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从“识人”到“用人”的李鸿章
李鸿章以一介书生突然当上江苏巡抚,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空降”。“空降当官”,自然毫无基础。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在重要部门安排“自己人”,不然就只是政令难行的“光杆司令”,依然难有作为。而江苏官场的混乱腐败,恰为他整顿当地吏治、安排亲信提供了合理合法的借口。所以他在上《初到上海覆陈防剿事宜折》时,就同时附上此《奏保郭嵩焘片》,“折”要公开,“片”较秘密,涉及人事,当然要尽可能秘密。
大而言之,全国的官场一片腐败,不过因为久经战乱,江苏吏治尤其败坏。在给他人的信中,李鸿章认为现在江苏吏治败坏应由曾任江苏按察使、布政使而后于1860年升任浙江巡抚的王有龄(字雪轩)负具体责任。王有龄本人是经“捐纳”而成为浙江盐大使,说白了,即花钱买官进入仕途、步步高升的。他的为官之道就是媚上欺下,左右逢迎,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他长期在江苏做官,把江苏的官风带坏了,到浙江任巡抚时间虽然不长,浙江官风也为他败坏。所以李鸿章在《复吴仲仙漕帅》中说:“吴中官场素习浮靡,自王雪轩当事,专用便捷、圆滑、贪利、无耻一流,祸延两省,腼然不知纲常廉节为何物,其宗派至今不绝。”
作为驻防上海的江苏巡抚,他知道时任苏松太道管理海关并署理江苏布政使的吴煦,和买办出身、时任苏松粮储道、“综理夷务”的杨坊是两个关键人物。此二人长期经营上海,并且早就与“洋人”来往。早先联络外国武装镇压上海“小刀会”起义,后来在太平军进军上海时向英美法“借师助剿”、勾结美国人华尔组成“洋枪队”等均是此二人具体办理,而且杨坊还将女儿嫁与华尔为妻,足见他们与“洋人”关系之深。关税、厘金都由他们管理。他们手下还有一帮搜刮钱财的爪牙,遭众人嫉恨却又无可奈何。可以说,上海的钱、粮、财、物、人事及与“洋人”的关系,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在上海为官,如果不依赖他们,就要除掉他们。
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又是由曾国藩举荐当上江苏巡抚,曾国藩现又为一言九鼎之重臣,有关江苏官场的事情,李鸿章自然要与曾相商。对吴煦等人,曾国藩早有自己的看法。早在李鸿章离开安徽前往上海的时候,曾国藩就叮嘱他说:“不去煦,政权不一,沪事未可理也。”
到上海后,李鸿章对此感觉更深,他就此与曾国藩频频通信,两人紧锣密鼓地筹划整顿吏治,除掉吴、杨之事。在给曾国藩的许多信中,他都表示了对吴煦等人的愤懑。吴煦“用人则是王雪轩宗派,沪吏十有七八系浙人勾结把持,直是无从下手”。吴、杨等人勾结一气,一方面化公为私,一方面搜刮民脂民膏,“远近皆知”。
他虽然希望能采取果决手段使吏治立即“澄清”,但又知道这并不现实,自己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不能完全取而代之,只能采“节取而惩劝”的办法。他首先裁撤了吴煦的一些党羽,然后实行关税、厘金分开的政策,吴煦仍管关税,厘金另派人管理,削减了吴的权力。不久他又免去了吴的苏松大道(即关道)之职,由当过上海县令、也有与“洋人”打交道经验且品行端正的黄芳接替。稍后又荐举以廉洁自守著称的当地知府刘郇膏为署理按察使、布政使。在给曾国藩的信中,他说黄、刘二人才干虽然有不足之处,但品行非常端正,这样“沪中吏治渐有返朴还醇之象”。
对杨坊,李鸿章也采取了一系列打击措施。杨坊知道来者不善,便想以退为进,主动提出辞去苏松粮储道之职。但此正中李鸿章下怀,于是“照例出奏”,并附密片举荐郭嵩焘。在这则《奏保郭嵩焘片》中,奏保的理由是“苏省吏治凋敝,监司大员必须有文武干济之才,廉正敦悫(笔者按:悫音却,为诚实、谨慎之意)之品为之表率,庶可渐挽颓风”;郭嵩焘“学识宏通,志行坚卓”,又有相当的从政和军旅经验,所以是补苏松粮道之缺的理想人选。
李鸿章举荐郭嵩焘,可谓用人得当,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考虑。细细分析他用郭的原因,亦可见他在用人方面的“用心”之深。
郭嵩焘,字筠仙,湖南湘阴人,1818年出生,1847年考中进士,从青少年时代起就与曾国藩成为莫逆之交。当年曾国藩因母丧回家守制时,太平军发展迅猛,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发谕要曾国藩立即出山组建团练、维持地方治安。理学家曾国藩收到上谕后,对是否违制出山犹豫不决。郭嵩焘听说后急忙赶往曾家,反复劝说曾国藩现在天下大乱,不必拘泥于旧制,应该出来有一番作为,尽忠于皇帝,同时保卫家乡也是尽孝等等。正是在郭嵩焘的一再劝说下,曾国藩才决定出山组建团练。
郭嵩焘劝说曾国藩出山后,自己也受老朋友、湖北按察使江忠源之请到江部帮办军务,参与对太平军的镇压。不久又到曾国藩处帮办军务,曾到江浙一带为曾国藩筹办盐务。1858年,经人举荐,郭嵩焘来到京城任翰林院编修。他曾多次被咸丰皇帝召见,颇得“圣上”信任,不久便入值南书房,可以经常见到皇上,几成咸丰皇帝的心腹。这时,天津海防吃紧,咸丰帝便派他到负责津防的僧格林沁部帮办军务。郭嵩焘书生气十足,对僧部的许多事情看不惯,而不可一世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也根本不把郭嵩焘放在眼里,二人间颇多不快。无论权势还是权术,郭都远非僧的对手。双方明争暗斗一番后,僧格林沁便精心设计弹劾了郭嵩焘。只几个回合,郭就败下阵来。1860年春,悲愤交加的郭嵩焘只得以养病为由,告假回家。
李鸿章此时亟需人才,自然会想到仍赋闲在家的郭嵩焘。首先,他对郭的品行十分了解,由郭管钱粮尽可放心。第二,他知道驻守上海自然要深涉洋务,他自己此时并无与“洋人”打交道的经验,而郭是当时少有的“懂洋务”的人才。第三,他与郭不仅是丁未科同年,而且政见相同,可引为知己。第四,郭与曾国藩私交甚笃,二人是儿女亲家,曾的四女许配给郭的长子,启用郭也可使自己与曾的关系更加密切,以后若有矛盾,可由郭来调和。
不过,李鸿章深知郭的文人气质颇浓,又有曾入值南书房常蒙皇上召见的经历,未见得肯“屈就”自己属下,于是多次写信给曾国藩,请曾劝其重新出山。他在给曾的信中说:“鸿章亟需帮手。冒昧将筠仙附荐,臬司粮道两缺或得其一。敬恳我师切致筠仙公速来。”
对此,曾国藩起初并不以为然,一是因为他对郭了解甚深,知道郭是只讲“是非”不讲“可否”,不通权变,其性情脾气可能很难为官场所容,所以提醒李鸿章,郭嵩焘“芬芳悱恻, 然著述之才,非繁剧公事”,如果启用郭,“将来多般棘手,既 误筠公,又误公事”。二是他与郭是儿女亲家,按清朝制,郭不能在自己任两江总督的辖区内任职,例应回避。他明白自己现在已是“树大招风”,此举易为人乘。然而经不住李鸿章再三劝说,陈明利弊,曾最终同意劝郭出山。不过曾国藩毕竟办事更为周密,所以致书李鸿章,由李再次上奏陈明现在“沪中急须得人,暂不回避”的理由。镇压太平天军是此时清廷的当务之急,早已顾不上回避不回避的制度,当即“著照所请”,并 命郭嵩焘“襄办军务”。郭嵩焘上任后的所作所为,证明了李鸿章举荐的正确。
已初经官场挫折的郭嵩焘对再次出山本来并不热衷,起初一再拒绝李鸿章的盛请。但在李和曾国藩、曾国荃兄弟的一再劝说下,于1862年10月终 于决定赴沪上任。上任后,郭果然不负众望,采取种种整顿措施,使湘、淮军粮财状况大为好转。李鸿章在给曾国藩的信中称赞道:“筠仙到沪后,众望交孚,其才识远过凡庸”,“惟至亲避嫌,鸿章以襄办营务入告,似尚大方。拟仍令兼管捐厘总局,以资历练”。而曾国荃给郭嵩焘之弟的信中,对郭的满意之情已是跃然纸上:“筠叟在沪上常有信至安庆,与少荃(笔者按:即李鸿章)中丞及共事诸君均极相安。吴、杨近已悄能管事,妙极!”
半年后,在曾国藩、李鸿章的支持下,郭嵩焘又被提拔为两淮盐运使。盐税是两淮的一笔巨额收入,但在江南提督李世忠的控制下混乱不堪,各路人马乘机走私。郭就任后果断地拿出李世忠开刀,严打走私,湘、淮军顿时粮饷充足。李鸿章在给曾国藩的信中喜形于色地说:“淮盐经筠仙整饬,每月收入倍增,上下游厘饷顿旺。闻江、鄂口岸派督销大员,师门当不终穷也。”有时,用对一个人,某一个方面的难题确会迎刃而解。
吴煦、杨坊的权力虽被大大削弱,但李鸿章对他们仍不放心,一直在找机会把他们完全“搬倒”。1863年1月,他以“常胜军”统领美国人白齐文抢劫军饷殴官而吴、杨处理不当为名,奏准将吴、杨二人暂行革职,将这二人从政治上彻底清除。这样,苏、沪终于完全在李鸿章的控制之下。
从决意起用郭嵩焘到具体设法绕过一些诸如“回避”等体制性障碍,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用人策略,可见李鸿章在“识人”、“用人”方面的过人之处。会“识人”而且能够“用人”,在这方面深有用心而且计划周全细密,确是李鸿章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
(摘自《组工文萃》2014年第三期)
稿件来源:《书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