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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林:《中國經學》第28輯 編後記

彭林 嘉禮堂 2021-09-29

(《中國經學》第28輯)


—— 彭林 ——



兩千年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性質,自百年前被人貼上“封建專制”的標籤,浸潤日久,已沈澱為社會常識,深藏於大眾的記憶中。近幾十年,傳統文化漸有抬頭之勢,以“某某王朝”“某某大帝”為名的電視劇此起彼伏,劇中帝王多以乾綱獨斷、殺伐徵戰為底色,大臣則以伏地不起、三跪九叩為常態,從而有意無意地強化了觀眾對“封建專制”的印象。


庚子疫情期間,偶然發現一部名為《清平樂》的歷史劇,一掃以往電視片的上述種種戾氣,以淡雅清新的畫面,重現了北宋仁宗朝的政治與社會生活,平和高貴,文化內涵厚重,令人對儒家的治平之道有了全新的認識。


治道始於君王。君為一國之主,其品格、意志,乃至好惡如何,均非小事。《大學》說:“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以“機”字比喻君王乃國運走向的關鍵,極妙。同樣的民眾,遭逢不同的君王,面貌可以迥異,《郭店楚簡·尊德義》說:“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亂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後亂之,湯不易桀民而後治之。”可謂透徹之論。


夏商周三代,聖賢之君不過六七作,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而已。大道既隱後,鳳鳥不出,但其德行載在《詩》《書》,為後世帝王的典範。宋仁宗趙禎自幼苦讀儒家經典,躬行孔孟之道,立志要成為堯舜之君。


《大學》說“為人君,止於仁”,仁始於孝,孝乃先王“至德要道”,趙禎拳拳服膺,身體力行,《宋史》贊美仁宗“天性仁孝”,不好殺人,死後而得“仁”的謚號,乃實至名歸。《甫刑》說:“一人有慶,兆民賴之。”要使兆民賴其慶,當如《大學》所說“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做萬民的表率。趙禎在位四十二年,依孔孟教義立身行事,每日不是臨朝議政,便是批劄子,終身不敢懈怠。《清平樂》中,趙禎與曹皇后閒談時感慨系之:“普天之下,最胡鬧不得的,便是你我二人。”自奉之嚴若此。


滿朝大臣,或忠或奸,或直或佞,各色諫議都要耐心聽取,這需要雅量。仁宗欲為張貴妃之伯父謀要職,包拯激烈進諫,唾沫濺及仁宗之面,仁宗以袖遮擋,繼續傾聽。骨鯁之臣歐陽修屢次批評仁宗,《歐陽修傳》說,“修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帝獨獎其敢言,面賜五品服”。慶歷年間,仁宗任用天下名士,歐陽修首在選中,“每進見,帝延問執政,咨所宜行”,在群小構陷歐陽修時,仁宗調其編修《崇文總目》,修撰《新唐書》《新五代史》,設法保護。


仁宗駕崩,舉國哀痛,京師罷市巷哭,軍民、婦孺“旦夕東向號哭,紙煙蔽空,天日無光”;訃文傳到契丹,“燕境之人無遠近皆聚哭”;仁宗之深得人心可見一斑。這些都不是“封建專制帝王”一詞可以解釋的。


自兩周至兩漢、及於兩宋,執意以殺戮、暴政治國的帝王間或有之,但不為主流;希冀以仁禮為政的君王卻是前後賡續,可以舉出很多,只是政績優劣不等罷了。真正的專制,出現在明清兩代。用“封建專制”四字棒殺兩千年古代史,似有不厚道之嫌。


治國離不開能臣,古今中外,無不如此。仁宗朝最光耀之處,是擁有如歐陽修、范仲淹、韓琦、富弼、晏殊、蘇軾、文彥博、司馬光、包拯等一批飽讀詩書、立志治平的大臣,《范仲淹傳》論曰:“自古一代帝王之興,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諸賢,無愧乎此。”誠為不刊之論。


仁宗朝品格高貴之臣,以范仲淹為最。趙禎親政之初,士人不以風操砥礪,但凡仁宗與某官起爭議,其他官員均作壁上觀,明哲保身。范仲淹為刷新士風之第一人,《范仲淹傳》說,范仲淹“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清平樂》中,仁宗稱贊范仲淹在朝議政,“從不揣摩上意,只說自己該說的話”,哪怕由此會觸犯小人、罷貶出京,亦義無反顧,“他的理想是要做無瑕君子”。《告子下》云:“君子之事君也,務引其君以當道,志於仁而已”。無論身處廟堂之高,抑或江湖之遠,均能矢志不移。《岳陽樓記》所謂“進亦憂,退亦憂”,乃是為天下憂慮的真情流露,絕非矯揉造作之語。


《清平樂》展現的是“君臣共治”的治國氣象,絕非“封建專制”。王夫之《宋論》說:“仁宗之稱盛治,至於今而聞者羨之。帝躬慈儉之德,而宰執台諫侍從之臣,皆所謂君子人也,宜其治之盛也。”“君臣共治”的理念,並非北宋獨創,其源蓋出自《尚書》。舜、禹即已悟出聖人不能獨理天下,必待賢臣輔佐乃成的道理。若以聖王為元首,則輔臣為股肱耳目,兩者一體,缺一不可。“股肱耳目”一語,反復出現於《尚書》。《益稷》記舜與禹、皋陶等議政,舜希冀禹“作朕股肱耳目”,推行自己的治國理念,“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為。”舜歌唱道:“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孔疏:“股肱之臣,喜樂盡忠,君之治功乃起,百官之業乃廣。”皋陶賡載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說命》云“股肱惟人,良臣惟聖”,孔傳:“手足具乃成人,有良臣乃成聖。”《君牙》載,周穆王命君牙為大司徒,亦是如此,“今命爾予翼,作股肱心膂”。所言無一不是君臣一體、共治天下之義。


實現君臣共治有兩大前提,一是君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己能力、知識有限,且隨時可能犯錯,而生求賢若渴之心;二是臣有盡忠之心,敢於為天下萬民說真話。舜起於側微,處事尤為謹慎,《益稷》記舜言:“予違,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我若違道,你當以義輔弼。不可當面順從,退下後卻說我不可輔正。殷高宗武丁聘傅說為相,使常在左右,《說命上》記高宗語,“朝夕納誨,以輔台德”,孔傳:“言常納諫誨直辭,以輔我德。”並以金、舟楫、霖雨為喻:“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說命下》又以曲孽、鹽梅為喻:“若作酒醴,爾惟曲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金屬器具須以礪石銼磨方成利器,過大川須待舟楫乃渡;逢大旱須雨霖方得救之;釀酒醴須待曲孽而成;做羹須咸醋之味以和之。這些虛懷若谷的醒世恆言,豈是專制暴君所能道出!與之匹配的是,與明君肝膽相照、至公無私,敢於批評君王過錯的忠臣,郭店楚簡《魯穆公問子思》載子思說:“恆稱其君之惡者可謂忠臣矣。”這又豈是“封建專制”高壓下的大臣所能道出的金石之言?


孔子的政治理想,是實現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核心詞是“公”,唯有君臣都能秉持此理念,方能共治一朝。達到這一境界,非經數千年、數萬年的努力不可。歷史上,往往不是君私心太重,即是臣習氣太壞,很難成氣候。仁宗朝君臣共治的成功,絕非偶然,而是君臣長期學習、踐行儒家經典的結果。


《清平樂》由“正午陽光”影視公司出品,近年佳作疊出,獲得社會廣泛好評,坊間有“正午出品,必屬精品”之說。可惜,我很少追劇,包括“正午陽光”的作品在內很少看過,這些評價是否屬實,無從置喙。但就我認真看過的《清平樂》而言,可以說是罕見的好劇。編劇對仁宗朝的歷史、人物、社會風情等都下過功夫,劇情與史書大體吻合,連太監張懷吉都是見諸司馬光的《涑水紀聞》的人物。片頭的背景圖畫不落窠臼,大有耳目一新之感。仁宗龍椅背後插滿線裝書的鄴架,大殿內的隔扇、窗櫺、桌椅、擺件、茶點、庭院等,設計都很講究。服裝精美,祭服、朝服、燕服,皇后與嬪妃的服飾,復原度都很高,連小太監的衣帽都很得體。市井的點心,路邊的雜耍,酒肆的營生,都細緻復原;畫面很是賞心悅目,大宋文化氣象當如此!


佈景的文化意蘊濃厚,全劇匾額甚夥,而多能與劇情呼應,如“正身明法”“緯武經文”“懷瑾握瑜”“明德惟馨”“日乾夕惕”“藏修游息”“遠至邇安”“志誠高潔”“篤行致遠”“三省吾身”“垂拱而治”“東風入律”“沂水弦歌”“春誦夏弦”等,多與正德明志、禮樂修身相關,深獲我心。


劇中若干類似於“說教”的情節,水平之高,令人拍案叫絕。最精彩的一段是,范仲淹遭貶,外放到睦州,遇見一位原本在宮中掌管花木的官吏,因獲罪放逐至此,范仲淹感慨而作《和葛閎寺丞接花歌》。仁宗讀後贊美范詩,隨後指出,白居易是偶逢歌女,范仲淹則巧遇花匠,兩人都不免感慨橫生,情景雷同,而《琵琶行》在先,范詩在後,不免有模仿白詩之嫌;仁宗一語中的,其識見令人驚嘆。不料,韓琦一番評論,使詩評隨之顛覆:范詩看似模仿白詩,但境界則是大相徑庭:白氏聽歌女泣訴,青衫盡濕,悲嘆“同是天涯淪落人”,如此而已。范氏際遇雖與白氏相似,卻並不傷感,“謫官卻得神仙境”,豁達灑脫,而“不學爾曹向隅泣”一句,則是全詩點睛之筆,范氏愈挫愈勇,志氣更勝一籌。如此先揚、後抑、再揚的論詩,令人拍案叫絕,韓琦真乃范詩的知音!論詩名,范希文不及白樂天,而論品性情懷,則范希文遠勝白樂天,品評人物當如此。看劇而能得到學問的長進,這是其它影視難以企及的。


再如,后妃之德是儒家思想的要點之一。君王治國,需有安定的後宮,《史記•外戚列傳》亟言后妃之德與明君匹配之義,“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所謂“盛德”之君,是夫婦和合,內外兼治,陰陽匹配,相須相成。《清平樂》中的曹丹姝,出身名門望族,自幼飽讀詩書,賢良淑德,一朝選在君王側,而處處約之以禮,貴為國母,言談舉止,雍容雅致,為天下人垂範。因性格矜持,且無子無寵,久為官家冷落,但胸有大局,始終保持君后的尊嚴,與仁宗關係介於君臣與夫妻之間,而以忠君大臣為先。是古裝戲中難得一見的具備后妃之德的皇后,《毛詩序》說:“《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鄙見,編劇與演員對於后妃之德當有較深的探討與理解。


據說,《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收視率幾乎霸屏,而格調更為高雅的《清平樂》卻受到觀眾冷落,這恐怕是觀眾欣賞情趣所致。時下的古裝戲,多以插科打諢、刺激感官來吊觀眾胃口。《清平樂》乃古裝戲的清流之作,台詞多有古文,談論多涉學術,若無一定的文史基礎,很難跟上劇情節奏。劇情沒有噱頭,曹皇后的人設沒有矯情、風騷,不符合吃瓜群眾的期待,某些觀眾給予差評,並非劇本與演員的問題。鄙見,隨著時間的推移,觀眾的文史水平整體提高之後再看此劇,一定會發現它的含金量有多高。


我建議研究生們看看《清平樂》,不是為消遣或追星,希望把它當作正劇與鏡鑒審視自己:你比較像片子中的哪一位?平素以士大夫自命者,尤其當內省反觀,儒學之於己,是否內化於心、外溢於形?如此,方不負編導的一番苦心。


當然,《清平樂》雖為白璧,而微瑕難免,如匾書“雍榮雅步”,“榮”,似當作“容”。再如“塗歌裏舞”,“裏”當作“里”。裏從衣、里聲,本義是衣服裡子。里,則是古代最小一級行政組織,所謂“五家為里”,今人恆言“鄉里”,即其遺義。簡體字合裏、里為一字,兩者之別久晦,道具製作者已不能察覺。又如,仁宗台詞將“元昊從弟”之“從”字讀為cóng,大誤,當讀為zòng,從弟,意即堂兄弟。如此之類,謹供編劇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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