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我一直为一个地方、为一种精神感动着。高峰屈曲,清泉环绕,四山拱翠,这个地方是歙县街源片璜田乡蜈蚣岭村。街源地区山高坡陡,高山上、沟坳间、密林处,星星点点的,大都居住着人家。这样的情景,在现代都市人的眼中,无疑是一幅超凡脱俗的水墨画。可是在徽州人看来,这却是人多地少、有限的土地养不活一方人的真实写照。
从历史文化名城歙县出发,到达华东地区海拔最高的长陔岭盘山公路岭头,一幅壮丽的画面映入眼帘:群山巍峨,连绵起伏;峡谷蜿蜒,无际无边。村庄似一朵朵还未完全伸展腰身的白莲花,静静地蛰伏谷底。车行处,群山间零星散布的小小村落,葳蕤而出,虽不像谷底村庄那么大家闺秀,却也如小家碧玉般错落有致。
长陔岭狭窄而绵长,一道山弯接着一道山弯。两小时后,车至蜈蚣岭脚,抬头望山,眼前所见令人如痴如醉:梯田层层而上,绕山盘旋,像一道道五线谱,刻绘在直插云颠的峰峦之间,梯田间的树木、茶树、玉米……就像一个个跳跃的、精致的音符,在道道五线谱上次第排列。听,它们奏出的是一曲新时代的赞歌,一曲蜈蚣岭人用石头蘸着汗水甚至鲜血,在风霜冰雪里、在烈日暴雨下,集体创作了整整十个春夏秋冬的造地进行曲……自然缔造了人类,人类创造了历史。
著名作家高洪雷在《另一半中国史》写道:人类的文明史,其实是一次次的人类迁徙史。蜈蚣岭也不例外。《璜田志》上记载:一千多年前,蜈蚣岭祖辈辗转到了蜈蚣岭,因“环境秀丽,家族迁徙聚居于此”。千年之后,我们早已不能探究蜈蚣岭祖辈择居此地的最初动机,但正是这次迁徙活动,蜈蚣岭被记录进历史。从蜈蚣岭村党总支书记方锦才口中得知,蜈蚣岭先祖到此定居后,随着子孙繁衍生息,到1968年,全村人口将近2000人。由于地理条件限制,全村陡坡山地不足千亩,且地不成片,茶不成园。“街口进街源,只见青山不见田。”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而蜈蚣岭位居高山陡坡,生产条件更是恶劣。山是陡山,坡度高达40°左右;水是恶水,一场山洪就能将本就贫瘠的一点点耕作土壤冲个干净。“民以食为天,粮以地当床”,没有地哪有粮?当时的蜈蚣岭人一穷二白,只能“松脂为灯,辣椒当盐”。吃不饱饿不死,这样的日子还能熬多久?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大迁徙?蜈蚣岭人痛苦地思考着。可这次迁徙不像过去,那时人少,随便找到一个山弯,或许就能站起一个村落。可现在有近两千号人啊,怎么能够说走就走?走又走不得,留又不好留,蜈蚣岭人陷入困顿的深渊。经过多少次的争论、探讨、辩证、聚焦,蜈蚣岭人很快统一留下来的法子。可这法子太过于大胆,太过于疯狂,甚至在今天人看来,无异于异想天开:蜈蚣岭人决定对鸟不拉稀的秃岭荒壁开刀,要凭一副肩膀、一双手掌,开山凿石,垒石造地,移土当床,把荒山秃岭变成层层梯田!
徜徉在蜈蚣岭的梯田间,顺着梯田间的石板路拾阶而上。一级级的梯田,像一条条围在山峦上的绿围巾,又像一组组的诗行,飘逸灵秀。我们很难想象,没有大型挖掘机械的年代,仅靠人力手工、肩挑背扛的蜈蚣岭人,是怎样用石头蘸着汗水甚至鲜血,在秃岭峭壁上垒出这么壮观的千亩梯田?近半个世纪过去,当我们面对这样的奇迹,仍会发自内心由衷惊叹,是怎样一种力量,敢叫峭壁荒山变绿帛?答案是人,起决定性因素的是精神,或者说是信仰。今年67岁的方冬玉,15岁就成了蜈蚣岭女子突击队一员,后来还当了副队长,是当时垒石造地的参与者、亲历者之一。虽已年近古稀,却风火干练,依稀可以看到铁姑娘的豪迈。方冬玉说:垒石造地,我们此前谁都没干过,但那时干事业不缺激情。经过大家讨论,决定拿西面的光秃岭做试点,因为那儿连几十个人也养不活。我们跟男人一样开山放炮,凿石砌塝,早出晚归,中饭都在山上吃,一口山泉一口挞粿,有时候还会打着火把连夜干。磨出了铁肩膀,练就了铁砂掌,光秃岭梯田很快建成,种上茶叶、玉米、山芋,硬是养活了两百多人。光秃岭梯田砌建成功,蜈蚣岭人的干劲更加高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蜈蚣岭人在峭壁上垒石填土造地,从山脚一层层砌塝,一层层填土,一级级的梯田在峰峦间递次上升,一直到山巅。梯田顺山随势,弯有多长,梯田就有多长;山有多高,梯田就垒多高。最长的一级梯田,竟长达976米,蔚为壮观。这些梯田中,层高最高处有7米,土层厚度最厚的地方有2米,最薄的也超过60公分,都是一等一的好地啊!谁说石头不能当包裹?蜈蚣岭人偏不信邪,这些用石头包裹着土壤的梯田,一经垒成,便为蜈蚣岭人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经过几年奋战,从东到西十多公里的范围内,实现了“土不下坡、水不下坞”的坡地梯田化。但是梯田的垒护实在耗时太长,有些干部和社员便有了停下来歇一歇的情绪。为克服这种“自满”情绪,打赢“垒石造地”持久战,蜈蚣岭大队决定,每个蜈蚣岭人,每半年要集中脱产学习三天!静下心来想一想,农民自发自觉的脱产学习行动,会给今天疏于学习的我们带来多大的震撼!“梯田就是我们蜈蚣岭人赖以生存的米袋子和钱袋子啊!”回忆起那段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75岁的胡灶玉老人依然很激动。“我们开会学习,一是总结学习,二是加油鼓劲。当时大家提出把梯田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培养、来管护,‘苦我一世人,幸福万代孙’,只有梯田建好了,手中有了粮,心里才不慌。”
老人的叙述很缓慢,却字字句句打动着我的心。我的心从来没有像这样被鼓荡过。老人还说了一个故事,1974年蜈蚣岭梯田建设进入攻坚阶段,缺钱缺物,缺米缺粮。时任歙县县委书记被蜈蚣岭的“造地”精神所感动,从拮据的县财政上,特批8000元支持蜈蚣岭大队建造水电站。这可是雪中送炭的一笔巨款啊!可蜈蚣岭人再次做出了令人不解的决定:经大队领导提议,通过各小队社员表决,决定将8000元原封不动、一分不少地退还给县政府!买东西用“分、角”作单位的年代,8000元,是个什么样的概念?舌头一咂,便能掂量出分量。或许现代的人会笑话当时的蜈蚣岭人傻,但谁能否定,不就是因为当初的那种“傻”,才能建造出眼前这千亩梯田的“真”?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等不靠不要的拼搏精神。这种精神,时至今日,仍然具有生生不息的时代意义。
夜幕开始降临,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别蜈蚣岭。秋蝉唧唧,寒意连连。时令已经走到仲秋,却冷却不了我心里熊熊燃烧的一片火热的真情。回首望向夜幕下的梯田,土石沉寂、汗泪无迹、安宁从容、仪态万千。是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就是这样的一种精神,让我深深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