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玩亦专”的丁悚,奉献了这本“海”味十足、让人大开眼界的回忆录
20世纪前半叶的上海滩,丁悚(1891—1969)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响亮的名字。他在美术(包括漫画、月份牌、广告、插图、美术编辑和教育等)、戏剧、电影、摄影乃至文学创作等众多领域里都卓有建树、影响深远,是海派文化史上开一代风气的不应被忽视的代表人物。
上海书店出版社近期出版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02—1945)》是丁悚在1944—1945年间为《东方日报》所撰写的“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专栏文字的首次汇集。书中展现了丁悚极为广泛的交游以及对海上艺坛文苑的独到观察和认知,可谓清末民国海上艺坛文苑珍闻掌故,能为海派文化艺文史料补白。本次推送为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导师陈建华为本书写的序。
▲丁夏推荐《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02—1945)》
有时与朋友谈起20世纪80年代,不免壮心激烈,时不我与之慨,但是我想无论是怀旧还是失落,在今天都不过是圈子和流量时代的记忆碎片。的确,80年代大部分我是在复旦校园里度过的,碰到老同学,仍有一种集体记忆的东西,记忆碎片中却有一页熠熠闪亮,那就是每次一翻开《读书》杂志,就看到丁聪先生的漫画,简练有神,幽默中富于睿智和现实关怀,予人启益。
▲丁悚夫妇与丁聪(©丁悚家藏)
90年代我在大洋彼岸,渐渐熟悉的是丁聪的父亲丁悚先生。因为研究周瘦鹃,常接触到丁悚的材料,两人都是《礼拜六》周刊同人,丁悚是美术编辑。看到他的许多画,各种文艺杂志的封面,报纸上的漫画以及“百美图”等。觉得有趣,为他专门做了文件夹,后来在香港教书,文件夹愈加扩大,有时对他的兴趣更甚于周瘦鹃,在研究上颇有功高震主之势,大概图像比文字更来得直接,像学界所说的“视觉转折”在我身上发生了作用。
2017年5月,顾铮兄为刘海粟美术馆作了“来自上海”的系列策展,我受邀作了一场题为“亦玩亦专——丁悚与民国初年的上海画风”的讲座,以讲解图像为主,首先是几张他的“美男子”肖像照。1912年乌始光、刘海粟创办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不久丁悚担任教务长,与正副校长张聿光、刘海粟的西服照不同,丁悚一身中装,浓眉大眼,细气妩媚,和蔼可亲。他画的杂志封面林林总总,每期《礼拜六》的封面都是他画的,还有《上海滩》《香艳杂志》《游戏杂志》《女子世界》等,虽是百年之后色彩仍相当鲜艳。那时丁悚已名闻遐迩,各杂志争相邀约,他也十分多产。
1912年7月,《申报·自由谈》副刊连续刊出丁悚的讽刺画:《某都督之手》画一手执手枪,另一手拿“军用钞票”,下面兰花般妓女之手在接这叠钞票。当时上海“都督”是国民党的陈其美,吃喝嫖赌,还搞暗杀,市民当中口碑很坏。另如《某都督之病》画两只杨梅,指陈其美嫖妓而得杨梅疮,民间叫他“杨梅都督”。这类画开了后来讽刺漫画的先声,丁悚把矛头直指陈其美,胆子不小,足见他殊具正义感。报馆不敢得罪当局,故而在《自由谈》上昙花一现。他的漫画大多讽刺社会不公或表达平头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1913年王钝根创办了《游戏杂志》,次年又创办《礼拜六》,均刊登了一张“编辑部同人”合照,包括他与陈蝶仙、周瘦鹃、丁悚等十一人。为了招徕读者,他们玩各种搏击眼球的时髦花样。如照片中,左边是穿西装的王钝根,斜靠着椅子,向站在右边的丁悚示爱。丁悚穿中式长衫,一手撑腰,目视前方,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这在模仿当时流行的西方爱情图,题作“游戏小影”,逗人发噱。这类男女易装的扮相具一种“自我时尚化”(self-fashioning)的表演性,蕴含着当时盛行的男女平权和自由恋爱的观念。20年代初在《半月》杂志上也有相似的“游戏”照,丁悚站立,一条五四式长围巾将近膝盖,周瘦鹃坐着,扮作窈窕淑女。此时王钝根在他主编的《社会之花》上撰文回忆他们当年的“情史”,称丁悚“琴艳亲王”,周瘦鹃“文艳亲王”。他们乐此不疲,有点怀旧,似把他们与都市大众传媒的“情史”作自我传奇化写照。
民初的文苑艺坛“美女”十分行俏,无论文人诗词、月份牌和“百美图”,随便翻翻小报与杂志就会看到。丁悚的数种《百美图》风靡一时,画中女学生、普通妇女与闺阁淑女,从家庭到城市空间,千姿百态,生动且有韵味。女性成为传达时代价值变迁的符号,画家更发挥其现代性想象,如打羽毛球、游泳、开汽车、驾飞机、火车旅行等,表现她们未来生活的蓝图。
当时沈泊尘也是百美图名家,人体比例常犯头大脚短的毛病。丁悚在美术学校教人体写生,当然更胜一筹。相较之下,但杜宇的人体更标准、更现代,但缺乏丁悚的从古代仕女图借来的绰约风神,也由其折中性格所致。
▲《百美图》(之一) 丁悚绘
20年代丁悚画得不很多,转玩照相,作品见刊于各种刊物,在促进艺术照方面也属一位先进。1916年他与金素娟女士结婚。各种刊物中不时出现他们和子女的照片——一个恩爱和睦的家庭。
不料这次讲座带来意外的感动与喜悦,先是在展览会上认识了丁夏先生(丁悚之孙)和他的堂兄丁小一先生,他们专程过来听讲座。从此一回生两回熟,他们请我们去参观了在枫泾的丁聪美术馆。我也应丁夏之嘱为丁悚先生的展览厅写了千字小传。传中说丁悚:“为‘海派’新文化的发生与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丁夏微信我说“特别赞同”这个评价。我很高兴,好像跟他有一种“心灵感应”。这回他又嘱我作序,我欣然应命,只觉得非常有缘。
▲周瘦鹃(©丁悚家藏)
我说的“海派”新文化其实与“礼拜六派”有点关系。这两天读这本《四十年艺坛回忆录》,如走在山阴道上风光无限,笑话百出,叫人捧腹翻船,欲罢不能,也提供了不少新材料。“礼拜六”编辑部里丁悚与周瘦鹃、陈小蝶皆年少翩翩,十分投契。周瘦鹃也说到他们常常一起去四川路上看影戏而对卓别林倾倒备至,丁悚的回忆录远不止此。如多次说到王钝根,民国伊始他在《申报》开辟了《自由谈》副刊,因为“游戏文章”涉及时政而受到袁世凯当局的打压,于是办《自由杂志》,仅出了两期,遂转向文艺办了《游戏杂志》和《礼拜六》。正逢郑正秋提倡新剧,生意并不好,回忆录写到王钝根拉他和周瘦鹃去看戏,并写剧评登刊在《自由谈》上,新剧的繁荣与此有关。说到王钝根事多忙不过来时:“中华图书馆那时靠了《游戏杂志》月刊和《礼拜六》周刊的销数浩大,盈余了很巨的利润,于是聘天虚我生来沪,编《女子世界》和王大错编的《香艳杂志》两月刊。” (按:《香艳杂志》主编是王均卿,并非王大错。创刊号封面为丁悚所作,上面有王大错的题名,可能因此致误)聘陈蝶仙来沪,与出版方中华图书馆有很大关系,丁悚提到其“总经理是叶九如,协理席复初”。这些细节涉及印刷资本的运作环节,使我们对“礼拜六派”的发达史有个较立体的了解。
为什么《游戏杂志》和《礼拜六》“销数浩大”“盈余了很巨的利润”?当然是因为得到广大市民的欢迎,也说明王钝根他们把握到城市文化的脉搏,代表了一种新型的文人,也在传播新的时代观念。其实把周刊称作“礼拜六”,目的是为都市工薪大众提供周末消闲读物,这在王钝根的《礼拜六出版赘言》中讲得很清楚,我在别处不止一次提到这一点。他许诺将为读者提供“轻便有趣”的“新奇小说”,作为周末消遣,比那些“戏园顾曲”“酒楼觅醉”及“平康买笑”等赏心乐事是更为健康而省俭的。这跟以前“文以载道”的观念大不一样,首先强调文学的娱乐性,与由商业机制所决定的。文人藉以为生,须尊重读者的自由选择,同时寓教于乐,须讲求新的传播方式,而提倡一种新的阅读文化旨在提升市民的文化品位。
上海自开埠以来,随着经济发展与人口增长而产生文化需求,起先是传教士与西人经营文化产业,尤其对华人来说,直至清末渐渐形成自己的文化圈。从这样的历史脉络来看,民初“礼拜六派”代表新型文人的结集,牵动文学、美术、戏曲与电影各个领域;在文人、出版与读者之间达成某种默契而形成一种新的都市文化消费的模式,也意味着华人文化圈上升到新的历史进阶,这对“海派”的现代发展意味深长,其中丁悚的贡献有目共睹。
从史料层面上这本回忆录让我大开眼界,填补了一些认知空白。我以“亦玩亦专”来概括丁悚,仅限于民初时期。正如回忆录所示,数十年里丁悚的生活极其精彩,从摄影到唱片,到无线电,不啻为一部民国时期上海的媒体传奇。他不单单是喜欢,如搞美术摄影、灌唱片、录电台播音等引领时代新潮,深入到制作层面,是公认的专家。他是个大玩家,也是大专家,其文化贡献非道里计。他的交游也极其广泛,从苏滩、评弹到京剧各路艺人,歌星影星到技艺工匠,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回忆录中许许多多他们的故事,皆为记忆中的精彩片段,映现出浮世沧桑,人间冷暖,织成都市心态流动的网络,也显出作者的同情和悲慨。
这类著作如陈定山(即陈小蝶)的《春申旧闻》、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与郑逸梅的掌故之作属佼佼者,而此回忆录皆出自作者亲见,持论平允厚道。如有关美术专科学校的几则,叙及与周湘的师生之谊、雇用模特儿的经过及刘海粟“艺术叛徒”的别号等,皆可作信史观,能纠正坊间的一些传说。
书中附有六十余张照片,是丁悚私藏,十分珍贵。约一两年前丁夏兄告我发现了这些照片,欣喜异常,我竟一个都认不出,不胜惭愧。经过他和朋友们的一番辛苦搜证,遂将影中人物一一标出,这种精神实在令人动容。
这本回忆录“海”味十足,读来感到亲切。许多沪语勾起我的回忆,小辰光听大人们说笑,如“瘪的生司”“邪邪乎”“眼眼调”等,在他们的嘴边溜达。碰到有些词看似相识,却耐人寻味。如“出送”一词指丧失某物,含懊丧之意,而丁悚用“出松”,摆脱某人或某物,一身轻松。又“宿货”,我一直以为是“缩货”,缩头缩脑,胆小鬼,而丁悚自称“宿货”,过时落伍之意。说“嬉话”,我以为是“死话”或“戏话”。沪语不分四声,因时代与习惯不同,不免意思分歧,正造成方言的丰富复杂性,而在丁悚笔下显得更为文雅了。
▲周璇(©丁悚家藏)
我应该就此打住,正儿八经说了这么多,故意不剧透周璇、金焰、王人美等故事,不然太煞读者风景。但是内容实在太丰富,最后忍不住稍谈一点感想。丁悚回忆四十年往事,不免感慨系之,譬如:“无论是人的品行,物的价目,口头术语,笔底成句……总没有像现在的上海,变迁得迅速,在短短数年中,真不知产生了许多新的,泯灭了不少旧的。”对此我也感同身受。在我的住处对面是武康大楼,每天俊男少女来为这个网红地打卡,如风和日丽,更是成群作对。看上去大多是九零、零零后,人人用手机狂拍一阵,算到此一游过了。这或是一种时兴的文化消费方式,如果有人说这是热爱上海的表现,也是天晓得,那全是表面工夫,武康大楼也进不去,更遑论上海。
感慨之余,我不由得掩卷而思,想见丁悚先生之为人。1940年正值他50岁生日,友朋们假座沧州饭店为他祝寿,艺坛名流一百多人出席,报道说:“友朋加入者甚踊跃,足见蜚声艺坛,且平素人缘之好也。”(《百合花》)丁悚母亲 70大寿时,各界人士群起恭祝,寿宴办得非常热闹。试想他既非军政要人,亦非工商大佬,为何能风光如许,深孚众望?所谓“人缘好”,中国人的人情世界大有学问,的确,读这本回忆录,字里行间可见丁先生的音容笑貌与品性操守、对人情世故的洞见达观,“苗头弗是一眼眼”,读者可自己体会,必有所得。
上学期我在复旦给研究生上课,座中有两位来旁听的——胡玥和高鹏宇,都是顾铮兄的学生,分别在写丁悚和张光宇的博士论文。我为此感到欣慰,也希望更多的年青人来从事这种研究工作。而丁夏兄弟们为发扬家风不遗余力,令人钦佩。归根结底是因为丁悚先生的人缘好,使大家能聚集在一起,也使我能为“海派”文化的传承尽点绵力。是为序。
(2021年2月18日于沪上兴国大厦)
《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02—1945)》
丁悚 著
丁夏 编
上海书店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是一部叙写清末民国时期海上艺坛往事的回忆录。丁悚是海派文化史上开一代风气的人物,他曾在1944至1945年间为《东方日报》撰写“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专栏文字,以短文形式叙述其亲历的1945年之前的四十年间的艺坛往事,内容包括鲜活生猛的艺坛八卦、亲历亲闻的精彩趣事、前卫开放的都市文化等。丁悚之孙丁夏将这组文字整理并集结成册,且附上了多张丁家收藏的珍贵照片。这是一部近代上海艺文史料集,是研究海派文化不可或缺的资料。
作者简介
丁悚(1891—1969),字慕琴,上海市金山区枫泾镇人,漫画泰斗丁聪之父。师承周湘,初攻西洋画,书画皆为人称道。20世纪前30年,丁悚活跃于上海漫画、美术、摄影、戏曲、电影、文学等文艺圈,是多个文艺社团的参与者和组织者。新中国成立后,丁悚曾为华东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文史馆馆员。
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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