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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昌 | 蔣衡手書十三經考述

《中國經學》 嘉禮堂 2022-07-28

内容摘要



隨着清代經學研究的深入,乾隆石經逐漸受到學者的關注,並産生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蔣衡手書十三經作爲乾隆石經刊刻所依據的底本,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本文通過對史料的梳理和文本的校勘,考察蔣衡手書十三經的具体時間和文本來源,進而給予蔣衡手書十三經準確的學術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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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 鍵 詞:蔣衡;十三經;具體時間;文本來源;學術定位


乾隆石經的刊刻是清代中期的一次重大文化事件。今年來,乾隆石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石經的文本校勘、碑石刊刻以及磨改等方面。作爲乾隆石經所依據的底本,蔣衡手書十三經本身的研究尚不充分。深入考察蔣衡手書十三經,不僅可以爲我們探討彭元瑞、阮元等人的校勘工作提供依據,同時也有助於我們認識乾隆石經整體的文字面貌,從而對乾隆石經的經學地位給予客觀的評價。


一  蔣衡手書十三經的具體時間

 關於蔣衡手書十三經的始末緣由,學界一般使用蔣衡《跋書十三經殘字册》一文的説法。該文記載了蔣衡手書十三經的大致過程,現徵引如下:


(康熙)二年八月,入秦。十月,縱觀碑洞十三經。雖頗殘缺,巍然具存。但衆手襍書,文多舛錯,行次參差,心實悼之。四年春,歸自西安澄城縣。夏初,抵二泉。適王吏部虚舟請假歸,相與作書,鬪勝無虚日,既余寫《法華經》七卷,作大楷,分十四册。虚舟曰;“儒而書佛經,不足道,庶幾書十三經乎?”蓋戲言之也。余唯唯,遂矢志力書。衆拊掌大笑曰:“裱工尚不能獨裝全部,況欲書邪?毋乃爲吏部所愚。”余思久廢舉業,絶意仕途,若無事收束身心,必流爲游惰之民矣,可乎哉?況事雖艱鉅,何必求成。苟完一經,亦足快意。計全經共八十餘萬言,於是先其難者,以《春秋左傳》二十萬言始,凡五年訖工。繼以《禮記》十萬,又二年。其餘《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公羊》《穀梁》《爾雅》《孝經》《論語》《孟子》,又五年。共歷一紀,乃畢事。以碑洞石經爲式,搆善本校正。用東洋紙,界烏絲欄書之。發筆之日,主人張筵,祀先聖,邀衆賓酌酒稱慶。明年,去山東,載之行笥。留曲阜二年,歸,《左傳》克成。又館於山安,寫《禮記》《毛詩》。復歸錫山,成《尚書》。餘則閉關於廣陵瓊花道院,四年而竟。


據此可知,蔣衡發願寫石經在雍正四年(1726),手書前後用時一紀。至於十三經的具體書寫時間,則語焉不詳。又先言書《春秋左傳》“凡五年訖工”,再言“發筆”後“明年,去山東”,“留曲阜二年,歸,《左傳》克成”,自“發筆”至《左傳》“克成”,遠不及五年之久。所謂“發筆之日”就係何時,亦未可知。凡此種種,皆滋疑竇。


民國初年,蔣衡七世孫蔣同超重編蔣衡《拙存堂文集》,卷首有《行述》一篇,載蔣衡生平事跡,其中對於蔣氏手書十三經的具體時間亦有詳細記述,節引如下:


丙午,府君自秦中歸,至和州伯父學署。夏,至舊雨書堂寫《妙法蓮華經》,七卷,凡十四册,五閲月而成。嗣以碑洞石經衆手雜書多謬誤,矢志書十三經……丁未三月三日,於舊雨書堂書《春秋左傳》始,府君曰:“前其難也。”年五十六歲。冬十月,旋里,攜不孝麗、驥至錫山。戊申、己酉,寓無錫楊巷……庚戌春,去山東曲阜,主世尹孔璞齋先生署……辛亥,府君年六十歲,自曲阜歸故里……書《春秋左傳》畢。壬子,書《禮記》……癸丑,書《詩經》……二載俱館山安司馬于公署。甲寅……冬,至錫山天逸徐師沙邨草廬,書《尚書》……乙卯春,寓揚州玉勾洞天……年六十四,書《周官》《周易》。乾隆元年丙辰,府君年六十五……書《儀禮》《公》《穀》……丁巳,府君年六十六……是歲,書《爾雅》《孝經》。戊午,書《論語》《孟子》。凡十有二載而十三經成,共八十餘萬言。裝卷三百,函五十,藏諸舊雨書堂。


據此可知,雖然蔣氏發願手書十三經在雍正四年,而“發筆之日”實爲雍正五年(丁未)三月三日。蔣衡北上曲阜是在雍正八年(庚戌)春,蔣衡《跋書十三經殘字册》所言“發筆”後“明年,去山東”云云不確。據《行述》,十三經的具體書寫時間依次爲:雍正五年至雍正九年,《春秋左傳》。雍正十年(壬子),《禮記》。雍正十一年(癸丑),《詩經》。雍正十二年(甲寅),《尚書》。雍正十三年(乙卯),《周禮》、《周易》。乾隆元年,《儀禮》、《公羊傳》、《穀梁傳》。乾隆二年(丁巳),《爾雅》、《孝經》。乾隆三年(戊午),《論語》、《孟子》。


乾隆四年(1739),蔣衡手書十三經由河道總督高斌進呈御覽。蔣衡賞國子監學正銜,手書經本則被藏於内府。


二  蔣衡手書十三經的文本來源

關於蔣衡手書十三經的文本來源,馮登府《石經補考》云:

 

《易》分上、下二卷,十翼十卷,共十二篇,此古本也。王弼從費氏《易》,以《彖》《象》《文言》分入每卦中,别爲《繫辭》上、下、《説卦》《序卦》《雜卦》五篇。朱子用吕大防、吕祖謙古本,離上、下經與十翼爲十二,以復孔氏之舊。今石經從之。《尚書》,石經悉依孔傳本,惟《書序》統爲一卷,在經之後,蓋從馬、鄭之本, 與孔傳各列篇首者不同。《詩》,石經分卷與今本同,惟《詩序》合爲十篇,在經之末。《石經考文提要》云:“鄭康成謂諸序本自合爲一篇,毛公始分以寘諸篇之首,今從《欽定詩經傳説彙纂》寘經末,以復其舊,其間異字、脱簡有足訂今本之譌者。”

 

張國淦《歷代石經考》:

 

《周易》用朱子《本義》本。《尚書》用孔傳本,《書序》列經後,用馬、鄭本。《詩》用今本,《詩序》列經後。其餘諸經,俱用今本。

 

馮登府僅僅是對乾隆石經《易》、《詩》、《書》三經篇章結構予以説明,並未明確指出其文本來源,且不及他經。張氏云云,檢其注文,知張氏亦以馮氏之言立論,所謂“其餘諸經,俱用今本”,不過臆測之語,無他着落。


乾隆石經雖然以蔣衡手書十三經爲底本,但上石之前經過石經館臣的大規模校勘,而且碑石經過數次磨改,已經與蔣衡手書的文字面貌大不相同。因此,無法取作考察蔣衡手書十三經文本來源的依據。探討蔣衡手書的文本來源,我們只能尋找其他更爲原始的文獻資料。


乾隆五十六年(1791),石經刊刻被提上議事日程。十一月二十一日内閣奉上諭:

 

前曾特命所司,創建辟雍,以光文教,並重排石鼓文,壽諸貞珉。而十三經雖有武英殿刊本,未經勒石。因思從前蔣衡所進手書十三經,曾命内廷翰林詳覈舛譌,藏弆懋勤殿有年。允宜刊之石版,列於太學,用垂永久。

 

现存勵宗萬《陝搨十三經考異》一册,卷首云:“臣按陜搨十三經刻於唐開成年間,今與蔣振生所書十三經校對,其中互異之處,敬録於後。”卷末云:“乾隆十一年正月,臣勵宗萬奉敕敬録。”可知乾隆十一年(1746),乾隆皇帝曾命廷臣勵宗萬以唐石經拓本校勘蔣衡手書十三經。上諭“曾命内廷翰林詳覈舛譌”云云,殆由此出。勵宗萬《陝搨十三經考異》一書,詳列其所見唐石經與蔣氏手書十三經之異同,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蔣氏手書的原始面貌,成爲我們探究其文本來源的重要參考。


下面選取《周易》、《尚書》、《儀禮》三經來具體考察蔣氏書經的文本來源。


1.《周易》

馮登府、張國淦等人根據乾隆石經的篇章結構來判斷,蔣氏手書《周易》的文本來源是朱熹的《周易本義》。


現存《周易本義》主要有兩個版本系統:一個是以南宋咸淳元年(1265)吴革建寧府刻本爲代表的十二卷本系統,其體例乃是以經分上、下爲二卷,十翼分列其後,各爲一卷,計十二卷。一個是明代後期以來流行的“分經合傳”的四卷本系統,乃是以《彖傳》、《象傳》和《文言》分入每卦之中,合爲二卷,而以《繫辭》上、下爲一卷,《説卦》、《序卦》、《雜卦》合爲一卷,計四卷。乾隆石經《周易》以經分上、下,而十翼分列其後,其篇章結構與十二卷本《周易本義》相同,而與四卷本《周易本義》迥然有别。從客觀條件上,蔣衡獲得南宋吴氏刻本的機會較小,但康雍間内府曾影刻該本,其時曹寅在揚州亦有翻刻,蔣衡以十二卷本爲底本書寫《周易》是完全有可能的。


下面將《陝搨十三經考異》所載蔣衡手書《周易》與十二卷本《周易本義》的經文進行對比。

通過上表可知,在7條摘句之中,蔣氏手書本《周易》與十二卷本《周易本義》經文不同者多達4條。可見,十二卷本《周易本義》文本蔣衡手書本文字差異較大,不可能是蔣衡手書《周易》的底本。


而將四卷本《周易本義》的經文與上述摘句對比發現,異文僅有1條,即《雜卦》“豐多故”,各本皆作“豐多故也”。如若蔣衡手書《周易》以四卷本《周易本義》爲底本,則蔣氏在鈔寫時對底本的篇章結構進行了大規模的調整,這種可能性同樣很小。


浦鏜《十三經注疏正字》云:“豐多故也。案:今本無‘也’字。”浦鏜所謂“今本”,往往指當時通行的讀本。蔣衡手書《周易》在雍正十三年。《周易本義》之外,當時通行《周易》文本還有北監本、汲古閣本等注疏本以及《五經大全》本和《御纂周易折中》。然而,《五經大全》本乃是“分經合傳”,以《彖傳》、《象傳》和《文言》分入每卦之中,篇章結構與乾隆石經不同。北監本、汲古閣本篇章結構與乾隆石經一致,但蔣衡手書本《繫辭下》“網罟”,北監本、汲古閣本皆作“罔罟”,且《雜卦》“豐多故”下皆有“也”字,則其非蔣衡手書所據可知。《御纂周易折中》一書則是以《周易》經分上、下,分列十翼於後,其篇章結構與乾隆石經基本一致。今檢國家圖書館藏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内府刻本《御纂周易折中》,“豐多故”下無“也”字。將其餘6條摘句核之《御纂周易折中》,字句亦完全一致。


綜上,蔣衡手書《周易》的文本來源既不是北監本、汲古閣本等注疏本,也不是四卷本、十二卷《周易本義》,而很可能是在朱子《本義》基礎之上形成的《御纂周易折中》。


2.《尚書》

勵宗萬《陝搨十三經考異》云:“第三册三十一頁一行《武成》,寫本照蔡《傳》定本。”“第六册一頁六行後《洛誥》篇首,寫本照蔡氏定本添入‘惟四月哉生魄’至‘乃洪大誥治’四十八字。”勵宗萬認爲,蔣衡手書《尚書》來自於蔡沈《書集傳》。


下面將《陝搨十三經考異》所載蔣衡手書《尚書》與蔡沈《書集傳》的經文進行對比。

上表所列18條摘句中,蔣氏手書本《尚書》與蔡沈《書集傳》所引經文不同者僅1條,即蔣衡書手《康誥》“又曰非汝封”,《書集傳》作“非汝封又曰”。今檢《書集傳》原文:“非汝封刑人殺人,無或刑人殺人。非汝封又曰劓刵人,無或劓刵人。”其下引朱子語云:“‘又曰’當在‘無或刑人殺人’之下。”可知,蔣衡手書《尚書》之時吸收了朱熹的意見。


蔣衡手書《尚書》在雍正十二年,當時通行的蔡《傳》系統的文本還有《書經大全》和《欽定書經傳説彙纂》。上表摘句與《書經大全》對比,兩者文字偶有出入。如:蔣衡手書《大禹謨》“洚水儆予”,《大全》作“降水儆予”。《禹貢》“北會爲匯”,《大全》作“北會于匯”。由此來看,蔣衡手書《尚書》底本爲《書經大全》的可能性較小。將上表摘句與國家圖書館藏清雍正八年内府刻本《欽定書經傳説彙纂》進行對比,兩者文字亦有出入。如:蔣衡手書《禹貢》“北會爲匯”,《彙纂》作“北會于匯”。《多士》“今爾其曰”,《彙纂》作“今爾又曰”。可知蔣衡手書所據並非《欽定書經傳説彙纂》。


蔡本系統之外,通行《尚書》文本還有北監本、汲古閣本等注疏本系統的文本。將上表摘句與北監本、汲古閣本《尚書注疏》對比發現,18條摘句中異文多達9條,可知蔣衡手書《尚書》决非來自注疏本系統。

綜上,蔣衡手書《尚書》的文本來源很可能是蔡沈的《書集傳》。


3.《儀禮》

探討蔣衡手書《儀禮》的文本來源,同樣需要藉助勵宗萬《陝搨十三經考異》。首先來看勵氏一書所載唐石經與蔣氏手書《儀禮》的異同。

乾隆五十六年石經刊刻開始後,首要的工作便是對蔣衡手書十三經的校勘,其中《儀禮》部分由石經館臣阮元負責,最終的校勘成果便是留存至今的《儀禮石經校勘記》。我們來看《儀禮石經校勘記》中涉及上述摘句的部分條目:


(1)“介俎脊脅胳肺”,《通解》、敖本、監本、《義疏》、殿本皆如此,石經、楊本、李本“脅”下多“肫”字。


(2)“改取一个挾之”,石經及諸本皆作“取”,惟監本訛爲“作”字。


(3)“楅髤横而拳之”,石經、《釋文》、李本作“拳”,《通解》、楊本、敖本、監本、《義疏》、殿本作“奉”。


(4)“拜賓降筵”,石經、宋本、楊本、敖本、《義疏》皆如此,監本、聚珍板李本、殿本作“拜賓賓降筵”。


(5)“主人拜送觶”,石經及諸宋元本皆作“送”,惟監本訛作“受”。


(6)“於寢其牲狗也亨”,石經、李本、楊本、敖本、《義疏》皆如此,《通解》、監本、殿本脱“其牲狗也”四字。


(7)“大史在干侯之東北”,石經、《釋文》、諸本皆作“大史”,惟監本訛作“大夫”。


(8)“賓揖升”,石經、李本、楊本、敖本、《義疏》皆如此,監本、殿本作“賓揖乃升”。


(9)“主人洗觚升實散”,石經、《通解》、諸本皆如此,惟監本訛“觚”爲“酬”。


(10)“上射降三等”,石經、諸本皆作“三”,監本訛作“二”。


我們將10條校勘記的意見與上表進行對比發現,蔣衡手書本《儀禮》與《儀禮石經校勘記》所用一個校本的文字相同,這個校本就是“監本”,即明萬曆北京國子監刻本。在阮元所校各本之中,有北監本誤而他本不誤之處,蔣衡手書本《儀禮》摘句正與北監本《儀禮》相同。由此我們推測,蔣衡手書本《儀禮》的底本可能是北監本。


我們將蔣衡手書本《儀禮》摘句與北監本對比發現,蔣衡手書本《儀禮》摘句與北監本《儀禮》亦略有出入。

上述5條《儀禮》異文,要麽是蔣衡據北監本鈔寫時的訛誤,要麽是蔣衡鈔寫的文字别有所本。阮元《儀禮石經校勘記序》云:

 

臣今總漢石經殘字、陸德明《釋文》、唐石經、杜佑《通典》、朱熹《經傳通解》、李如圭《集釋》、張淳《識誤》、楊復《圖》、敖繼公《集説》、明監本、《欽定義疏》、武英殿注疏諸本,以及内廷天禄琳瑯所收諸宋元本、曲阜孔氏宋本,综而核之,經文字體擇善而從,録成四卷,用付經館,以待總裁加勘。時五十七年六月十三日,臣元敬識。

 

儘管阮元所用參校本多達十餘種,但有兩個與北監本有直接因緣關係的注疏本阮元並未參校,一個是北監本的底本明嘉靖李元陽刻本,一個是以北監本爲底本的明毛氏汲古閣刻本。蔣衡所依據的底本會不會是李元陽本或者汲古閣本呢?


我們再將蔣衡手書本《儀禮》異於北監本的摘句與李元陽本、汲古閣本進行對比,結果列表如下:

通過上表可以看出:蔣衡手書《公食大夫禮》“左擁簋粱”,汲古閣本“擁”作“擯”,“擁”“擯”二字字形相差較大,不可能是鈔寫時誤書,可知汲古閣本並非蔣氏所據底本。蔣衡手書《公食大夫禮》“左擁簋粱”、《喪服》“寢有席疏食”,監本皆有異文,而李元陽本皆與蔣氏手書本同。較北監本而言,李元陽本與蔣衡手書本更爲接近。


那麽,李元陽本《儀禮》會不會就是蔣衡手書所依據的底本呢?不太可能。原因有二:其一,李元陽本刊刻於明嘉靖前期,在清雍正時期已經十分稀見。其二,如前文所説,蔣衡鈔寫時所依據的底本往往是當時通行的讀本,而不採用卷帙浩繁的經注疏本。


在清前期,有一個通行的讀本與李元陽本《儀禮》有着直接的因緣關係,這個讀本就是明崇禎間葛氏永懷堂刊刻《十三經古註》本。永懷堂本《儀禮》乃係删削李元陽本而成,其經文直接來自於李元陽本。我們進一步將上表蔣衡手書本的摘句與永懷堂本對照。

唐石經、李元陽本、北監本、汲古閣本《大射儀》“蓋幂加勺”一處,永懷堂本、蔣衡手書本作“蓋幂如勺”。《大射儀》“蓋幂加勺”謂以幂覆尊,幂上置勺,作“蓋幂如勺”則不文。蔣氏手書本作“蓋幂如勺”,正係沿襲永懷堂本之誤。永懷堂本《儀禮》無衍生之本,儘管清嘉慶中有翻刻之本,已遠在蔣氏鈔寫之後數十年,自不可能爲蔣氏所用。


蔣氏手書本《儀禮》與永懷堂本異文有二:其一,永懷堂本《鄉射禮》“立飲不拜既爵”,蔣衡手寫本作“立飲不拜爵”。“不拜既爵”之文見於《儀禮》者數十處,謂不行拜而飲畢,“立飲不拜爵”則不文,可知乃蔣氏鈔寫之時脱去一“既”字。其二,永懷堂本《燕禮》“大夫大夫皆”,蔣衡手書本作“大夫皆”。其文句作“射人乃升大夫,大夫皆就席”,知蔣氏手寫時脱去“大夫”二字。


綜上,蔣氏手書《儀禮》的文本來源爲明崇禎間葛氏永懷堂刻《十三經古註》。


三  蔣衡手書十三經的學術定位

蔣衡手書《周易》出朱子《本義》系統,《尚書》出蔡沈《書集傳》系統,而《儀禮》則出葛氏永懷堂刻《十三經古註》,或者説出自注疏本系統。由此可以看出,蔣衡鈔寫經書所依據的底本往往是當時通行的讀本,但作爲一個整體的手書十三經,其文本來源不一,雜亂無章。


造成這一現象,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蔣衡手書十三經始於雍正五年,畢工於乾隆三年。當時官方頒布的御纂、欽定諸書皆本程朱之學,理學範疇下的經學研究仍然佔據主導地位,求古從善的經學觀念尚未成爲學界的共識。直至蔣衡手書十三經進呈御覽的乾隆四年,官方主持下的武英殿本《十三經注疏》的刊刻才剛剛開始。


第二,通過蔣衡《跋書十三經殘字册》一文可以看出,蔣衡當時醉心書法,與王澍(虚舟)“相與作書,鬪勝無虚日”,手書十三經帶有明顯的書法目的。因此,蔣衡手書十三經的書法屬性遠大於其經學屬性,鈔寫完成後,寓目者無不以書法作品視之。


第三,蔣衡《與黄楚惟》:“我昨《易》已寫完,將事《周禮》,而案頭本與石經迥别,若高齋有注疏及他善本,祈檢付來,對校後即繳還也。”蔣衡乃一介經生,經濟能力和社會地位有限,甚至連注疏本都難得一見,更别談宋元善本。從手書《周易》、《尚書》、《儀禮》的文本面貌來看,蔣衡參校注疏本或其他善本的願望最終也未能實現。


不僅如此,蔣衡以一人之力遍寫群經,魯魚亥豕,實所難免。阮元云:“若蔣衡工於書法,疏於字體,以代墉,省篋成,如斯之類,舛誤實多。”


就其經學價值而言,用“乏善可陳”形容蔣衡手書十三經並不爲過。正因如此,乾隆皇帝在决意刊刻石經之後,組織了彭元瑞爲首,包括阮元、沈初、邵晉涵等一流學者在内的專業隊伍,對蔣衡手書十三經進行全面的校勘。而從最終刊刻上石的文本來看,校勘工作無疑是卓有成效的,同時産生了阮元《儀禮石經校勘記》、彭元瑞《石經考文提要》等高水平的校勘學著作。


當然,無論石經館臣如何努力,終究無法改變蔣衡手書十三經作爲乾隆石經底本的史實。我們今天再來審視碑石拓本,乾隆石經的底色仍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來。


作者簡介


姚文昌,男,1988年生,山東樂陵人,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後,主要研究方向:目録版本學、石刻文獻學。近年代表性論文有《乾隆石经磨改考实》(《清史研究》2020年第1期)、《蜀石经〈毛诗〉摹写本考原》(《中国典籍与文化》2020年第4期)。


*本文刊發於《中國經學》第二十八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微信版注釋從略。

编辑: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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