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毛时安|和我相遇的每个人都是一片迷人的风景:《结伴而行》自序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汇笔会 Author 毛时安



我常常觉得,那些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人们,就是童年在我头顶流泻而过的浩浩荡荡的银河,他们和我结伴而行,一路引导我不敢懈怠的前行。这是自我的精神洗礼。




我是时代的幸运儿。我的幸运并不在于我有多少物质财富,而在于那些在人生道路上和我相遇,结伴而行的人们。一个人行路是很孤独的。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夜色中匆匆忙忙的赶路人。我很小的时候,就无数次体验过一个孩子在没有人影的月光下,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穿过田野、树林、村庄、河流、小桥,旷野的风呼呼地擦过脸庞,几乎小跑步回家的路程。相伴我的是漫天的星斗。那时候,生产力低下,物质生活贫困,自然空气就极透明。星星的光,会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地在丝绒样的夜幕上闪烁。上世纪80年代我在海南岛琼中温泉宾馆的草坪上见过,90年代我在宁波雪窦山顶的寺院见过,最近是在北大荒广袤的黑土地上见过。


和我相遇、邂逅的人们,是那么多,那么多!多的就像满天的星星。是的,他们多的像星星一样,闪烁在属于我的夜空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意蕴无穷解读不完的一个故事一个传奇,都是一片迷人的风景。他们没有来由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我的生活。有的像一片云悠悠地飘过,有的像电光猛烈在眼前一闪,有的像绿皮火车相对而坐的旅客,在昏暗的灯光下彼此掏心,相见恨晚,却永远消失在了一个偏僻的小站的空气里,有的久久驻足在你的生活中安营扎寨,成了你的亲人……有谁会记得陆家嘴黄浦江拐角的浦东公园,有一棵婆娑的大树。前些日子朋友约我到凯宾斯基宾馆小坐,目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穿过高楼的间隙,可以看见不远处无声无息向东奔流的大江,我又想起了那棵大树和大树下年轻朋友们的谈笑、歌声。每次去千湖之国的湖北,都会想起当年因国画家周韶华盛情,和美学老人王朝闻一路去荆州的情景。他那雪山一样银白的茂密头发,智慧而带着儿童般纯真、狡黠的目光,还有吃路边野食的兴致勃勃和妙语连珠地对美味的解读。这是一个趣味盎然,把生活热爱到了极致的人。难怪,他能把凤姐 (是《红楼梦》中的,不是网上的)写成一本不下决心读不完,厚得不敢读,而读了放不下的大书。我们一起在荆楚大地漂泊了好几天,感受两千多年前楚国都城繁华后留下的荒凉,似乎耳边还回响着三闾大夫的悲鸣。有趣的是,我们住在今天看起来简陋的荆州招待所,我住他们隔壁。王老夫妇俩的呼噜打得真是空谷虎啸一般,有时像轮唱此起彼伏,有时像重唱山摇地动。第二天一早,王老关切地问我,没影响你休息吧?


二十来岁,《白毛女》在沪东工人文化宫演出,我天天去看排练。指挥家樊承武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艺术家。坐在他身后,听音乐在他两手上上下下的挥动中起起落落。我有幸认识的第一批“大人物”都是音乐家,指挥家李德伦、黄贻钧、姚笛,作曲家邓尔敬、王云阶、屠咸若、贺绿汀……


上世纪80年代《文汇电影时报》风生水起时,见识了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吴子牛、黄建新……参加过他们的几乎所有新拍电影的研讨会,都是老总梅朵、罗君组织主持的。那时的他们青涩而充满了探索的渴望、锐气。在作协工作,我有幸遇到了巴金、柯灵、夏衍、王元化、陈伯吹、白桦、蒋孔阳、贾植芳和许多上海的老中青作家、评论家,为他们举办过各种规模的纪念活动研讨会。接待过许多儿时心仪的老作家:张光年、马烽、玛拉沁夫、王蒙、邓友梅、从维熙、鲁彦周、公刘、刘再复、李泽厚、刘湛秋、刘心武、刘宾雁……写美术评论,我有幸认识了气势磅礴的山水画画家周韶华、北大荒版画的创始人晁楣、郝伯义,上海的程十发、朱屺瞻、沈柔坚、贺友直、杨可扬、方增先、陈佩秋、肖锋、何振志等前辈画家,还有如冯远、忻东旺、田黎明、徐芒耀、俞晓夫等许多才华横溢的同代画家。在文艺界工作多年,我更是和无数大艺术家有了比较密切的交往,第一代《红色娘子军》的主演白淑湘、杰出的蒙古舞舞蹈家贾作光、中芭《天鹅湖》20世纪50年代的主演赵汝衡,从李默然、尚长荣到濮存昕三代中国剧协主席,而声名赫赫的大导演大编剧大作曲家陈薪伊、顾冠仁、赵化南、赵耀民、罗怀臻都是我们的签约艺术家,自己曾鞍前马后为他们的创作服务过。


阅人无数,我深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接触的大都是学有专长,术有专攻的文化人。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一本教科书。像巴(金)老、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贺(友直)先生,不但给了我知识和思想,而且成了我人生人格的坐标。广泛的接触,我学到了很多很多。学然后知不足。人活着,不能妄自尊大。自以为如何了不得。我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底细,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我只是一个努力而幸运的人而已。阅人无数,我知道,只要是人,哪怕伟人,都会有他的阿喀琉斯脚踵,又难免有人性的弱点。生命是平等的。我敬仰他们,但我不会顶礼膜拜。


人活着,不要妄自菲薄。即使大地上一棵卑微的小草,也有它的尊严,也可以用无数绿色的集合去打扮春天的美丽。真的是三生有幸。在一个大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曾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平凡的人和我结伴而行。我中小学的同学,还有一起进厂的师兄弟姐妹们。他们的生活,在一些“高贵者”眼里并不尽如人意。但每次和大家相见,那份亲热,那份他们对生活的乐观豁达感染了我。有一年我住院,开电梯的阿姨,发着烧,顶着38度的酷暑,一大早从宝山赶到医院上班。我心疼地问她,要紧吗?她带着平和笑意,说,还可以啊。我把一篮水果送给了她,她再三推脱。小区大堂的阿姨们,吃饭的时候,大家相互照看。空闲的时候,她们在小区的草坪边像亲姐妹一样说说笑笑。她们说,我们打工不容易,难过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干嘛要不开心,干嘛要互相算计呢?以致她们回到家乡以后,我的小外孙还会不时问起,小陈阿姨呢,小陆阿姨呢。我写过我成长的工人新村的邮递员、我的同学,还有在贫穷苦难中奋发的上海女孩。熟悉我的人,都以为我是天生的乐天派,也许大体是。      


其实我内心也有纠结、彷徨、迷茫的时刻,甚至痛苦到痛不欲生的片刻。是一路相伴的那些人们,以他们整体的精神振作提升了我。他们让我懂得,人应该如何面对苦难,面对动荡和变化。就在和大家一路同行的路上,我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聚起了自己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罗马尼亚诗人斯特内斯库动情地《追忆》,她美丽的犹如思想的影子。其实每一个人都是“美丽的犹如思想的影子”。与这些思想的影子相处的日子会过去。但那些影子,时过境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顽强地盘踞、活跃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流淌成了我卑微的文字。


茨威格写过一本传记—《人类群星闪耀时》。他说,之所以这样称呼那些时刻,是因为他们宛如星辰一般永远散射着光辉,普照着暂时的黑夜。我常常觉得,那些在我生活中出现的人们,就是童年在我头顶流泻而过的浩浩荡荡的银河,他们和我结伴而行,一路引导我不敢懈怠的前行。这是自我的精神洗礼。不怕慢,只怕站。


虽然今年的元旦是阴天,但是灰色的云层能永远挡住阳光和星辰吗?一切就像海明威说的那样,太阳照常升起。


2019年元旦走笔






《结伴而行——海上人物剪影》

定价:68元

上海书店出版社



扫码关注我们

微信号 :sbph_shsdsj 

新浪微博/小红书:上海书店出版社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