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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老三届》 折断的翅膀

肖复兴 老知青家园 2020-10-03


《绝唱老三届》 折断的翅膀作者: 肖复兴

否定自己,是一件挺痛苦的事情。


多年前,“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宝光还是个初中的学生。他惟一的爱好就是养鸟。他学习一般,但养鸟很在行,手巧,心又细,能用竹棍或铁丝编非常精巧的鸟笼,在这方面的手艺,他几乎是无师自通。他养的鸟特别听他的话,能听从他吹出的哨音飞出鸟笼,又乖乖地飞回鸟笼。他的鸟能安静地陪伴他写作业,又能欢快地陪他玩游戏,每天都能听到从他家里传出来鸟的啁啾声。邻居家的猫不小心偷吃了他的一只鸟,他哭着喊着跟人家没完,非要拼命不可,任人家怎么道歉都不行。这幅哭鸟图一直在他们院子里和他们同学间流传。他实在是太爱他的这些鸟了。


那一天,红卫兵进了院子,一把将他的鸟笼扔到地上,上前又是一脚,踩碎了他的鸟笼,踩死了他的鸟。


要照往常,他早扑上去和人家玩命了。可那一天,他没哭没闹,开始反思,养鸟确实是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确实能玩物丧志。虽然,这种否定对他很痛苦,但他确实从内心深处否定了自己,“文化大革命”就有着这样的威力,他开始认真地学习毛主席著作,一直学到了到内蒙古插队,还在认真学,学得不错,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越学越激情满怀,以为是投身如同前辈投人的战斗,没赶上董存瑞抱炸药包、黄继光堵枪眼、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可以建功立勋,可以高举着红旗去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压迫的民族和人民……


一个时代确实有一个时代的思想,这种思想在潜移默化地改造着人们的精神,包括爱好,渗人到人生活和精神的角角落落。


他在内蒙古插队整整十年后,调回北京。青春没有了,和伙伴们种的地收获得比种子多不了多少。紧接着和同龄人差不多的命运,是待业,没人再管他是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标兵,像败阵的伤兵一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和千疮百孔的心,对熟悉的北京陌生起来,破帽遮颜过闹市;然后,是好歹进了一家工厂,开始和整整比他小一代人的年轻人一起,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挣扎……


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像是普希金所写的那个《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渔夫一样,这么多年一次次拼命撒网,最后在大海里什么也没有捕捞到,破旧的鱼网上只残留着以往苍白的梦。


他再次否定了自己,这种否定依然痛苦,这次他失去的不是一只鸟,而是整个青春啊;但不敢否定自己而懵懵懂懂的生活,会更加痛苦。当岁月在流逝,青春在流逝,曾经那样宠爱过我们的时代忘恩负义地大踏步地从我们的身边走去,而变幻另一副笑颜去追逐新一代年轻人的时候,这种否定当然就更加痛苦。


又两个十年过去了,他已经年近五十。这两个十年中,他娶妻生子,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安安分分在车间里干活,把儿子培养成人,一切的失落希望由儿子来补偿。别管怎么说,厂子还是国家的单位,工资不高,但熬到老,退休了,总有个保障。


谁想到,一年多前,这种在心里一直感到满足和安慰的保障,发生了动摇:先是妻子下岗,接着他也下岗。铁饭碗,居然也端不上了,眼瞅着自己和妻子都成了没单位的人,让他的心里很凄惶。孩子上中学正要钱,孩子的爷爷病在床上也正要钱,一家四口人,生活立刻紧张了起来,他一下子没着没落,像飘摇在水中的一条小船,前后拢不着岸。


妻子好不容易在一个单位里找到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对家里的日子多少有些添补。他苦瓜一样苦情四溢,四处求人,希望博得同情,却不料四处碰壁,哪儿也找不到活,哪儿却都能碰到和他一样倒霉下岗的。快五十的人,谁愿意要他这样一个半老不小的人干活呢?他真正感到青春像是一只鸟一样一去不返了。


一天,他偶尔路过龙潭湖前的鸟市。他早知道有这样一个鸟市,有单位上着班,一天忙得脚后跟直打后脑勺,哪顾得上到这里来?他是找工作又碰壁,路过这里,听见鸟的欢叫声,把他的腿吸引了过来。来是来了,现在,没事了,可也没心情了。他只是想随便转转,散散心而已。那些欢蹦乱跳的小鸟,让他想起那么遥远的童年和少年,日子还没怎么过呢,一晃竟到了没工作的时候了,到了快老的时候了。


忽然,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见有个人在卖一对翠鸟,竟要上千元那么高的价钱!着实让他大吃一惊,真是没想到!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么高价钱,居然有人敢买,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他的心里不禁一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敢情现在行情变了,鸟又值钱了,而且居然有这么多人养鸟买鸟卖鸟!


偶然间鸟市这一瞥,在他死了一样的心里挑起了火苗,噌噌地蹿动着,燎得他蠢蠢欲动。他立刻跑回家,叫喊着要妻子把积蓄的钱拿出一部分。


妻子奇怪地问他干什么?


他说买鸟。


妻子火了,人还养不起呢,你抽疯呀,买只鸟养着玩?


他不想和妻子致气,一时半会儿跟妻子说也说不明白。谁能知道三十年了,这鸟又飞回了呢?妻子到底磨不过他,他到底还是把鸟买了回来,他先买回来一对便宜的玉鸟。养鸟,他在行,比在车间里于活还要轻车熟路,而且来情绪。他会编鸟笼,他懂得调鸟食,他清楚鸟要是病了,该怎样弄碎点西药片掺合在鸟食里喂进去,他知道文百灵武画眉该怎么个分别遛鸟而不脏了鸟……


三个月后,他养的第一对玉鸟孵出四只小鸟,活了一对,他小心翼翼把它们养大,拿到鸟市,很轻巧地就碰上了买主,几乎没怎么砍价,就卖了出去,卖了三百元钱。这是鸟带给他的第一笔收人。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养鸟的名气越来越大,在鸟市上认他的人越来越多,收人也越来越多。妻子对他刮目相看,自从下岗之后求谁都不灵,烧香佛爷恨不得都掉屁股,没想到,这小小的鸟却帮了这么大的忙!


现在,他已经基本不到鸟市去转悠了,因为他的名声大振,顾客盈门,都跑到他的家中订货了。他的鸟还没有孵出来,就已经有人排队预定了。而且,他也不再养玉鸟那种不值钱的菜鸟了,养的都是名贵品种,然后靠它们孵出小鸟挣钱。一对名贵的白牡丹鹦鹉或是烈日牡丹鹦鹉,一万三,他都不卖呢。


妻子不说什么了,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手,下岗了,走投无路了,这些小鸟竟然能让他起死回生。他的底气粗了,开始把头扬了起来,指挥一家团团转。他家三居室,他们夫妻、儿子、爷爷各一间,他要儿子搬去和爷爷同住,腾出一间房,用来养鸟。儿子学习没地方了,只好委屈在阳台上放上一台缝纫机当写字台。鸟房搭成一层一层的鸟笼,几十只鸟百啭千回,成了他们家永远的音乐,经过他家的楼下,总能给有一种百鸟闹林的感觉。他小时候,就是这样的鸟声伴随他写作业,现在,对不起了,也只好一样伴随儿子写作业了。有了相当不错的收入,有了悦耳动听的鸟声,妻子和儿子一时不习惯,也不再说什么了。


意想不到,鸟给他带来了欢乐,他没有想到人还有这样大的潜力,居然在他快五十岁的时候发挥了出来。


有时,他会想假如没有下岗,他的这种潜力会如此义无反顾、淋漓尽致地得以发挥吗?对于他,真是致于死地而后生。从内蒙古回到北京,他只想倚仗着铁饭碗,只有到现在,他否定了这种等靠依赖的思想,他才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只有靠自己。这一次的否定,他说不上如以前那样痛苦,也说不上高兴,只是有些惘然。这一代人,他觉得最容易犯两种毛病:一种是刻舟求剑,总希望按照原来现成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模式来重新生活;一种是守株待兔,总渴望有人理解有人同情,让命运再次关照自己。他觉得自己活到快五十岁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多少有些晚。


不过,他得感谢这些鸟,是鸟让他折断的翅膀重新飞翔起来。

附记

宝光的辉煌,有那么五六年的时光。后来,鸟的行情一下子跌了下来,原来上千元或上万元的鸟,几百元,甚至几十元,都没有人买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价格起伏,和以前吉林长春闹腾的疯狂的君子兰,几乎走的是同一个路子。而宝光的一屋子的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此起彼伏地孵着小鸟呢。


宝光曾经带我到他家这间鸟屋里看这些吃凉不管酸的鸟,指着这一屋子鸟,很无奈地对我说:要是早孵出几个月,少说是十几万块钱!


如今,都砸在他手里了。不过,宝光几年养鸟毕竟挣了些钱,有了一些积蓄,日子过得不错,心里不慌。而且,养鸟也历练了他,他到想得开,他对我说:人不能和命挣把,命是谁也想不到的,“文化大革命”,谁想到了?谁又想到咱们能够回到北京?这一屋子的鸟,他索性也不卖了,自己养着玩,听它们叫,心里也舒服些。他天天在家里养尊处优,偶尔的时候,他听那是什么鸟在叫,暗暗在想得值多少钱;另一只什么鸟又在叫,又值多少钱。鸟飞天空,了无踪迹,却总有阴影从眼前掠过。


但是,养鸟挣再多的钱,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前两年,他还是出去找了一份活儿干。因为卖鸟的时候,接触的人多,三教九流都认识,这次找工作,不算难,从他手里买过鸟的老朋友帮忙,他在接到办事处找了一份差事,负责城管,多少有些进项。

他的老婆工作一直很稳妥,还在老地方打扫卫生。他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只是一时还没有找到工作,也不着急,天天在家里玩电脑、打游戏,成了他的一个心病。

摘自《绝唱老三届》来源:搜狐读书 图片来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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