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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磊 | 魂魄與陰陽:從《易經》到《易傳》的新觀察

《中國經學》 嘉禮堂 2022-03-01

内容

摘要

早期易學因爲早期中國東西文明宇宙論的差異,分爲兩派。其中,東方文明之易學宇宙論重地,基於絶地天通的宇宙論,不承認人神的直接相通,其與神之溝通通過感應卦象來實現。其關於卦象的來源的理解則是對現象之象的歸納與提煉,其象之運用則是服務于現實的生産與生活。西方文明之易學宇宙論重天,基於天地可以交通的宇宙論,人神可以直接交流。發展到周易,依據人神可以相通的模式撰寫了《易經》爻辭。象與辭構成了東西方易學的核心關切。《易傳》是對兩種易學的綜合,魂魄是兩種易學通神的基礎,綜合兩種易學所得的本體與現象相統一的理論中,其中的陰陽哲學不是純粹的矛盾的對立統一,而是基於魂魄而生的包含着尊卑内涵的陰陽之論。從《易經》到《易傳》,不是單純的哲學突破問題,更主要的是不同易學流派的綜合創新問題。


 關鍵

宇宙論  早期易學  象辭  魂魄  《易傳》




從《易經》到《易傳》,是古代哲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一環,也是早期易學史上的重要一環。如何看待這一發展,今天並不能講得十分清晰。通常的理解是從“易以道陰陽”與“易者象也”這兩個基本認識,向上追溯,認爲《易經》中已包含了深刻的陰陽思想,而《易經》的編撰依據卦象寫成。從方法論的角度看,這是典型的由後溯前的方法,在一般情況下是允許的,尤其考慮到直接進入《易經》討論,難度太大。但實際問題要複雜,因爲官易本有三,《連山》《歸藏》《周易》,而《易傳》只有一部,這提醒我們用由後溯前方法直接將《易經》與《易傳》聯繫可能並不可靠,因爲《易傳》所論完全可能不僅僅針對周易。除非可以證明《周易》是對《連山》與《歸藏》的繼承發展,但這一點今天幾乎不能展開討論,相反,却可以説明他們屬於不同流派的易學。這樣看,從《易經》到《易傳》的問題,今天依然需要拓寬視角,從不同的角度契入,以更好地理解早期中國哲學這一重要的環節。本文擬從筆者近年提出的早期中國文明東西異制的角度契入,將早期易學也分爲東西兩個源流,討論從《易經》到《易傳》的發展問題。不妥之處,請專家指正。


一  宇宙論與早期易學

筆者討論東西異制,從宇宙論角度契入,古代學術包括易學分東西,同樣要從宇宙論的角度契入。東西文明宇宙論的基本對立是,東方因爲絶地天通,天地不相往來;西方則始終保持着天地交通。這一點,易學文獻中其實也有反映。在具體討論前,先交代一下對於東西之易的基本判分,《歸藏》爲商易,是東方之易;《周易》屬周,是西方之易。


易習慣上又稱龍易,馬王堆帛書《二三子問》中弟子問孔子“易屢稱於龍,龍之德何如”,孔子回答“龍大矣,龍形遷,假賓於帝,俔神聖之德也”,意思是説龍是王者到上帝那裏作客的交通工具。一般被認爲是《歸藏》的王家台秦簡筮書首卦坤的繇辭講,“昔者夏后啓是以登天,帝弗良,而投之淵”。這句話透露出兩點信息,夏人欲登天,即承認天地可以交通,夏屬於西方;殷人對此事的判斷是帝不願與之交往,投之於淵。這裏没有事實問題,只有對天地關係認識的區别,殷人如此看,意味着他們並不承認天地可以交通。周人升天,在《易經•升卦》中有明確記述,所謂“冥升,利不息者之貞”,其指向於升天的意思比較清楚,所謂“著不息者,天也”(《禮記•樂記》)。這裏的冥升,運用的是薩滿巫師的神游之術。


東方文明不升天,並不意味着他們完全放棄了通神,尤其是司天屬神的一派。不通天如何通神?基於對古代神秘主義的研究,筆者認爲是通過貶黜形體,清除智慮,以使神靈來舍,實現神秘感應。在《易傳》中存在兩種通神之術,一種是鼓之舞之以盡神,一種是洗心退藏於密。前者講鼓舞盡神,實爲薩滿跳神然後行昏迷術,然後通神。這需要強健體魄,不是貶黜形體的修煉者可以同時兼備的。後者洗心退藏於密,近似貶黜形體的一派通神方式。


前者很容易與前文講的冥升即西方的通神術聯繫起來,爻辭講不息,與鼓舞不息以通神也存在對應關係,按照今天人類學實驗還原,鼓舞必須達到幾乎無間斷的時候,人的意識才會昏迷。退藏於密不需要昏迷,今天將其稱爲冥想,冥想不等於昏迷,更不需要鼓舞,相反需要静坐,談不上不息的問題。所以升卦的冥升所對應的當是鼓舞通神術。


貶黜形體,退藏於密的修煉法,《易經》中也有提及,即既濟卦九四爻辭講的“襦有衣袽,終日戒”。據筆者解讀,這裏講的是女性之儒在商後期的情況,襦可以理解爲儒服,也可以理解爲儒者;有衣袽,指其衣服破敗;終日戒,終日戒懼謹慎。這裏還當有另一重意思,筆者注意到卜辭有教戒,戒當如佛家戒定慧之戒,是一種修行方法;而有衣袽,則可以理解爲貶黜形體的具體内容。也就是説,這裏其實可以理解爲道家貶黜式修煉的最早記載。而修煉此術的也可以是儒,但只是女性運用。這與道家哲學具有女性特徵,正相吻合。


這種貶黜式修煉通神術,當是東方文明不通天而又要通神的産物。自己不主動通天,並不意味着不可以通過特定的方式,使神與己相通。筆者理解絶地天通,是受來自北方的紅山文化的影響,紅山文化中早先即存在玄冥與禺強的分别。重司天對應玄冥,諸子百家中的老子道家與其對應。黎司地,則當是對早期中國東方重地文明的延續。這兩派既相通又有區别,雖都不通天,但都有與神交流的意識。前者主玄冥,後者主獻祭。既濟六五爻辭講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這當理解爲主玄冥一派對於主獻祭一派的批評。


不管怎麽説,《易傳》中包含兩派通神術應該没有問題,據目前掌握的綫索,它們與東西方宇宙觀確有對應關係。


二  象與辭

據前論,早期易學中同樣存在宇宙論上的東、西差異,那麽,這種分疏在具體易學問題上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就是很值得關切的問題。早期易學的主要問題,莫過於《易經》是如何産生的,究竟該如何去闡釋卦爻辭的問題。這個問題聚訟千古,迄今無定論。基於古代易學有不同宇宙論的分疏,對於這個問題的討論是否有積極的意義,就很有必要首先提出來。


筆者以爲,宇宙論的分疏對於認識《易經》的産生非常有幫助。《周易》是早期中國西方文明中的易學,西方的宇宙論承認天地可以交通,薩滿可以鼓舞通神,所謂象數理論不會是此種宇宙論下的撰寫易書的方法。象者像也,若據此理解易卦與卦爻辭的關係,卦爻辭與易卦之間應該是一一對應的關係,也就是説,二者間的關聯應該簡潔易明,並不需要複雜的手段去擴大取象範圍。從象數易學的實踐看,其發展的内在綫索正是不斷擴大取象範圍。如果以這樣的發展綫索去理解《周易》卦象與卦爻辭的關係,顯然不符合象數易學的本質規定。


象者像也,從理論基礎看,其應該歸屬於東方天地分離宇宙論下講感應的一派,無論是基於卦象的成物巫術,還是《易傳》中講的觀象制器,都是基於感應實現的。即便觀象制器可以理解爲是受到卦象啓發的結果,但這種啓發,本質上還是一種感應。如果接受這一點,《大象傳》無疑也應該是感應的産物。觀天行,君子可以領悟到自強不息的精神;觀地蓺,君子領悟到厚德生物的精神。這種關聯性本質上也是感應。


用這個理論解讀《周易》,並不太容易看清楚卦象與卦爻辭的關聯。不過,卦辭中有少量與象對應的内容,如咸卦的“取女吉”,姤卦的“女壯,勿用取女”,都與卦象有關;其它坤卦的“利牝馬之貞”,離卦的“畜牝牛吉”,二“牝”也本於卦象;再有,坤卦彖傳講“安貞之吉,應地無疆”,所謂“應”,也是指取象之義。但這樣的内容在六十四卦中,只是極少數,將其理解爲一種繫辭理論,恐怕言過其實。爻辭中這樣的例子也不能完全排除,比如學者指出的爻辭繫“黄”基本上是居中陰爻,但這也不能就理解爲是一種通用的理論,只能説繫辭者並不完全排斥觀象繫辭。


如果把象擴大化,爻位也可以理解爲是一種象,觀象繫辭實際上就是一種基本理論。問題是爻位之象與這裏討論的基於東方感應理論所要規定的象,不屬於同一性質,其更接近於今天講的時空法則,其與感應理論没有關係,因爲其中除上下内外的形式外並無具體内容。


用東方主感應的象數理論,解釋不了卦爻辭的來歷,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周易》屬於早期中国西方文明的經典。筆者判斷,在西方宇宙論背景下,能够説清楚這個問題。


按照筆者對古代神秘主義的研究,感應理論在人之精神上的基礎是魄。魄者白也,所謂洗心達到心靈純净的狀態就是白心,然後感應才能順利進行。馬王堆帛書《易傳》講到“精白”,其中的“白”,對應的即是魄。然魄不是人之精神的全部内涵,與魄相對的是魂,魂與魄構成精神基礎的整體。《易傳》也提到魂,所謂“精氣爲物,遊魂爲變”。很顯然,與前文所揭《易傳》兩種通神方式對應,《易傳》也講到了通神的兩種基礎。


所謂遊魂,是與鼓舞通神聯繫在一起的,遊魂正是薩滿昏迷後通神的媒介。這意味着理解《周易》爻辭,可以考慮從遊魂的角度契入看其來歷。從春秋時期的《易經》占筮的實踐看,之卦是解釋占筮的基礎,宋代以後的解釋《易經》的著述,也有很多從之卦去考慮。不過,遺憾的是,他們忽略了“遊魂爲變”的話,没有認識到遊魂的重要性,當然也不可能從薩滿通神的模式去理解爻辭的來歷。事實上,借用薩滿通神模式,提出之卦規定爻意的法則,去解讀爻辭,對於我們讀懂《易經》極有助益。就筆者的闡釋工作看,將爻意帶入後,《易經》闡釋的隨意性就不存在了。

《繫辭傳》中,象、辭每每並舉:

 

聖人設卦、觀象、繫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


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聖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繫辭焉以斷其吉凶,是故謂之爻。


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繫辭焉而命之,動在其中矣。

 

如果不考慮闡釋者是綜合了不同易學的理論來講易學,而只是視其爲對《周易》的闡釋,確實很容易將觀象繫辭理解爲《周易》的繫辭規則。但這樣理解與《易傳》作者自己對卦爻辭的闡釋理路並不吻合,《彖傳》對卦辭的解釋儘管依據卦象,但卦象是被作了卦德轉换後才去解釋卦辭的,不存在象、辭的直接關聯。對爻辭的闡釋同樣如此,找不出作者承認象、辭之間有直接關聯的證據。只有把象擴大化,才可能發現二者間的關聯。但擴大化並不符合象傳作者本人的觀點。


事實上,從引文中可以判斷,其中講的辭,指的主要是爻辭,這對前文對《易經》産生的判斷是有利的。爻辭是卦變的結果,受爻意約束,正符合薩滿通神的模式。如果跳出傳統的對這些象、辭並舉文字的理解模式,引入《易傳》是綜合不同易學理論而成的視角,那麽,這些文字其實就是想將東西方易學的核心關切統一起來,象是東方易學的核心,辭是西方易學的關鍵,如果能參透兩種易學的精髓,就能得到完整的易的智慧,這應該是作者寫下這些文字的初衷。傳統的閲讀模式是脱離早期中國文明與學術脈絡的誤讀。


三  魂魄與陰陽

東西宇宙論的差異之于理解早期易學問題還有一個重要啓發,就是對於古代陰陽哲學來歷的理解,似有重新考慮的必要。


在中西哲學匯通的背景下,這個問題不太容易引發注意。對於古代的陰陽哲學,今天通常用矛盾對立統一的模式去把握。《易傳》講一陰一陽之謂道,抽象地看,確實很符合矛盾的對立統一觀念。但如果考慮《易傳》的其他表述,其陰陽哲學並不是以抽象的兩種自然力爲基礎,而是以乾坤、天地爲基礎。這樣,問題就有點複雜了。因爲據前討論,《易傳》是對於古代至少兩種易學理論的綜合,這兩種理論則以兩種不同的宇宙論爲基礎,一講天地相通,一講天地不通。那麽,簡單地基於自然兩種力量的對立統一模式去理解《周易》的陰陽哲學,就有問題。應該先弄清楚《易傳》的宇宙觀背景,弄清其與古代兩種文明的宇宙論的關係,然後才能看清楚,他的陰陽哲學何以表現成現在的樣子。


既然《易傳》試圖綜合兩種易學理論,理論上講,他也應該綜合兩種宇宙論。事實上正是如此,其中既有東方天地二元的宇宙論影子,比如《彖傳》講乾元、坤元,《文言》講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説卦》講立天之道,立地之道,天與地都是分開講。這種分開講的模式,意味着過去天地本是分離的,司天、司地的人各自發展自己的道,所以在統一的自然概念出現前,古代司天、司地的學説已經有了一定的積累。


這裏要注意的是,一陰一陽之謂道,與立天之道曰陰與陽,儘管用詞相同,但在具體内涵上二者不能等同。後者確有純粹自然力的意味,《易傳》還有日月相推、寒暑往來的表述,這是立天之陰陽,所謂陰陽之義配日月。而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形式上看也是純粹的陰陽。但易中有純粹的陰陽理念,不等於其就是《易傳》所理解的陰陽哲學。“一陰一陽之謂道”後,接着説“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很顯然,這裏的道其實指的是顯現于現實世界中的道,故有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講法。而所謂成性,就是魂與魄的統一。“成性存存,道義之門”(《繫辭傳》),道義的基礎即是人性中的魂魄。其已不是在純粹陰陽之道基礎上的簡單放大,而是融合了地道、人道一起講的,是統一的道,不單純是天道。


當然,如果一定堅持“一陰一陽之謂道”可以與後面的“繼之者善,成之者性”相剥離,就這段表述而言,並没有問題。但問題是,《易傳》作者在《彖傳》中,其已經賦予陰陽爻以剛柔特性,運用了乘、順等術語,後者是與人之男女相關的。也就是説,作者眼中的陰陽爻,不是純粹的天之陰陽,還綜合了地與人之陰陽。聖人立象以盡意,聖人作卦象的同時,就作了這樣的綜合。將前後分開理解的假設並不符合《易傳》作者的觀念。簡單地講,《易傳》作者雖承認形之前有純粹的陰陽,但他自己的陰陽哲學却是綜合了地與人之陰陽的哲學。


更進一步講,形之前對應的是蓍之德,形對應的是卦之德,前者爲圓,實爲混沌。而一成形,聖人之意已貫注其中,綜合與成卦同時發生,《易傳》作者所闡發的事實上也不可能是純粹的陰陽哲學。這與我們今天承認存在與官方易學觀相對應的巫易的易學觀不同。《莊子》講的“易以道陰陽”,應該是從南方巫易的易學觀出發,其所言之陰陽,當是對純粹自然力的概括。


這種包容天地人的道與自然,還見於《老子》,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裏的道與自然,顯然也不是簡單的天之道或天之自然,其中也包含地與人之道的自然。只是作者這裏的講述只具有形式意義,事實上他是排斥那些道的具體内容的。所以老子只能主張復返。易哲學與其正相反,其面向的是現實的人世,人世中的道才是他的核心關切。這樣,一陰一陽之道,顯然不是純粹的自然力的對立統一關係。老子與易哲學似乎是二分對立的關係,老子談本體,易哲學談現象,這也是絶地天通宇宙論在古代哲學中的體現。


四  如何統一?

如果承認早期中國多元文明在戰國秦漢時代有一個走向統一的進程,《易傳》的問題實際上要複雜得多。前面提到作者要綜合東西方的易學理論,如何統合天地人三者,以形成統一的道,如何實現現象與本體的統一,就是一個問題。


在天與地之間,《易傳》的統合方式很清楚,以天統地。《彖傳》於乾元講“萬物資始,乃統天”,於坤元講“萬物資生,乃順乘天”,這裏,地已經失去了獨立性,這與《繫辭傳》講“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對於天地關係的表述是一致的。其所以選擇如此表述,筆者判斷,這與西方易學宇宙論重天聯繫在一起,而易學本是通神之學。


不過,其顯然兼顧了屬地一派的核心理念。東方易學的通神方式與天地相通宇宙論中的方式不同,前文講是感應卦象。這個象,在作者的表述中也是本於太極,但實際上作者同時保留了另一種關於象之來源的認識,《繫辭傳》: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附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這一節文字中,八卦之象不是源於太極,而是源於現象界的萬事萬物。此節文字後即是觀象制器的文字。屬地一派的核心是人事,重視生産,《易傳》講“生生之謂易”,《大象傳》講君子感應卦象,服務於天下事業,都是屬地一派的關切。觀象制器當然也是生産,也是屬地一派無疑。也就是説,易有太極章關於易象的産生,並不代表東方易學關於象的認識。


《易傳》解釋爻辭採用以意逆志之法,與象之感應模式相似;其解釋卦辭用的卦德,主要是從卦象推導出來的。這樣看《易傳》,似乎可以將其理解爲主要是基於東方易學來闡釋易道。


不過,所有這些並不能否定其同時綜合了西方文明的宇宙觀。最直觀的,其有了統一天、地、人的道,這種哲學應該是在西方天地相通的宇宙觀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其講卦德雖主要從卦象推導,但有了卦德,其與卦辭之間的關係就不再是感應關係,而是德之傳遞關係,是因果性的生成關係,這與孔子德行焉求福的觀念相通。其解釋爻辭以意逆志,承認爻辭有志,不純是占斷之語,前提是承認聖人作象以盡意,象中有聖人之意的存在。而从君子感應卦象後的行事看,這個意是筆者判斷的神性自我。這些觀念都是西方天地相通宇宙觀下,承認一些人可以有天德的結果。《説卦傳》講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命的觀念同樣是西方宇宙論的産物,承認天地相通,承認天對人有直接影響。其賦予人性以善,是屬天背景的文化觀念,而西方宇宙論重天。其講窮理,相當於極深研幾,與基於感應而明理是不同的方式,其基礎與神秘主義中主實的一派一樣,都是精氣。


理解了這些綜合,易有太極章的出現,就順理成章了,其當是綜合東西方易學的結果。有了這一章,本體與現象的統一至少表面上就得以實現。只是這個統一是立足于現實世界的象,而不是立足於對於本體的沉思。儘管作者採用的方式是以天統地,但這個統的結果,不是以天的理念去規範地的法則,而是以地的成規充實天的理念。他的陰陽哲學顯然也不會是純粹的矛盾的對立統一。


漢人講易有三義,不易、變易、易簡,如果與西方哲學論本體相比,這個易本體没有存在觀念,也就是説,理解易本體時,不能將其理解爲西方哲學本體的不動的恒動者。三義是從天地來的,天恒動,地恒静,易簡分别爲天地乾坤之德。用對立統一理解易陰陽哲學,作爲兩儀的天地互動就是陰陽哲學的具體内涵。然這個對立統一不是基於一個對立統一的本體而生,而是源於天地本身。前文已論,伏羲作八卦,觀天察地,天地是現象之大者,所謂法象莫大於天地,其與具體現象之間没有本質區别。易有太極章雖然將象的産生定在四象階段,但並不能據此講,前面的兩儀是純粹的陰陽對立統一哲學。若以陰陽配天地,其不是象,但又是最大的象,所謂法象莫大於天地。准此,理解易的陰陽哲學,事實上不能脱離現象界去作純粹的理解。這是中國古代易哲學與西方本體哲學最本質的區别。


現象界的基礎,就是所謂精氣。《大戴禮記》講陽精爲神,陰精爲靈,若與魂魄對應,當爲魂爲陽精,魄爲陰精。《易傳》對於兩種精顯然都有關切,如此,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應該是陰精與陽精的互動而成道。早期中国東方文化重地主魄重陰精,西方文化重天主魂重陽精,《易傳》之道即合二者而成。《易傳》講乾坤者易之門户,《周易》尚乾,《歸藏》尚坤,這裏,《易傳》綜合兩派易學的意圖也很清晰。

中國文化有氣生主義的特質,所謂薩滿主義的基質。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代的氣生主義,不完全同于薩滿主義。儘管精氣也是彌漫性的生成萬物,但對精氣的理解是從人自身出發。所謂陰精陽精,若不做區别,也是兩種自然力,一陰一陽之謂道也還是講對立統一的哲學。但若從人出發,理解就有不同。天地尊卑事實上是人之觀念,是對人之尊卑的反映。落實到陰陽上,就是陽尊陰卑。


馬王堆帛書《黄帝書•稱》講“主陽臣陰,上陽下陰,男陽女陰,父陽子陰,兄陽弟陰,長陽少陰,貴陽賤陰,達陽窮陰”,又講“諸陽者法天”,“諸陰者法地”。《易傳》雖未講陽尊陰卑,但其講天尊地卑,也就等於講了陽尊陰卑。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顯然不能等同於西方哲學的矛盾的對立統一學説。


准上所論,早期易學史從《易經》到《易傳》的發展,不是簡單的綫性歷史中的哲學突破的問題,《易傳》與《易經》的易學觀並不完全相同。《易傳》不是完全依賴《周易》之易學發展而來,而是對東西方兩派易學即《歸藏》與《周易》的綜合。其陰陽哲學,也不是單純的兩種自然力的對立統一,而是對兩派易學之根基的陰精與陽精的提煉與昇華。

 

綜上所述,早期易學,受多元文明的影響,也存在着東西的分疏,各自所依賴的宇宙觀也不相同。不同的宇宙觀導致不同的易學觀點,東方講感應,西方講直接通神,《易經》爻辭的編撰與直接通神模式相關聯,與講感應重象數的東方易學觀關係不大。感應的基礎是魄,通神的基礎是魂,魄與魂又分别以陰精與陽精爲基礎,易之陰陽哲學與陰精、陽精直接聯繫在一起。陰陽之間有尊卑差異,不是陰陽爻符號的簡單的哲學化結果,相反,《易傳》在闡釋《易經》時,其對陰陽爻也有尊卑界定,其陰陽哲學不能作純粹的矛盾論的對立統一來理解。這種理解方式,根本上講是與易哲學立足於現象界,而精氣則是現象界的基礎聯繫在一起的。


作者

簡介

陶磊,1972年生,江蘇鹽城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爲宇宙論與早期中國文明研究。近年代表性論著有《宇宙論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年)。


註:本文刊發於《中國經學》第二十九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微信版注釋從略。


編輯: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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