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龙|为创作浮雕,我两次踏上朝鲜的土地,追随志愿军的足迹
高云龙
著名雕塑家,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其父金学成是1925年入党的中共老党员,著名雕塑家。他受父辈熏陶自幼热爱雕塑艺术,1948年考入北平艺专(解放后为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至1955年研究生毕业后任美院雕塑研究所创作人员,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纪念碑浮雕等重要创作。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落难,辗转各地接受“劳改”, 1979年改正后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新时期以来,创作了上海汾阳路花园普希金铜像、宝山吴淞陈化成像、龙华寺十六罗汉塑像等许多优秀雕塑作品。
毕业后留任美院雕塑研究所
1955 年7 月,我们在中央美院研究生将毕业,学院和文化部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出路,这就是成立雕塑艺术创作研究所,我们平时称为雕塑所,我们这批同学也都吸收到所里工作。在这之前一年,学院依托系的力量,已建立过雕塑工作队,这时在队的基础上又扩大了。客观地讲,随着北京的城市建设进入一个高潮,许多新的公共建筑上马,雕塑艺术也吃香起来。由于有业务方向,我们那批同学,几乎全留在了雕塑创作研究所。同时,雕塑所也叫雕塑工厂,双重领导,文化部也管。当时叫工厂还有这样一个背景,就是国家希望文化事业单位能够养活自己,雕塑所能接到大量的大机关和大型建筑委托的项目,能够赚钱上缴利润,这是它受到重视的原因。
▲中央美院读书期间与老师同学合影,
后排左五高云龙
在这个问题上,江丰的思想倒不是那么保守,现在看还有些超前,他去考察过苏联美术界的状况,在学院作报告说,苏联画家、雕塑家都不靠国家养的,可以自立,自己养活自己,他也说,中国艺术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暂时还不如苏联,但有前进方向,等等。由于这层因素,江丰那时很关心雕塑工厂的工作,常来看看走走,没有架子。我在研究生班时是团支部书记,到雕塑工厂时基本还是那摊人,便经过改选,继续连任团支部书记。
接受创作纪念碑浮雕的任务
这个时候,中央美院雕塑所由于它的地位和水平,当时也的确承担了一些国家重要项目,其中就有朝鲜抗美援朝纪念碑浮雕雕塑。1953 年7月,抗美援朝战争经过两年多血战取得胜利,两年后的1955 年7 月,中央军委和志愿军总政治部决定在朝鲜的平仓南道桧仓郡,也就是志愿军总部所在地,建立志愿军烈士陵园和纪念碑。当时把纪念碑委托给另一名雕塑家做,碑的浮雕部位委托中央美院雕塑所创作。由于这一任务的重要性,中央美院当时由院长兼党委书记的江丰,亲自负责挂帅,召集会议参加座谈讨论,院里由雕塑人员成立创作组,再根据创作内容是两大块浮雕,以及创作人员特长,分成两小组,一共是六个人,全是本科到研究生的老同学,一组由李守仁当组长,有丁洁因、赵瑞英,一组由我当组长,有文慧中、林家长。当时我们都很兴奋,志愿军烈士是我们最敬仰、最可爱的人,接受这一任务是艰巨而又光荣。
当时,中央军委和总政治部派了一位姓李的处长,和我们指导联络,他传达军委和总部首长的指示,强调意义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并说时间和经费不用担心。关键要搞好这一创作,先提出设想,在搞设想之前,抓紧接触一些中朝友谊和志愿军英雄的资料,你们要到朝鲜实地去考察一下,肯定更有感触。
学院为了很好地完成这项任务,也让我们多征求几位老雕塑家、美术理论家意见。当时,李守仁一组负责反映志愿军战士英勇战斗的场面,我们一组负责雕塑反映中朝军民战斗友谊的。从内容来讲,我们这一组更抽象一些。开头我们搞了一些设想,画了几幅草稿,自己内部就不统一,也不满意。江丰说:“你们去请教请教几位老师吗?”我们便去走访了艾青、王朝闻、李庚等老师。艾青家我记得去的次数最多,他很热情,说:“艺术品不是宣传品,是要长久保留的,它要有美感,有诗意,尤其是雕塑,保存的时间更长,处理要概括、集中。”他特别举例,朝鲜妇女对志愿军感情很深,有许多故事,她们也很爱美,一定要穿朝鲜民族服装,要艺术化地表现出她们的美。王朝闻先生先问:“你们去过朝鲜吗?一定要去,不去体验志愿军战士的艰苦,就无法体现出那种感觉的。实地考察,体验生活,才能拿出经得起考验的东西来。”李庚先生多的是热情鼓励:“任务重要,很光荣,一定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也不要怕,肯定会成功。”这几位老师的话,对后来创作都有意义的。
为完成创作,去朝鲜体验生活
在经过一段初步的搜集资料和走访后,由军委派来联络的李处长安排,我们创作组六个人,加上一名朝语翻译,正式去朝鲜体验生活,学院指定我和赵瑞英当领队。当时经北京出发到沈阳,转车去吉林的丹东,跨过鸭绿江到朝鲜的新义州,再到平壤。朝鲜接待我们参观市容,当时刚停战,一片废墟,很冷清。还到牡丹峰剧场看了歌舞,不过剧场是在地下。很快就把我们送到桧仓郡的志愿军总部,杨勇司令员接见了我们,还设宴款待。他欢迎我们来,相信一定会搞好,说话干脆利落,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本色。当晚,我们还看了一场上海越剧团的文艺演出,具体节目记不清了。
第二天,我们就去了大榆洞,这里的防空洞大而深,还有两层楼,这是当年彭德怀司令员等指挥战斗的地方,毛岸英也是在这里牺牲的,炸毁的坑洞废墟等还存在。陪同的志愿军干部,讲了一些当年激烈战斗的情景,我们都默默地聆听着。随后,又领我们去看了准备建造纪念碑的地方,这是山洼中的一块平地,后来也铲平了一些山坡。
接着,又去看了著名的上甘岭,当时通过各种媒体的宣传,已成了革命英雄主义的圣地。我们住在叫上甘新邨的部队营房里,完全和战士们同吃同住,接待我们的那个小战士一口四川乡音,可爱淳朴,带我们参观战士出操、放哨和训练,还一同到食堂打饭。他们吃得很艰苦,但能吃饱。团长等也和我们谈话,说了许多普通战士的英雄事迹。整个上甘岭上没有一棵活树,有的山顶都炸去了,全是坑坑洼洼,美军坦克残骸瘫在山沟里随处可见。那个有名的“鬼门关”,我们也去了,陪同的干部说,为了这条通道,牺牲了多少战士,谁也说不清了。
▲高云龙(后排中)和中央美院同学在朝鲜上甘岭
我们接下来去了五圣山,这是上甘岭的最高峰。在这里就可以用潜望镜看见三八线对面美国、韩国军人的影子,仿佛战争还没有过去。那里还有一个“彭洞”,是为了怀念彭德怀司令员的,我们去参观了这个彭德怀指挥战斗的山洞。我们也去了朝鲜人民军部队参观,他们待我们很热情,和我们联欢,还打野鸡、狍子盛宴款待。
▲高云龙(前排右三)和中央美院同学
参观朝鲜三八线合影
最后我们还到了平安南道成川郡的石田里,凭吊罗盛教救朝鲜落水少年崔莹牺牲的地方。看到了那条小河,平静而清幽,河不宽但不浅,崔莹滑冰时沉入水中,罗盛教跳水去救,救起孩子自己牺牲了。当时部队作为事故处理,朝鲜乡亲来部队请功,第四十七军才报告志愿军总部,授予他烈士称号。我们去了崔莹的家,见了他和父母、妹妹,他爸爸按朝鲜待贵客风俗,给我们吃生鸡蛋。我们男女同学都吃了。
我们在朝鲜总共呆了一个多月,结束考察体验生活回国,对于创作这个浮雕,心里感觉到有了底,我们都随手画了一些素描和写生,作为创作素材。这次用爸爸给我的那架莱卡照相机,也拍了不少珍贵照片,包括我们和崔莹全家的合影。这在今日已是难得的历史资料了。
回到北京学院里,江丰立即听取了汇报,指示我们先画草图,再听取意见修改。我们三人小组的一块浮雕,决定包括四组画面:1. 志愿军救助遭轰炸的朝鲜老乡,2. 朝鲜人民冒着炮火给志愿军送弹药、物资,3. 朝鲜人民扶老携幼修筑公路,4. 志愿军和人民军共同抗击美韩军。草图出来后,先给江丰审阅,江提出意见修改后,又给李处长审。这期间,又在院里开了几次座谈会,请老师、同学们提意见,几上几下好多次,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一丝不苟的含义。李处长看过,又给他的上级首长审阅,至于有哪些志愿军首长审过,我们也不得而知。在正式通过以后,我们做出了小稿,再按10 ∶ 1的比例,完成了浮雕作品,长15 米,高2.2米。浮雕将落成时,我又去了一次朝鲜,看一看陵园的土建情况。
▲与美院同学合作的志愿军纪念碑(局部)
这次重要创作,我也十分看重,整整进行了两年,在1957年春天基本完成,两年中我甚至没回过上海家中。爸爸在1956 年到北京来开全国政协会时,曾到中央美院雕塑所来看过我,还看了我们正在搞的小稿,提了一些意见,因他是内行,有些我们也接受了。浮雕完成,《人民日报》在文艺版上予以报道,并给了好评,这使我们松下了一口气,因为那时它的报纸评价,就代表了文化领导部门和有关艺术界方面的肯定,老师、同学也为我们高兴,包括江丰,他是一个很真诚、爽朗的人。
(本文摘选自《高云龙口述历史》)
《高云龙口述历史》
高云龙 口述 陈正卿 撰稿
上海书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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