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夜空】第102期｜方鹤影：屯溪入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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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夜

空

让艺术点缀梦想 · 用文学唤醒人生

屯 溪 入 海 流

方鹤影

    在这个极不寻常的春天，多国外交部长赶赴中国屯溪举行会议，使这座山城，瞬间聚拢无数来自海内外强烈关注的目光。屯溪的本意是新安江两条最长的源头支流率水、横江于此交汇，集聚更大的力量和气势，奔向广阔而深沉的大海。这是大地赋予她的使命，也是她与生俱来的梦想。如果拿一个人来作比方，自然和文化、颜值和风度一样不少的屯溪，堪比一位真正的智者、雅士，出身名门，又天赋卓绝；见识过大世面，也经历过大风浪，终于淬炼成气象万千的大美，如一位文武昆乱不挡的老生名角，功法全面，扮相俊朗，可观、可听、可品，具有深邃悠长令人倾倒的淳厚韵味。

一

说屯溪可观，乃至可以远观近赏，绝对不会有错。黄山是世界奇山，新安江则以秀美绝伦著称，它们共同孕育的城市，必定是风景旖旎，妙绝天下。更何况“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位居跌宕起伏的新安江上游三江交汇的宝地，屯溪等于是到了天上，人间仙境，人人心向往之！

欣赏屯溪四季景色，至少可以有三种路径。最直接的是实景游览，不论你在哪里，乘飞机，坐高铁、高速，以至普通的火车汽车，都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顺利到达。身临其境的幽邃，独此一份。间接一点的办法是浏览各路高手拍摄的高像素风光照片，打开电脑，轻点鼠标就能随意获取，山水城市，春花秋叶，应有尽有，尽收眼底。这里我要特别说明的是，如果有人有较好的艺术修养，有超越时空的想象力，还可以有第三种选择：欣赏古今名画。

    受漫长的农耕文明及道家思想熏陶，中国人性喜自然，流传了几千年的山水画，承载着人们高雅致远的感情寄托和精神追求。新安江从苍翠连天的发源地，到碧波万顷的入海口，上下游河段分别唤作率水、渐江、新安江、富春江和钱塘江，同时新安江又是整条名河大江的总称，如一根丝带提起一串大小闪烁的珍珠。江流在低山丘陵间蜿蜒穿行，或秀色连天，或沟壑纵横，或细流涓涓，或浪涛滚滚，两岸山峦绵延、色彩斑斓起伏，城镇乡村、粉墙黛瓦错落，似“山水画廊”。放胆把杭州比作新安江最后一次风情万种的回眸，屯溪便是她第一个英俊飘逸的亮相。

    新安江从屯溪向大海奔去，撒下一路风景，留下无数名画。欲借名人名作感受屯溪的非凡气韵，由远到近最少可以欣赏三幅水墨长卷。首先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开一代画风的七米长卷，是画家黄公望将七年的写生稿拼接而成，没有提前构思，结构却浑然天成，意境深远苍茫，诗意绵绵不绝，为其所独有。这是从真山真水中提炼概括出来的杰作。也许屯溪所在的渐江离富春江还有一些距离，但它们都属于天地间仅有的新安江，换一种时间和人伦的语境和概念来表述，渐江即是富春江的昨天或前天，富春江即是渐江二代或三代，二者一脉相承、基因不会改变。新安江在流经渐江时，已经把屯溪的气息和因子带向了富春江，假如把诗人作家郁达夫写给屯溪的“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的名句，题于《富春山居图》之上，会有天衣无缝的感觉。其中奥秘，可以意会，值得玩味。

  另外两幅名作，分别出自两位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又志气干云的当代新安丹青高手。汪观清的60米巨幅长卷《梦里徽州——新安江风情图》，逶迤连绵的故土山川，与数以千计身份神态各异的人物同绘一幅，用笔多变，色彩鲜丽，郁郁葱葱，浑厚华滋，风俗与意象自然结合，文气和地气水乳交融，传统与现代相互映照，使人耳目一新，行内人称其为“民国版《清明上河图》”。作为古徽州“一邑总市”的屯溪，长期享有“活动着的《清明上河图》”的盛誉，从清雅繁复的“梦里徽州”中，似可看到旧时屯溪的倩影在来回闪动，如风摇曳。

    家住徽州古城一直在新安江上游山水之间行走的范海生，以一幅28米长卷《新安揽胜图》，全景式描绘新安大好山水形胜及丰富绚丽的人文景观。画中有近二米的篇幅全面描摹屯溪盛景，远山淡墨飘逸如云，近树重色神完气足，春山楼宇互望，市貌江景相和，山水人城融合为一体，尤其是一幢幢现代摩天大楼，还有体现现代科技新风的桥梁构架，借助意写实形的笔墨，醒目呈现笔端，使画面焕发一种独特的风神和韵致，一座既典雅又时尚，彰显时代精神活力的现代新城，跃然纸上，使人甚感亲切，体现了笔墨当随时代的精神，开拓了新安绘画的时代审美新境界。

二

看过屯溪的风景，再来听听屯溪的声音。

    一个罕见打雷却偏偏有雷声震破天空的冬夜，一个婴儿在屯溪西部的几个大码头边上降生，并顺理成章获得一次不太一般的命名：震。预示这个婴儿日后要给古代中国带来一场巨大的雷震。

    小时候的戴震一次在私塾学习《大学》，对某个由孔子讲说曾子记述最后由朱熹认定的知识点提出疑问，给予否定。话说得富有条理逻辑。正是幼学时的特殊经历，使戴震与朱熹结下不解之缘，也是这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表现，预示戴震将在思想文化的疆场上擂响战鼓，与朱熹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激战。

    清代早中期，以程颢、程颐及朱熹为代表的程朱理学，认为表示事物法则、规律的理和表示细微物质的气相依不离，但理是宇宙的根本，先有理后有气。最根本的理就是道，本性富于变化的阴阳之气也要受其控制主宰。他们把这一原理运用到人伦社会上进而提出，纲常伦理为天理，人在物质上的欲望为人欲，“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所以“去人欲，存天理”是必须的选择。程朱理学为维护封建阶级的长久统治，不遗余力地禁锢人民的思想和感情。

    对此，戴震予以针锋相对的批驳。戴震把宇宙看成阴阳二气变化的总过程，说“气化流行生生不息”就是道。道既是一个过程,就不可能是不变不动、不生不灭的存在，所谓的天理其实是不存在的。他同时指出，天理与人欲绝不是对立的，而是统一的，“理存于欲”。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戴震，调动本体论、人性论、认识论以及伦理学等方面利器，激烈抨击程朱理学“以理杀人”“以理祸天下”的极大危害性，使其神圣权威和地位受到致命性打击，为人民表达正当思想性情，争取美好幸福生活，劈开了一片天。

戴震生活于世界启蒙思想风起云涌的十八世纪。他做过走街串巷的小行商，也当过《四库全书》的大编纂，胸藏百万传统经典使其成为考据大师，较早深入接触西方自然科学又让他视野大开，他不仅了解底层百姓的疾苦，也清楚天体运行的轨迹，因此开创了一门下可连接地气上能仰望星空，活泼泼生生不息的大学问。他坚定彻底地反礼教，提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的政治主张，具有突出的近代启蒙意义，思想深度和学术水平都达到当时的最高峰，成为一个时代的最强音，在一个半世纪后的“五四”运动中形成强烈回响，有识之士对其推崇之至，以为是民主科学和自由思想的本土资源，极力推广，余音不绝。

    还有一种屯溪声音，相当于一种个性化语言。

    传统算盘珠子发出来的噼里啪啦声，从古老悠远的历史深处传到现代色彩鲜明的今天。拨打一只算盘的声音清晰而脆亮，但如果是在浩大的比赛现场，数百面算盘同时拨响，立马会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甚至是万马蹄如骤雨来烈烈雄风马踏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澎湃激越的视听效果。

  近几十年里，屯溪大位小学的孩子们，经常受邀参加各种珠心算竞赛或表演，写满密密麻麻算题的长条白纸刚悬挂起来，手扶计算器的大人嘉宾还没来得及点出几个四位数五位数，孩子们却几乎不约而同地报出了正确的答案。雏凤清于老凤声，稚嫩清脆而又自信悠然的声音，有人禁不住大赞：这是最美屯溪声音。

    历史上统一算盘格式、规范珠算方法的程大位是明代屯溪人，是名扬世界的珠算宗师。几百年来，念诵他珠算口诀的声音，如同一支特殊的歌谣，先是在九州大地回荡，又翻山越岭响遍整个东南亚，最后漂洋过海飞向欧洲美洲。

三

赏罢名画，又聆听了划越时空的巨响，现在来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屯溪绿茶。

    屯绿是好茶，还是香飘四海的名茶。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咏茶诗很多，唐代诗人卢仝的《饮茶歌》写得最有意思，但是如果他是生在清代，目睹屯溪绿茶在世界历史的江海里掀起冲天的波澜，一定会以迫切的心情，用激动得有些颤抖的笔修改自己的作品。

  进入16世纪，西欧国家在寻觅开拓国际市场时，发现了独一无二的中国茶叶。而恰恰此时徽商处于鼎盛期，抓住先机成为最先“发洋财”的商帮。销往国际市场的中国茶叶大多产自徽州，先是松萝茶，很快便升级为包括珠茶、雨茶、熙春三大类10多个花色品级，而且产量巨大的屯溪绿茶。屯溪绿茶开启了缔造神话的非凡之旅。

    17世纪中期的一天，英国东印度公司从荷兰人手中用4镑5先令购买了22磅12盎司的茶叶。很快他们就直接把商船开往中国采购茶叶，将其运回英国，或贩卖到其他国家。屯绿成了第一个声誉极高的茶业国际品牌。

    伦敦“第一张茶叶海报”写道：茶叶“质地温和，四季皆宜，饮品卫生、健康，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能使人身体轻快，提神醒脑。屯溪绿茶有叶绿、汤清、香醇、味厚“四绝”，英国人刚喝上一口，一股暖流伴着一股独特清香顿时流遍全身，也许那一瞬间即已注定，这片生长在中国徽州深山峡谷、河谷洲地，长时间受到云滋雾润，而且被烂漫山花的香气久久熏染的，既普通又神奇的树叶，将于茶叶之外刮起一阵接一阵飓风。

　　有英国作家著《茶：嗜好、开拓与帝国》记载：“18世纪的第一年，英国茶叶的消费量尚不到10万磅，到了该世纪最后一年，已达到2300万磅。”而到了1840年前后，英国年消费茶叶更是达到惊人的5650万磅，人均1.7磅。英国人养成了无可救药的饮茶习惯，产生对茶极深的依赖，背后另有更深的原因。

    茶叶有刺激性，承担纪律严格枯燥乏味工作的人尤其痴迷，增加消费量，“势必促使人们工作得更多、更紧张有效率”。有英国学者称，茶叶改善英国人的膳食结构，促进了“勤勉革命”。茶和糖的美妙结合，使千百万穷苦人在从事沉重且单调乏味的工作中能保持较为充沛的精力，所以，英国学者认为：“如果没有茶叶，英国工业化就不会出现。”

　　茶叶对英国的意义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但更不可思议的还不止于此。

　　英国人说屯绿是“绿色金子”，是因为他们为此消耗了太多的真金白银，直至难以承受的地步。1710至1760年的五十年间，英国为购买茶叶向中国支付了价值2600万英镑的白银，换算成“两”达一亿多。为扭转巨额贸易逆差，英国向中国贩卖鸦片，却遭到了阻截。无计可施之下，英国下议院于1840年4月10日通过了对华用兵军费案，和一项重大决议：“英商在中国的损失,须达到满足的赔偿”。

　　坚船利炮迅即开向太平洋西面，鸦片战争爆发了，屯绿在其中占最大份额的中国茶叶，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历史，也对世界政治带来极大影响。

　　而且，在此之间，屯绿即已在大西洋西岸，点燃过一把熊熊大火。

　　原来是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北美人民，也跟自己的统治者学喝茶，喝茶人数迅猛增多。英政府以为这是暴利来源，曾连续制定法案对其征税。1773年，当他们再次颁布茶税法敲诈北美殖民地人民利益，并禁止他们贩卖茶叶时，殖民地人民忍无可忍，纷纷起来抵制，有六十人装扮成印第安人，手持短斧登上停泊在波士顿港口的英国东印度公司货船，将价值18000英镑的茶叶全部倾倒入海。这次著名的倾茶事件，成为北美人民反英起义的导火索，1776年，13个殖民地派代表召开大陆会议，正式宣布摆脱英国殖民统治，实行独立，当今世界最重要国家之一的美利坚合众国，就此诞生了。

    《清史稿》称屯溪为“茶务都会”。民谣“未见屯溪面，十里闻茶香。踏进茶号门，神怡忘故乡。”就是很好的写照。一杯起落沉浮香味醇厚的屯绿，入喉的不只是山间的清泉和云雾，天地之精华，也许还有大海上波涛和硝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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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方鹤影，歙县人。省作协、书协、美协会员，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市戴震研究会会员，市徽文化研究会会员。主编《一个诗意的城市名字叫昱》《昱城芳华》《屯溪书画七十年作品集（书法卷、绘画卷）》《繁花满树——黄山艺术和学术手稿集萃》等图书。现任黄山市屯溪区文联主席。

摄影作品：程向阳、汪炳奎

黄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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