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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老三届》 夏利的希望


《绝唱老三届》夏利的希望作者: 肖复兴

老王现在开着一辆夏利出租汽车。他开了整整三十年的车,车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技术是没的说。


老王在北大荒和我同在一个农场。由于根正苗红,人又老实忠厚,他一到北大荒就分配到场部的小车队,给领导开小车,这是让人羡慕的活。他很满足,北大荒的道路甩手无边,一条路连着遥远的地平线,他可以开得随心所欲,风驰电掣,有种能飞进天边云彩里的感觉。


老王是68届的初中毕业生,老婆是66届初中毕业生,比他大两岁。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北大荒落生的。两口子是1979年那年大批知青返城潮中回到北京的,算是回来晚的了。不过,比起一些饥寒交迫的知青,北大荒十一年的生活,老王没受什么大苦,出门有车开,进门有可人疼的老婆女儿,日子过得还算是有滋有味。如果不是知青大返城,搅起“今夜有暴风雪”,他没有想到要回北京。因为北京无论他家还是老婆的父母家里,各自的哥哥姐姐都结婚添丁进口,房子却还是那样的大,窄巴巴得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与其回去受罪,不如在北大荒睡宽敞的火炕。


眼瞅着身边的知青哥们儿一个个炒熟的豆儿似的蹦出北大荒,心里一下子寂寞荒凉得很。再加上哥们儿一再劝他说女儿一天天长大,以后上学是个大事,我们就这样在北大荒糟尽了也就糟尽了,难道还得让女儿也糟尽了吗?以后,人家的孩子都能在北京上学工作,自己的女儿还在北大荒刨一辈子地球?


说实在的,是为了女儿,老王和老婆咬牙回到北京。回到北京,他们两口子只带回简单的一个背包和20斤黄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给领导上了供,作为办返城手续的润滑剂。


城市是一个最为势利的地方,北京城没有像当年他们到北大荒去的时候那样敲锣打鼓欢迎他们的归来。新的一代已经成长,他们已经被无情地遗忘。没有房子住,没有工作干。失去这两样,就像鸟没有了一对翅膀,任他有再大的本事,也飞不起来。他才觉得原来回北京比他想象的要难得多。


幸亏在通县有一所中学作为接收单位,否则连落脚点都没有,调动的关系都无法办理。但事先说好了,只是接收一下,替他搭个桥,人家并不真正接收他,要承担为他安排工作的义务。他自己也不好意思提这事,只好耷拉脑袋走人,闷头自己想辙。可上哪儿找辙去呀?到处是知青在找工作,工作一时难找,一家三口,天天这样晃,不等于在坐吃山空呀!他很着急,又一点儿辙没有,天天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悠。


最后,转了一圈,还是通县这所中学同情老王的遭遇,暂时接收了老王,恰巧学校有辆接送城里学生的大轿子车需要人开,听说老王是司机,就先让他开着,虽然说好了是临时工,但总算一时有了饭辙,算是天无绝人之处。在自己父母家的房檐下搭间小房,比自己在北大荒住的房子边上放菜和杂物的小偏厦海小,权且有个窝住。一家三口,就这样在北京开始了艰难的新生活。北京的城市之光四处辉映,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但没有一处是属于他老王的。


老王的车开得好,人脾气又好。虽说当初是临时工,但学校留下他开车,再也没提这个临时工的事,他一开十多年,工作稳定,饭碗有了保证,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好在后来老婆也找到个工作,女儿上了高中,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安定了下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没有什么奢望,只要把女儿供养上了大学,自己和老婆没有干的吃,能喝上稀的就满足。他天天老老实实给学校开班车,下班赶紧往家里赶,通县城里两地这样来回穿梭,破帽遮颜过闹市,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如果日子就这样安稳地过下去,他会一直在这所学校把这辆大轿子车平平稳稳地开下去。虽然,这期间有好心的朋友对他说,凭他开车的技术不如去开出租挣钱多,他不好意思对学校开这个口。毕竟是自己刚回北京最困难的时候,人家学校像接收孤儿一样接收下了自己。


三年多前,忽然自己和老婆两家的老人脚跟脚地相继过世,偏偏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女儿住院做坏了手术弄得小肠粘连,一大笔饥荒拉了下来,一下子欠下三万块钱的账。那一年,他每月的工资是五百多元,老婆是三百多元,俩口子加起来起来每月九百元钱,该什么时候能还上这笔账?就是干到死,他也还不上这笔债呀!他真是犯了愁。


惟一的办法,是去开出租!呆呆地望着大街上一辆接着一辆从眼前穿梭而过的出租车,他想起了前几年朋友替他出过的主意,他知道自己除了开车没有别的本事,这个世界上能赚钱的法子越来越多,对于他却华山只此一条路。


万般无奈,他找到学校,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后者脸皮开了口,学校不放他走。是啊,哪儿找这样又好又便宜的劳动力去?人家学校一说起往事,他便像是自己有个带把儿的烧饼让人家攥住一样,先没了底气,也不好意思再强求。毕竟学校对自己有恩,自己的苦,就自己咬碎了咽进肚里吧。


谁想到,命运对待他是如此的“马太效应”,没过多久,厂子不景气,老婆不到四十五,就提前退了休,连每月三百元钱的工资都拿不着了。三万块钱的债山一样沉重地压在老王的身上,他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一代人怎么这么倒霉?好事摊上得不多,倒霉的事却像雨一样一滴没落都浇在自己的身上。


一连几宿没睡好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饼,在心里翻来覆去想着前来后往的对策。看来解救自己的只有离开学校去开出租!并不是自己对人家学校不义,实在是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呀!


老婆见他总是这样折饼,问他干什么呢?他说还得找学校去!


他鼓足了勇气,再次找到了学校。这回,他已经成竹在胸,背水一战,在肚子里把对话演习了一遍又一遍。他先是先礼后兵感谢学校一番,到死也报答不完学校对他的恩情;然后面带羞涩,极其诚恳地提出三条路:一是给自己长点儿工资,自己这么多年了老是这点儿工资,实在太少了;二是能帮助报销一些女儿的药费和住院费;三就是把自己放个屁一样给放走得了。


学校说考虑考虑。几天后,学校把他真的跟放个屁—样放走了。


他开上了出租。

是北大荒这帮朋友的帮忙,筹集了买车的十几万的款子,买了一辆夏利,无形中债台高筑,三万没还上,又平添了十几万。倒是债多不愁,虱子多不痒,他拼命开车,起早贪晚,没个刮风下雨天,就是自己病了,也不敢不出车。他说只要天亮一睁眼,车没开就得交一百多元的份子钱!他能不开车吗?车轮子碾着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也碾着他的心。


可以说,开车开了三十年,就这三年开的路程最多,最辛苦,但毕竟有了希望。想想,他有时只有苦笑,偷偷的,还不敢让老婆和女儿知道。活到四十多的人了,一辈子都有过什么样的希望?年轻时总希望把红旗插在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土地上,这个膨胀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不敢再有什么希望。当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人们最大希望是赚钱,他都不敢再随波逐流,只想安安稳稳地开车,即使每月只有五百元的收人,也从来没有怨言,没有想挣巴—下,就那样像拉车不松套一样,老老实实地开车。他是属于那种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有些老实,墨守成规,日子过得像死了一样没有生气。只有这三年,他发疯了似的开车,全家又开始围着他团团转,像是一潭死水被搅活了,荡漾起波纹。为什么?因为又有了希望。虽然这个希望对于他老王来说很渺小,但是毕竟是希望,便也很实在。

对于这代人来说,希望是一剂强心针,甭管什么样的希望,是被虚假膨胀的希望欺骗过也好,还是被新的希望诱惑着、鼓动着、催促着也罢,希望让他们的生命燃起火力和动力。对于这一代人,不可能没有希望,不能失去希望,希望像是一条狗,时时在他们的身后追逐着。这是这一代人的悲剧,还是喜剧?

老王被这个新的希望追逐着,开着他的夏利整整地跑了三年。


今年3月,他终于还完了他所有的账。他告诉我:“上个月还完了账,我还剩下二百块钱。”他说这话时,如释重负,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那天,他开车拉着我迎风疯跑了半圈三环路。

附记

我很多年没有见到老王了。不过,他的夏利为他还完帐之后,车就是他的了,他可以不必起早贪黑那样玩命的干了,想什么时候出车就什么时候出,早早地收车,回家喝一顿小酒,也是常事。而且,爹妈房子拆迁,力争之下,也争下一间属于他们夫妻俩自己的房子,虽说远在四环以外,到底是自己的一个窝。每天开着出租,倒也没觉得有多么远。女儿也顺顺当当地考上大学,毕业之后找了一份工作,找了个对象结婚成了家。他正经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那辆夏利闹的,一切都美美满满。


大前年,他的那辆夏利报销了,跑了十年了,也到了该报销的年头了。谁想到,要换车,必须得换索纳塔或伊兰特。他要接着开出租,必须换这两种车的一种。开了几十年车,除了开车,他没干过别的;除了开车,他还能干什么呢?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头,选择了一辆伊兰特,因为是租,每月给公司的份子钱就五千多。赚钱,一下子艰难多了,每天又开始了和刚买夏利时一样起早贪黑玩命了,离家和回家,两头不见亮,累得连小酒都顾不上喝了,到家倒头就睡。


五十多岁的人了,和年轻时没法子比,哪里禁得起这么折腾?今年初,公司发善心,强迫的哥的姐检查身体,这一查不要紧,查出老王得了糖尿病。妻子女儿都坚决不让他再开车了。


可合同没到期,不开怎么办?他苦笑着问我。


他接着对我说:再说了,不开车,让我干什么去?天天在家享清福,咱没那命呀,开车还能给我解点儿闷,不开车,病更得厉害,你信不信?

摘自《绝唱老三届》文章来源:搜狐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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