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血性的二郎腿
在一张1958年的旧照片上,我看到了两张普通的木椅,木椅上面安坐的是两个民国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蒋介石和胡适并肩而坐。蒋介石的神情气度保持了他一贯的严肃和威仪,符合一个领袖的身份,他正襟危坐,服饰严整,身姿端正。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胡适却二郎腿高跷,神情轻松,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照片是真实的,但仅仅是瞬间的记录。胡适的二郎腿和领袖的正襟危坐构成了巨大的疑问,它让我一直思考:在威严如日中天、人人见而敬畏的蒋介石面前,胡适用高傲的二郎腿,难道是为了展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
我在那幅照片的深处,终于寻觅到了胡适和他著名的二郎腿的真相。就在同蒋介石合影之前,胡适在“中央研究院”院长就职典礼暨第三届院士会议上,同蒋介石发生了激烈的交锋。胡适对会上蒋介石以领袖身份发表的讲话极其不满,他认为蒋介石要求“中央研究院”责无旁贷地担负起复兴民族文化的大任:“目前大家共同努力的唯一工作目标,为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如果此一工作不能完成,则吾人一切努力终将落空,因此希望今后学术研究,亦能配合此一工作来求其发展”以及“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的论述违反了学术研究的独立原则,干涉了学术研究的自由。
胡适的答谢词以石破天惊的愤怒开头:“总统,你错了!”胡适的当头棒喝让毫无防备的领袖眼冒金星。在蒋介石的极度错愕中,胡适又毫不客气地说:“我所谓的打倒,是打倒孔家店的权威性、神秘性,世界上任何的思想、学说,凡是不允许人家怀疑的、批评的,我都要打倒!”
蒋介石愤怒的引信瞬间点燃了,他勃然变色,甩袖站立,若不是张群、陈诚等人拉住,他肯定会踢翻座椅,扬长而去。
照片上的蒋介石,不露声色。照片背后的蒋介石却一腔怒火,屈辱让他长夜难眠。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实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横逆之来。第一次乃是民国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汉受鲍尔廷宴会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听胡适就职典礼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说是求全之毁,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谬至此,真是一狂人。”
我相信,蒋介石在同胡适的会后合影中,他愤怒的潮汐依然没有消退,惊涛裂岸的声音依然让随从们胆战心惊。
傅斯年,是在蒋介石威望如日中天的时候,又一个敢于同领袖平起平坐并且在领袖面前高跷二郎腿的读书人。傅斯年,是胡适的学生,这个“五四”学生运动的总指挥,在1919年5月4日的上午,扛着大旗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一直冲进赵家楼。徐百柯先生说:“这样一个敢说敢骂的山东好汉,在台湾,人们称他是唯一一个敢在蒋介石面前跷起二郎腿放胆直言的人。”
傅斯年拒绝从政,一生精力投入学术和教育。这个对蒋介石和国民党忠心耿耿的读书人,对贪污腐败恨入骨髓。抗战时期,他以国民政府参政员的身份搜集行政院长孔祥熙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证据材料。出于对学生的爱护,时任驻美大使的胡适给他写信,劝其不要惹火烧身。
为了保护孔祥熙,平息傅斯年的怒火,国家和军队的最高领袖蒋介石专门置设筵席,宴请傅斯年。
宾主落座之后,傅斯年虽然跷起了二郎腿,但却没有半点不恭敬的意思。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却让蒋介石颜面难堪,一众陪客大惊失色。
蒋介石问:“孟真先生信任我吗?”
“绝对信任!”傅斯年回答毫不犹豫。
此刻的蒋介石,满脸轻松,笑容亲切:“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用的人。”
傅斯年瞬间就明白了蒋委员长设宴的目的,也明确无误地断定,领袖话中的“我所用的人”的所指。他突然血往上涌,斩钉截铁地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
民国历史上两任贪污腐败的行政院长,因为傅斯年的揭发弹劾而下台。而孔祥熙和宋子文,一个是蒋介石的连襟,一个则是蒋介石的妻舅。所以,他的老师,敢于在蒋介石面前架着二郎腿的胡适,也为他担心,劝他小心行事。
新闻照片,不仅是现场的真实记录,也是人物心灵的自然流露。傅斯年的二郎腿,不仅在领袖面前骄傲地展示,在作为国宾的洋人面前,他也没有刻意地掩饰和收敛。
国民党败退台湾的那一年,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将军访问台湾。蒋介石率领“五院院长”“三军总司令”等政要到机场迎接这位美国的五星上将。在第二天报纸刊登的新闻照片中,蒋介石、麦克阿瑟和傅斯年三人在贵宾室就座,“五院院长”等政要们垂手恭候,“三军司令”立正挺身。傅斯年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口衔烟斗,跷着二郎腿,吞云吐雾,潇洒自若。新闻报道说:“在机场贵宾室,敢与总统及麦帅平坐者,唯傅斯年一人。”这个让人惊叹的场景,引出了别人的评价,那是《后汉书》中范晔评价郭林宗的语言的借用:“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他。”
有的时候,二郎腿,就是血性的一种姿势。
(摘自《领导文萃》2016年10月上)
稿件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