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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留守知青现状

一段疯狂、热烈的青春烂漫之后,他们以一种相对安静的方式留守在这片散发着麦香的黑土地上

2010年元旦前后的佳木斯市,气温降至零下30多摄氏度,隆冬的阳光疲软地照在厚厚的积雪上。位于郊区的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59岁的哈尔滨知青姜盈国面带微笑地在活动室里走来走去。


“我21,他22。”姜盈国指指旁边的北京知青陈平原,“我年轻。”陈平原张着嘴,嗓子眼里发出“吭吭”的笑声,口水顺着嘴角不住往下流。


姜盈国的记忆定格在他的21岁。


1975年的某一天,黑龙江友谊农场拖拉机手姜盈国上夜班。突然,拖拉机发出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我轧死人了!”姜盈国闪过一个念头,仓皇逃离。次日,一起下乡的知青特意跑到地里去看,“哪来的什么人,明明是稻草。”但姜盈国坚持认为自己成了肇事者。此后,他整天念叨着警察要来抓他,接连数月不洗漱、不理发。几年后,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2009年4月,转至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


这是一所俗称的“知青精神病院”,建成于2008年年底,目前集中收治了94名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哈尔滨等地的知青及知青子女。一段疯狂、热烈的青春烂漫之后,他们以一种相对安静的方式留守在这片散发着麦香的黑土地上。


A“刘少奇万岁”

赵印宝 北京知青

一张横幅让赵印宝的命运在上世纪60年代发生了裂变。


他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写下“刘少奇万岁”。那个时期,人们“被接受”的五个字,本该是“打倒刘少奇”。


“就那么写了。”赵印宝挂着惯常的笑容,左手托腮,脑袋上扬,一副“混不吝”的劲儿。如今,这个63岁的北京知青只记得自己家住丰台,是属小龙的。高兴了,会说出一句俄语;表扬他两句,会再说上两句英语。


留守在宝泉岭农场十队的北京知青任友善,当年和赵印宝住在同一间宿舍。在他的印象中,赵印宝平时没什么劣迹,也不大讲话。唯一一次“犯浑”就是写下了那张“天杀的横幅”。


“在那个年代,这哪儿成啊。”留守北大荒数十年,任友善说起话来还是京味儿十足。


横幅贴出来两三个小时,赵印宝被抓走了,之后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还被判了7年有期徒刑。由于是工人出身,又没查出更多劣迹,不久,赵印宝被放了出来。


回到农场后,他的日子照样不好过。任友善说,当时所有脏活累活都少不了赵印宝。一到批斗,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活靶子”。“你注意到赵印宝的门牙了吗?那就是批斗时打掉的。”让任友善感到难以接受的是,“打手”往往由一起下乡的知青扮演。


受了刺激的赵印宝逐渐反常起来。任友善记得,某个阳历年前后,他们坐着斗车到100多里地外去砍树。正值北大荒最冷的时候,风在耳边呼啦呼啦地刮着,脸刺得生疼。为了挡风,知青们一个个都是后背朝前蜷缩着,只有赵印宝,居然敞着棉衣,面朝前方。


1973年,赵印宝由姐姐赵桂兰接回北京。在他的病历上,写有“自言自语、自笑、胡言乱语”等症状——“他说自己和毛主席在一起工作,和毛主席一起制定解放台湾计划,说包产到户是他制定的,还说自己是周总理的儿子。”北京安定医院对赵印宝的诊断结果为“精神分裂症”。


2004年,由于不堪重负,赵桂兰将赵印宝送回黑龙江农垦,纳入农垦医保,住进了农垦总局精神病防治院。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建好后,又挪到了这里。


上海知青薛鲁波则是1972年在浩良化肥厂因入党问题未能如愿,进而逐渐失眠、疑心大,总以为有人要害他。1973年,被家人接回上海后,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我父母都被人害死了,那个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在安养中心,薛鲁波的眼睛瞪得很大,几根长寿眉跟着乱颤。


B知青吴庚妹


“这些知青的患病因素很多,有在政治上受到刺激的,有因为返城回不去的,也有不少因为感情问题。”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精神科主任吴斌对患者的情况了如指掌。


上海知青吴庚妹的故事足以放进那些知青题材的剧本中。


1972年,和所有响应毛主席号召的年轻人一样,吴庚妹从灯红酒绿的上海来到了北大荒红卫农场。下乡期间,吴庚妹爱上了一起来的一个上海知青。在当地人的描述中,这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当老师。因为种种原因,吴庚妹一直把这份爱情埋在心里,埋得久了,生根发芽了,对方却并不知道。


1978年,小伙子跟着大队人马返城,吴庚妹却留在了农场。


留守下来的吴庚妹郁郁寡欢,不久,变得抑郁起来,并开始独自一人在农场溜达。大家暗地里说,这个挺漂亮的上海女人已经疯了。无奈之下,农场找了个叫汪世贵的单身汉照顾她。很快,吴庚妹和比她大27岁的汪世贵结婚了。一个老光棍找了一个年轻的女疯子,在人们看来,这算是桩不错的姻缘。两人婚后生了四个孩子,但只有两个女儿活了下来。


婚后的吴庚妹疯得更厉害了。而由于汪世贵本身就有癫痫,根本没办法很好地照顾妻子。


“那个男人很窝囊,对她不好。”留守在红卫农场的支边青年孙丁康回忆说,孙和吴庚妹是上海老乡。


之后,吴庚妹被送进汤原县精神病院,医药费由农场和她本人的工资支付。一段时间后,又转到了农垦总局精神病防治院。


汪世贵并不乐意妻子住院,他隔三差五地跑到农场去要吴庚妹的工资。红卫农场民政局局长李建军回忆,“吴庚妹每月二三百块钱的工资,医药费都不够。可老头不干,让农场把工资给他,他把吴庚妹带回家伺候。”


折腾了一年多后,2008年春天,汪世贵终于把吴庚妹领回了家。回家不到两个月,吴庚妹死了。“她是在街上溜达,被车轧死的。”孙丁康说。另一个浪漫的说法则是,吴庚妹死在了年轻时常去的白桦林中,死时一丝不挂。


2009年5月,汪世贵因病去世。


让人扼腕的是吴庚妹的大女儿汪远芹。如今,她和母亲一样,住进了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这应该说是遗传。”李建军认为。但坊间相传的一个决定性因素是,汪远芹16岁那年,曾遭人强奸。


“我16岁的时候,就开始犯病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想不起来了,”这个27岁的女孩眯着眼睛,皱着眉头,“我爸说我妈死了,电死了。”


提起母亲的死,汪远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她甚至完全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如今,她更愿意留在安养中心,穿着大号的病号服,重复着一遍遍扫地,用手神经质地擦桌子。


C明明有收割机,但偏让你拿镰刀去割


张慧颖  北京知青

同样因感情问题受了刺激的北京知青张慧颖认为,自己到北大荒,以及现在在安养中心,都是为了“吃毛主席的饭”。她甚至坚信曾经一起来的北京知青们都住在这里,不曾返城。


那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年代。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文章,其中印着毛主席语录:“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这样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自此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高潮。2000万名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年轻人们兴冲冲地奔赴黑土地、大草原、黄土坡、橡胶林。其中,54万人来到了白雪(去她博客看看)覆盖下的北大荒。


早在1947年,北大荒的建设就已然开始。最先进驻开垦的是10万名复转军人。从1959年开始,又有一大批支边青年,响应支援边疆的号召,屯垦戍边。这算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开垦者。


“其实当时之所以号召支边青年进驻北大荒,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要给之前来的军人们解决婚姻问题。”几十年后,黑龙江农垦总局有工作人员作出这样的解释。


北京知青任友善、赵印宝等人下乡是在1964年,算是较早的一批,但也归入了知青“上山下乡”的行列。


“一方面是响应国家号召,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吃饱饭。”任友善记得很清楚的,是当年城市里的“低标准”——每人一天9两粮食,“吃不饱啊,再加上城里找不到工作。来这儿当农民好歹是个工作,总比饿着强,就这么来了。”


“吃是吃饱了,但那个历程简直不堪回首。”任友善记得,最先要适应的就是气候,“冬天冻脚啊,肿得老高。后来学会了,得买大鞋,往里面垫草、垫玉米叶。”还有一些苦是人为制造的,“比如收麦子,明明有收割机,但偏让你拿镰刀去割,社会主义小镰刀嘛。”


“下乡是为了工作生活上的事”“政治思想学习好,文化知识水平高”,安养中心的北京知青李大水经常自己一个人编些词念叨,动辄还会高声背上一段毛泽东诗词,唱几首红歌。1968年到859农场下乡的李大水,刚来了没多久,就从马上摔下来,摔成了脑震荡,此后经常自言自语,精神出现异常。


张慧颖至今念念不忘“割麦子”“种大豆”,“等我出去了还能割,我就是干活的命。”


D断线的风筝

“经历了‘上山下乡’,没有吃不了的苦。有这个心路历程,以后什么都吃得消了。”和大多数知青一样,任友善有着“劫后辉煌”的感慨。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始于1976年前后的知青大规模返城。由于已经在当地安家,任友善只得留在宝泉岭农场,“眼看着农场空了,宿舍空了,心里也空落落的。但那时确实没办法,我身体不好,如果不在这儿成家,我根本活不下来。”


据《饶河农场志》记载:“1979年知青大返城时,有3000多知青离场,造成了生产人员严重不足,不少生产队拖拉机没人开。”黑龙江农垦精神病防治院办公室主任宋斌透露,最终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有两万余人。

“我们这里的二三十个患者,和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安养中心精神科主任吴斌介绍,他们得的这个病,很多人家即便知道了,也不见得愿意来找,“父母在的估计会找,父母不在的,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要相对淡漠些。”


北京知青鲍丽丽就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刚从857农场送到安养中心时,鲍丽丽只有48斤。贫血、低蛋白,严重的类风湿更是使得她的手脚都变了形。吴斌介绍说,鲍丽丽发病据说是因为谈恋爱,最初治疗过一段时间。后来农场找了个人照顾她,给她吃的穿的。近些年,农场条件好些了,就把她送进了敬老院。在敬老院里,鲍丽丽摔成了骨折。


骨瘦如柴的鲍丽丽已经无法说话,偶尔,她会睁大着眼睛,从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只能通过声调,判断她说的是什么。而今,她会说几个词,除了“吃西瓜”“吃香蕉”外,还有“海淀”和“回北京”。


吴秀菊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家在北京还是上海。“上海宣武区。”她抬抬眼皮。过一会儿再问,又会说,“一半北京一半上海。”


李启是在北大荒红星农场十八队下乡的北京知青。说是知青,但根据其断断续续的描述,他其实是被一个想要返城的知青骗来的,“他插队10年,想回城,说这儿好,可以过来种地,就把我换过来了。”来后不久,李启出现了一些精神异常的症状,病后一直由所在农场的一个职工照顾。2009年4月入住安养中心。


E几十年的返城梦


“军垦精神教会了我们踏踏实实做人,知青们带给我们的则是精神,他们告诉我们世界很大。”红卫农场民政局局长李建军记得,他的很多老师都是知青。


“我们刚来的时候,东边全是树林、草甸子,我们睡的是‘马架子’。”支边青年孙丁康捂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毛茸茸的帽子,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在那个一片荒芜的年代,正是知青们给这里带来了现代文明,他们教会了当地人刷牙、用纸擦屁股。之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永远留了下来,衣着打扮和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但乡音大多未改。


安养中心的知青们拼拼凑凑的记忆残片中,尚留着家的位置。


“崇文区。”李启一说,嘴角就往下耷拉,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而陈平原则会哆嗦着嘴唇,淌着口水,费劲地说“三里河”。

天津知青安俊芹一直念念不忘“大麻花”,“麻花好吃,比包子好吃。”这是个大嗓门,说起话来满口天津味儿。每天早上天一亮,她就扯着嗓子唱歌。安养中心护士长孙萍如果哪天没听见安俊芹唱歌,就知道她肯定是哪不舒服了。“是老师让我来这儿唱歌跳舞的。”安俊芹一心记着自己的“使命”。在安养中心的娱疗计划中,的确有不少文体活动和户外活动。每到这时,安俊芹和一个叫武春玲的知青子女就成了绝对主力。


北京知青潘金成也在宝泉岭十队下乡,和赵印宝、任友善是一批。尽管整日和赵印宝打照面,但两人根本不记得对方。他们共同的记忆,只有北京。“北京有公园、花园,有陶然亭、大栅栏、王府井。”潘金成掰着手指头说。


“想回去,但回不去了,车站没了,静止了,飞机也静止了。”张慧颖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笑靥如花。


护士长孙萍说,安养中心很多知青的记忆已经衰退到了几岁孩子的程度,“这样也好,那些最痛苦的回忆,倒是给抹掉了。”

安养中心的知青们平时罕有交流,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各干各的,或走来走去,或呆坐着,整整一上午,目光聚焦在某个点上。有时,那个叫李大水的北京知青会高声背诵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任友善认为自己终有一天要回北京的,在北大荒待了40余年的他甚至从未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从下乡那天起,我就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这地方再好上十倍百倍,我也想回去。”


上海知青薛鲁波的妹妹薛鲁英一心想把他接回上海。“我哥哥以前住在上海一家精神病院,农垦那边出医药费。住了十几年,每个月得花几千块钱。到后来农垦不愿意出钱了,就把我哥哥接到了佳木斯。在那儿住便宜,可是离得远啊,我们家人都不好照顾。”2009年10月,薛鲁英来到佳木斯,想把薛鲁波接回上海。一是为了转院,二是因为其父留下的老房子,写有薛鲁波的名字,需要带他回去做个公证。走到半路,兄妹二人发生了矛盾。最终,薛鲁英还是把哥哥送回了佳木斯。


“那个妹妹是假妹妹。”薛鲁波很肯定地说。但次日,他又换了种说法,“我妹妹一个月前已经死了,被人害死了。”


薛鲁英还是坚持要把哥哥接回上海。“上海医疗条件要好些,而且家属都在的呀。”至于医药费,她的意见是,国家应该出一部分,剩下的家里可以添点儿。

想回家的不仅是目前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甚至包括那些已故知青。当地人都知道虎林农场的知青墓,在那里,一块块小墓碑杂乱地排列着,朝着他们各自家的方向。

文/王晓 摘自《瞭望东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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