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逸麟|能够跟着谭其骧先生做历史地图是我人生的幸运
邹逸麟,复旦大学首席教授。历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站长;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三、四届历史学科评议组成员;上海市史志学会会长、《辞海》副主编;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民盟第七届中央委员、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委;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我社出版的《邹逸麟口述历史》记述了他在上海租界弄堂里的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家庭出生,先后在教会学校和社会主义新型大学求学的历程,并详述了他师从谭其骧先生从事《中国历史地图集》研究而开启的治学之途,记录了六十年间亲历的中国历史地理学科的所有重大项目以及晚年主持的多项国家级大项目。他的生命历程再度诠释了先贤的经典:认真做事,老实做人。
以下文字选自该书第五章《天赐良机》
1957年1月23日,我走入位于上海虹口北苏州路上的河滨大楼报到, 我的学术生涯由此起步。说来走出这一步还真是老天的眷顾,天赐良机啊!1956年夏我毕业分配时,山大毕业生到上海工作的名额只有一个——上海图书馆。很自然,这个名额给了一位已三十多岁、在上海已有家眷的同学;我和另一位上海女同学被一起分配到了位于北京东城、东四头条一号的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任实习研究员。进所报到后,不由分说地被直接分到了秦汉史组,虽然学生时代我的兴趣在明清史。部门领导也没安排什么具体的工作任务给我,上班就是在供热充足的暖洋洋的办公室里捧着《史记》天天读,日子过得轻松而茫然。
▲1956年冬在京工作期间留影
不久,所里有传闻,中国科学院将要在上海搞分院,分院内设历史研究所,周予同先生将出任所长。那时所里有五六个上海人,其中王文楚的境况和我一样,也是已婚的,我们俩私下商量后,就一起给所领导尹达打了请调报告,准备通过内部调动去上海分院的历史所工作。
▲1957年1月离京前与王文楚(左)在颐和园合影
1954年9月,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会议间隙,同在一组的毛主席曾请教吴晗:古地名“鸣沙”在哪?由此谈起,读《资治通鉴》时最好有一本历史地图放在手边,以便随时检查历史地名的方位。因为解放前出版的一些历史地图,只画了一些大政区,绝大部分历史地名在地图上找不到,满足不了主席读《资治通鉴》之类史书的需要。吴晗当即想起清末民初的杨守敬编绘的一套《历代舆地图》,内容相当详细,正史《地理志》中的州县一般都有,再说是用古墨今朱套印的(古地名用黑色、今地名用红色),很适合毛主席的读史需求。但是从当下的读史需求来看,《历代舆地图》存在不少局限:一是这本地图集是用连史纸印的线装本,共有三十四册,使用起来十分不便;二是该图不是按政区分幅,而是将一朝版图分割成几十块,以北京为中心,按自东而西、自北向南的次序排列,查阅起来颇为麻烦;三是杨守敬地图上的“今”源自清同治年间胡林翼刊行的《大清一统舆图》,与当时的“今”相较,山川框架、政区地名已有很大的不同,已不能满足现在读者的古今对照所需。因此,吴晗向毛泽东主席建议,用现时的地图为底图,采用现代制图、印刷、装帧技术,改编重绘杨守敬的《历代舆地图》,以适应当代读者的需要。毛主席还谈及《资治通鉴》未标点、理解起来有点困难的问题。随后,毛主席就将改编重绘《历代舆地图》和标点《资治通鉴》这两项任务交吴晗办理。
▲ 20世纪60年代历史地理研究室全体员工在办公楼(今日本研究中心)前全体合影( 左五谭其骧、左六邹逸麟)
谭其骧先生到京工作不久,就意识到“杨图”的改编重绘工作远比高层预估的棘手,将杨守敬图中的古地名搬到今天的地图上,需对原地名一一重新考证,非常耗时费力。时至1956年底,近两年的时间,仅完成了秦汉图初稿和一部分清图底稿。由于当初约定的借调期为一年,所以从1956年2月起,复旦校方就屡屡通过高教部催促谭其骧先生返回复旦。中科院的领导吴晗、竺可桢等,则意图借机留下谭其骧先生,以主持中国科学院的一些相关项目。复旦的校、系领导陈望道、蔡尚思、金冲及等,或去函或赴京面谈,催其返校。
▲20世纪70年代工作照
(左起:吴应寿、谭其骧、邹逸麟、王文楚、周维衍)
1957年1月7日,我和王文楚寻至谭先生的宿舍,那是历史所内的一间平房,他恰不在,我们就站在门口等着。谭其骧的名字我在山大历史系读书时就曾听到过,系里的杨向奎、童书业教授,三十年代与谭其骧先生一起在禹贡学会工作过;但他们讲课时从未谈起历史地理学,我也从未读过谭其骧先生的文章,所以对历史地理学科一无所知。来京工作后,虽然都住在东四头条一号同一府邸,但对谭先生也只是耳闻而已。不一会儿,谭先生回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谭其骧先生。王文楚是复旦毕业的,认得谭先生。“哦,你们跟我去,好好。”谭先生应道。我们问谭先生要做什么准备工作,“我开两本书,你们到资料室去查查吧,将来经常要用的书。”那是编历史地图必读的主要工具书,有《读史方舆纪要》《大清一统志》,他还与我们约定了回上海报到的时间。我们拿了谭先生写的书单,连忙到历史所资料室查查、翻翻,先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书,心中依然一片茫然。其实,此刻的我们已经无心看书了,上海的家里都已在第一时间接到报信了,我们的心也早已飞回了上海。
▲20世纪80年代与谭其骧先生在云冈石窟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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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在历史地理研究所资料室讨论工作
(左起:祝培坤、王文楚、谭其骧、钱林书、邹逸麟、赵永复)
谭其骧先生当然是了解我们两个新毕业生在历史地理学科方面的基础的,所以他首先要求我们根据《大清一统志》编制清代行政区域表,让我们从这部检索历史地名的工具书着手,学会查阅古地名,不久又让我们参加西晋图政区表的编制,这样我们就开始接触正史地理志,逐渐进入沿革地理学的大门。
▼谭其骧先生书赠条幅
▲谭其骧先生书赠条幅
谭先生所言是非常客观的,我们的工作很有价值,但影响不如其他。搞历史地理,学术面比较窄,有兴趣的人也比较少,但它的研究是比较扎实的,走一步是一步。不像搞文化史、思想史的,影响比较大,因为社会上的人一般都有兴趣;但文化史、思想史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往往今天这样讲,明天那样讲,应时而为,后人常常推翻前人的。历史地理学随着学术发展,可能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深,但基本史实不可能今天这样讲,明天那样讲。历史地理学研究做得好的话,后人可以在你的基础上往前发展,但不可能绕过你;你要搞这个东西,你非得先看我的书,所以说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是传世的,是永久性的人类科研成果,我们搞历史地理学的学者,心里就是踏实。
(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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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口述历史丛书)
邹逸麟 口述;林丽成 撰稿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16年7月第1版
2020年7月第2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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