就遇到了家里的压力。“因为开始做的慢,价格也低,学员们的收入就成了问题。父母都觉得这份工作赚的钱少,就劝卓玛不要去做手工艺。”

 

周特加相信这件事的长远价值,他一方面恳请父母“少说一些,不要再给卓玛增加心理压力了”,一方面又安抚妻子“老人年纪大了肯定不太理解,一定要坚持下来”。这样作为中间人同时照顾两边家人的情况,直到去年年底卓玛收入增加后才有所好转。

 


周特加的妻子卓玛才让


 “我觉得卓贝罗罗手工艺品已经不只是一个小生意或是团队的一个项目,它为甘加本地人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一方面能解决返乡年轻人的就业问题,更重要的是通过手工重新让人和生活产生连接,现在工业生产的东西越来越多,即使是牧民家里也摆满了各种现代化的物件,人们已经越来越难像以前一样生活,更别提亲手做东西了,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手工艺品可能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周特加平日里经常向孩子们分享有关环保和草原的知识,当问到孩子是如何看爸爸的“环保工作”时,周特加既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大儿子在夏河这边读书,生物和地理都拿了班级第一名,看到儿子对自然的学习兴趣,周特加觉得,“这可能和我的影响也有些关系吧。”

 

最后,我和周特加谈到了我自己,环保团队的大家里,我们的关系最好,他也喜欢把我们称为“兄弟”,卓玛经常拿这件事和他开玩笑,“这两个兄弟,一个22岁,一个35岁!”

 


尽管语言不通、文化不同,但邵宇、蒲真、凌含…我们这些来自汉地的维儿巴志愿者都很喜欢周特加,他也把我们当成要好的朋友,“感觉你们和我们的差异没有很大,我们吃什么你们也会吃,生活条件差一些也能和我们同吃同住,就像是同甘共苦的伙伴一样。”

 


一起向前


聊着聊着,我想起卓玛曾经说对周特加说,“你和阿克桑杰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能折腾出一些事来”。未来,他也的确还想和团队的大家继续“折腾”。“去年因为疫情没有搭帐篷营地,垃圾也很少去捡,大家聚在一起做事情的时间少了很多,这很可惜。”

 

在团队今年获得质兰基金会支持的草场治理项目中,他建议把一些工作交给各部落村的环保小组来管理,这样能让大家都参与进来,增加团队的团结。“比起当初,大家的热情好像有些消退了,我想重新唤起大家的热情,我想和热情的伙伴们一起守护家乡的草原。”

 


对于团队的未来,周特加觉得要有一个合法的身份,方便团队大家更好地参与和承担工作,其他的,周特加没有想过太多,做对家乡环境、家乡人们好的事,这就足够了。

 

访谈即将结束,我满怀期待地问了周特加这个“终极问题”——“你一直坚持环保的动力是什么?”他没有片刻犹豫,马上给了我答案——“做环保,做公益,是在行善。”

 

没错,就这么简单。

 


尾声


坚持,这是在这次访谈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之一,从2013-2021,八年的时间里,周特加捡过垃圾,拍过猛禽,上过黑帐篷课程,他以真诚、勇气和行动,陪伴了整个团队的成长,他坚持留给大家的,永远是一张真挚的笑脸和的瘦瘦高高的背影。

 

扎西德勒,祝福我的兄弟,愿你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继续在辽阔的草原上探索,为你的家乡寻找更明亮的光芒。




翻译 万代克

文字&编辑/善觉维儿巴 胡珺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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