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如何上场,如何下场:一个帝国的兴衰
CCCP,现在的年轻人很少知道这四个字母意味着什么。这个曾不可一世的苏联帝国,存在了70年便瓦解了。苏联帝国兴衰之秘密,如同罗马帝国一般,引起学者们持久的兴趣。祖博克的名著《失败的帝国: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最近译成中文了,它要探讨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苏联成为与美国抗衡的超级大国花了30年,但其解体却只用了三年时间?
苏联的解体,是一次突发的雪崩,谁也没有预料到。庞大帝国的身影,消失在上世纪末的地平线,为半个世纪的“冷战”划上了句号。从“十月革命”开始,苏联经历了列宁、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和戈尔巴乔夫五个时代。作为一个帝国,其真正的打造者是斯大林。经历了残酷的卫国战争,苏联在“二战”后成为与美国并驾齐驱的超级大国,达到它的巅峰;但这也是其衰败的开始。
苏联的幸运之处在于,其开国国父并非斯大林,而是列宁,以列宁批判斯大林,不仅不会动摇国本,反而能够强化民众对国家的认同。然而,赫鲁晓夫毕竟是斯大林时代的产物,他无法超越那个时代,其改革也只能是既有体制中的微创手术,他甚至以斯大林的方式推进非斯大林化。冷战史专家陈兼教授在《失败的帝国》书评中有一段评论:“赫鲁晓夫能够成为后斯大林时代苏联的最高领导人,不是因为他在思想深度和远大政治规划上比他的同志更为杰出,而只是因为他的粗鲁和狡猾以及对于高层政治力量对比的无与伦比的阅读能力,让他获得了一种具有‘即时性质’的高层政治对峙中的优势地位。他走不远,是不奇怪的。”
赫鲁晓夫时代的最大成就,是培养了戈尔巴乔夫、叶利钦这样一代人,即所谓“乐观的60年代人”。正如祖博克分析的那样,这些新人擅长批判性思维,具有强烈的改革意识,在他们眼里,最高的障碍来自僵化的官僚机器,它用铁锁捆住了这个国家,堵塞了革新之路。赫鲁晓夫的有限改革,既得罪了既得利益集团,也令希望深刻变化的知识分子不满。他的下台,无论是斯大林主义者,还是反斯大林主义者都拍手称快,支持“解冻”的激进人士以为,任何人上台都要比他好。不过,知识分子马上发现自己错了。雅科夫列夫在《雾霭:俄罗斯百年忧思录》中形容:赫鲁晓夫导航的改革航船一再失事。官僚集团的船员们嚎啕大哭,将锈迹斑斑的航船拖回叫做“停滞”的平静港湾,还选出了新的平庸船长勃列日涅夫。
勃列日涅夫之流是一批克里姆林宫的近卫军,实行的是没有斯大林的斯大林路线。“大清洗”自不会再发生,只要你不关心公共生活,活得也有安全感。然而社会越来越缺乏改革热情,人人过的是犬儒主义的物欲性生活。当温和的体制内改革力量也受到窒息性压制时,这个帝国也就慢慢气血衰落,像它的领袖那样成为步态沉重的垂死老人。
在经历了20年的停滞与空转之后,1985年总书记的位置迎来了戈尔巴乔夫,“乐观的60年代人”重启改革。祖博克指出:戈尔巴乔夫与赫鲁晓夫有许多共同点:“农民的社会背景;真心诚意,甚至可以说狂热的改革冲动;坚定不移的乐观态度以及强烈的自信;在道义上对苏联过去的反感;相信苏联人民的常识感。”戈尔巴乔夫并非出身于红色官僚,经历过完整的西化教育,他更愿意与西方对话,反而与民众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不自在。
主导苏联改革的“乐观的60年代人”,是一批人性化的社会主义者,思想上更接近西欧的社会民主主义。他们既是爱国主义者,也是人道主义者,并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然而,戈尔巴乔夫有改革的“新思维”,却缺乏治国的方略与掌控全局的手腕。在左右剧烈冲突之际,他缺乏必要的决断和政治的灵活性,结果改革派离他远去,保守势力则发动政变试图废黜他。戈尔巴乔夫本想扮演红色帝国的拯救者,不料却成了它的掘墓人。
《俄罗斯史》的作者梁赞诺夫斯基惊叹道:“苏联的消失和它的出现一样,同样的出人意料,非常突然。”如何上场,如何下场。苏联的全称为“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它的兴衰秘密,或许就在它的名称之中。
先谈苏维埃。这是一种自下而上选举产生的直接民主政权形式,1917年“二月革命”后,俄国出现了少有的两个政权平行格局,一是由国家杜马选出的资产阶级临时政府;一是由布尔什维克领导的工人和士兵苏维埃。“十月革命”中苏维埃推翻了临时政府,开创了一个现代政治新尝试,拒绝西方普遍的代议制立宪道路,试图以巴黎公社式的直接民主让人民当家做主。然而,在如此庞大的帝国内部建立工农为主体的直接民主,不啻为空想的乌托邦。在其历史实践中,代表人民执政的是列宁式政党,但其一旦握有至高无上、无所制约的国家权力,便开始自我异化,蜕变为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殊利益集团。1988年,苏共重提“全部政权归苏维埃”,试图通过释放多元的政治力量,来代替高度集权的一元化政党。然而,因为缺乏稳定的宪政架构,由“参与大爆炸”所激发的政治冲突,冲破了原本就很脆弱的制度笼子,令政治格局发生严重断裂。苏联诞生于苏维埃的直接民主,也因苏维埃的复活、自下而上的“参与大爆炸”而自我终结。
最后看共和国联盟。苏联是由15个加盟共和国组成的多民族联邦,它是沙俄和斯大林领土扩张的结果。这个人为的恐龙帝国,从来没有形成一个高度同一性的苏维埃国族,之所以能维系70年,早期靠乌托邦的革命信仰,晚年依赖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机器。一旦中央权力式微,各民族的政治离心力立即如火山般喷发。值得注意的是,最终让苏联解体的,还不是少数民族的分离倾向,而是核心民族俄罗斯在政治上要求摆脱联盟的羁绊。帝国改革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于外部势力的颠覆,恰恰是内部各民族、各板块的分崩离析。
(摘自《领导文萃》2015年7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