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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知青亡灵:李建建之死、矿难

寻找亡灵 

作者:方国平

李建建之死

知青上山下乡资料图

1969年6月28日,年仅16岁的1969届初中未毕业的李建建,稚气未脱,热情洋溢,还未到她毕业分配的时候,偷偷从家里迁出户口,和本校老三届毕业生一道,踏上了远赴北大荒的知青列车。


这是她第一次乘坐火车,也是她第一次离开父母,远离家人。


20世纪60年代末叶,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所谓的“牛鬼蛇神”。当时,有人贴出大字报,诬建建的爷爷是逃亡地主。局级干部的建建父亲为其父辩护,被打成“右倾翻案”、“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建建的母亲,市总工会处级干部,也因家庭出身,随同丈夫下放劳动,进了五七干校。1969年初,1966届初中毕业生李建建的姐姐为摆脱当时的环境,去了河北省隆尧县插队。8口之家,下放的下放,下乡的下乡,只剩下被诬为逃亡地主的爷爷奶奶,和尚在小学的两个幼小弟弟。


李建建本可以留在城里,不用下乡的。


当时,建建母亲曾接到一个好心人的电话:向学校说明情况,她姐姐已下乡河北了,就可以把她留下。


然而,面对汹涌的上山下乡热潮,险恶的政治环境,李母噤若寒蝉。她不敢阻拦女儿的“革命行动”,更不敢出面向学校反映建建姐姐的情况。她没有胆量做“逆流而动”的举动。


李建建在自己的追求和冲动下,远走高飞了。


火车开动了,她留下一言:“爸爸妈妈,你们老了,一定要到东北来欢度晚年!”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去,竟是死别,这一言,竟是终言。

李建建,16岁的花季少女,清纯活泼,美丽可爱。42团保卫股干事天津知青吴瑞昌在1连办事时,对这位小老乡有深刻印象:这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长得像李玲玉。


她有很强的进步欲望。1969年10月31日,就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先后3次写了入团申请报告。她工作泼辣、认真。11月,连里发生一次山火,她表现特勇敢,烧了头发和衣服,一点也不害怕。年终评比,就被评为“五好战士”。


她个性强,不服输,爱倔人,心气高。甜美的外貌,鲜明的个性,人小但能干的风格,上到团里,下到连排的人都喜欢她,高看她。只有她说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说她的份儿。


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同连的一个浙江男知青喜欢上了她。他俩来往了。然而,建建悄悄写给男知青的信,当时放在炕席底下,不知怎的被人递到了连里。连里开大会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当时,兵团有纪律,三不准:不准吸烟,不准喝酒,不准谈恋爱。连队领导经常在大会上点名或不点名地批评某些人的恋爱现象。


女副连长找建建谈话。班里开“斗私批修”会,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要拔大葱,不要割韭菜”。建建的检讨没通过。有的知青在她面前说起了难听话、风凉话。李建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心气高的她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原本强势的她更受不了来自连、排、班的各方批判。她想躲避,想躲过这无法承受的沉重。她问住同一宿舍的副连长:


“今年过年还批假吗?”

“今年一概不批假。”女副连长回答。

建建唯一的退路没了。


1月7日半夜,副班长起夜,看建建还没睡,在写东西。


“怎么还不睡?”

“写完就睡。”


第二天早晨,建建向副班长请假:“我去趟卫生所,晚一会儿上班。”


大家到了工地,建建一直没来,大家以为卫生所批她假了。中午回宿舍吃午饭,建建没在宿舍。副班长他们就悄悄地找,没找到。直到晚上,把这事汇报到了排里。


机务排绰号叫“小老头”的,前一天打柴把绳子丢在了山上。8日那天上山找绳子。远远看见山上的一个土坑里隐隐约约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树枝,头巾露在外头。


“谁?”小老头吓得后退几步喊着。

“我。”小老头看清了是李建建。

“你上这干嘛来了?”

“上柳毛买东西,在这歇会儿。”

“那你还拿镰刀干什么?”

“防备狼嘛的。”


说话间,建建往山下看,小老头还以为她是跟浙江男知青在此约会哪。


“去柳毛就快去吧,山上多冷呀!”小老头随口说。


建建“噢”了声,转身就往柳毛方向走去。


当时,她穿的是家做的条绒棉鞋,只戴了一条方格红白围巾。


小老头回到连里。他不能把看到建建的事往外说,他怕连里知道了批判她,他想给这俩孩子保密。


当天晚上,小老头偷偷地从礼堂里把正在开会的浙江男知青叫出来询问此事,才知道男知青一直在工地修水利,根本没去山上约会。他把在山上看到李建建的事和盘托出。这时,排、连领导也同时知道了李建建出走的消息。


当时判断,李建建私自回天津了,派人到密山车站找,没有。回过头来,检查她的行李。发现她的边防证、钱都在,没带走。这下,大家真的害怕了。全连人马上出动上山搜寻,无果。又派出多路人员分别到地方和其他连队寻找,杳无音讯。到边防线查找,边防线亦无异常发生。此事惊动了团部,团首长指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1月20日,连队附近的柳毛屯老乡前来报告,在村头的一口井里捞上来一条红白格子围巾,井下似有异物。经辨认,围巾是建建的,派人下井把尸体打捞了上来。建建尸身形貌未变,像一尊冰雕女神,静静地躺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令人惊异的是,她的身上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一块石头。


冰冷湿漉的建建遗体被放在嘎斯车上送往团部医院。尸检结果:处女。无暴力他杀迹象。结论:自杀。


1971年1月22日,农历腊月26日,建建父亲接到单位通知,称42团来电报:李建建不幸亡故,请速去办理后事。单位借给200元钱作路费。24日晚,建建父母抵42团团部,听了事情经过。李父李母万分悲痛,但又能说什么呢?


他们没给团里出任何难题,只提出在墓前立一碑,以示纪念和日后辨认方便,连指导员答应了这一要求。26日上午,建建葬于朝阳西山墓地。下午,团长、政委一起看望并安慰了李父李母。当晚,连里派两个建建的同班战友陪同两位老人乘车返津。


寒夜里,整个列车只有这孤零零的4个人。两位老人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大年三十!


事后,在整理建建的遗物时,建建的两位战友,她的小姐妹分别发现留给她俩的遗书:

玉红大姐:


永别了!我对不起家里,我走了以后,你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寄回去,钥匙就在炕席底下,请你安慰安慰我爸爸妈妈。


永别了!

建建 1月7日

另一封:

华子:

我没脸在连队待了,我要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我走了!你们不要找我,只当我死了!


……(中间的话,当事人回忆不起,只记得最后两句)


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解脱。

我走了!


建建 1月7日

给华子的信掖在一本林彪语录本的封皮里,折叠成十字叉,语录本是华子的。她的书和华子的混放在一个书架上。原来,7日半夜,建建写的就是给她俩的遗书。


李建建死后,连队开展了一次整风运动,把她的死定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恶性膨胀。对资产阶级出身的浙江男知青也进行了批判。

2006年2月6日,建建父亲给1连指导员及其他领导写信:

你们好!李建建已离开我们35年了。我们的家人时刻都在想念她。


大家都想把她的遗骨火化后运回天津,安葬在其母亲身旁。


不知办此事,在当地的情况下如何办理?如何办好?特此函告,询问清楚,以便其兄弟姐妹前往办理。


请你们在百忙之中,提供信息为盼!


李建建的墓,在朝阳原兵团陵园,现状如何,亦请告知。


李建建父亲离休干部

李德宣 敬书

2006年2月6日

1连指导员接到此信后,以年迈之躯,到西山寻找。然而,茫茫西山,荒冢何处?天长日久,日晒雨淋,墓早已隐没于荒野草丛之中,墓碑亦不复存在。


四十几年来,建建父母把建建在家时的伙食费积攒起来,作为去扫墓或迁坟的费用。1976年后,李父调天津石油化工公司,曾先后赴大庆、辽阳、延吉等地参观学习,欲去密山看看建建。都因工作脱不开身,一次都没能看成。


李母于1998年去世。她生前经常念叨:“4个子女中,我最对不起建建。”当初,她如果去找了学校领导,如果把建建劝阻下来……为此,李母追悔了一生。而现在,她想和心爱的女儿在阴间相聚相伴的愿望也无从实现了。


李父叹曰:

生在建国后,长在红旗下。小学三好生,中学红卫兵。还未到毕业,积极赴兵团。兵团第一年,评为五好兵。欲入共青团,三次交申请。家中冤错案,断了其前程。违反“三不准”,理应受批评。批评没监护,送了其性命。逝者太年幼,生者太“左”倾。“文革”环境中,有其必然性。

呜呼!李建建,你的老父至今还在寻找你! 

矿 难

知青资料图

1974年12月22日,对42团煤矿来说,是个黑色的日子。


42团煤矿坐落在鸡东县永安乡锅盔山脚下。当地传说,只要锅盔山“戴帽”,就要变天,有不祥发生。


21日晚饭后,锅盔山顶愁云惨雾,阴霾重重。天已经黑了。许海清望着天,依然节奏轻快地敲打着他的小搪瓷饭盒进了技术员韩德海的家。他是个热情健谈的青年排长。吃完晚饭,来和韩德海聊天。又说又笑,很快活。聊了一会儿,韩说:“都上零点班,回去早点休息吧。”


一会儿,有人看见他和未婚妻到别人家串门去了。


又有人看见,他和未婚妻在忙乎什么,要点蜡烛,就是点不着。点上了,灭了,再点,又灭了。这是怎么啦?碰上鬼了?


这天晚上,天很黑,很重,许海清很兴奋。


零点班上班后,也就是22日午夜,韩德海照例到井下各工作面巡查一番。采煤作业面上的人打眼儿放炮后都升井吃饭去了,只有许海清带领出货打顶子的人在井下。他们的工作面是离地表才50米左右刚过氧化层的边缘煤层,并不适合采掘。当时,为了节约资源,又时值隆冬,团属各连队急需煤取暖,任务紧急,矿部要求:必须抓紧时间抢煤。许海清一行5人未等炮烟消散,就顺着溜煤口爬上了掌子面。


韩德海到底弯道车场,正在等车。


突然,一股阴阴的疾风从身后扑来,掀翻了韩德海的矿帽。韩内心一惊,凭经验,是顶板大面积冒顶。韩即刻快步向巷道里头跑去。中途遇见闫金泉(北京知青),神情恍惚、惊慌失措地跑来,和韩德海打个照面,没说话就擦肩而过。韩预感到发生了大事。


立即上去察看,只见采空区老顶全部冒落。事故,严重的顶板冒落事故。一会儿,冒顶区内传来一声呼救声,只见一束矿灯灯光在事故区闪动着,有一个人正在冒着生命危险向上爬去,在40度斜坡的乱石上动作飞快,身手敏捷,似从天而降的天将,迅速扒开石头从石堆中救出一个人来。等他下来才看清是朱宗法(浙江海宁知青),是他将杨伯祥(本地青年)从冒落的石堆中救出。万幸的是,杨伯祥只是被砸断了左手食指第一节,身上没发现伤,没有生命危险,人们立即将他抬上矿车推出升井。大家清楚地意识到,许海清、童小和、杨震华三人已被埋在冒顶区内。矿部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鸡西矿务局派救援队抢险支援。


一场惊心动魄的抢险救援行动迅速展开。


第一步,立即将当班作业的溜煤眼破开,把煤放掉。即刻发现许海清正堵在溜煤眼口里,他全身被挤压在煤炭中,两根肋骨深深地插进了肺里,已窒息死亡。抢救人员迅速将他扒出。


第二步,从这个溜煤眼立即开拓一条巷道上去,边支护边掘进。即在前方发现两块巨石,像马架子似的顶立着,表面平滑,支起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童小和正背向救援人员一动不动地蹲在里面。到跟前才看清,他的头被两块巨石夹住挤开一道裂缝,已经死亡。如果他蹲得再低10公分,就可能会逃过此劫。


穿过巨石的三角形通道,前面就是乱石,在乱石下扒出了杨震华的尸体,头骨已碎,全身压扁,肢体粉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当时,在排长许海清的带领下,他们几人从后面的溜煤眼上去,进入采煤工作面。许海清在前,几步之后是童小和,之后是杨震华,最后是闫金泉。当他们感觉危险想撤时,最后的闫金泉变成最前往回跑,他借助风力躲过了身后落下的巨石,逃了出来,杨震华差几步,童小和与许海清已经来不及了。


惨剧发生后,团部派了事故调查组,认真而详实地调查了事故原因,给矿领导和相关人员作出了应有的处分。


12月27日,在42团团部朝阳礼堂为死难者开了追悼会。接到噩耗的死者家属分别从上海和硖石赶来。团部追认许海清为中共党员,童小和与杨震华为共青团员。


3人遗体没有火化,集体安葬于朝阳西山墓地。


30多年过去了,风吹草低,雨雪风霜,日久天长,他们的坟墓渐渐隐没在莽莽荒野中,谁能知道,他们的坟茔如今在西山的哪个角?哪片地?


2010年年初,原煤矿上海知青方国平建议农场为他们重新修墓建碑。农场领导当即同意,一切由农场办理。为许海清3人修墓的全过程,方国平写了纪实文章《寻找亡灵》作了专门记载。


2010年8月,3人墓建成。新墓地在西山的东南角,四面绿树环抱,布局得体有致。这是古稀老人韩德海精心设计并组织施工的,一片苦心,表达了对知青的深情与怀念。农场领导做了祭奠仪式,有煤矿知青和老职工参加,献了花圈。童小和的家人一行6人也随即来场祭拜。

许海清、童小和、杨震华如地下有知,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吗?或许有几分慰藉,微笑着安息于九泉? 

选自方国平著《寻找亡灵》 来源: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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