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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回乡知青的坟

同为知青,回乡知青遭受的歧视还不止体现在购粮补贴和建房费等事项上。后来国家曾专门下文确认:下乡知青在农村劳动和在大中专院校学习期间都计算工龄,而在同样的情况下回乡知青因家庭出身是农民在农村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和在大中专院校学习都不计算工龄。这样一来,后来有幸与城市知青一样进厂当工人或恢复高考后顺利考入大学从而改变了自己和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命运的回乡知青,即便安全退休后,因这一歧视性政策,所得的退休金也比我们这些插队算工龄的城市知青约少20%或以上。

一座回乡知青的坟史啸虎 

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心里偶尔也会惦念起这个年长于我们的英俊的县中高材生。


那时,虽然与回乡知青相比我们这些下乡知青可能会产生一点廉价的优越感,但我们对自己的未来也很迷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好在开窍晚,不谙世事,也好在每天还得出工干活,挣工分吃饭,没时间想那么多。白天除了下雨,我们男知青都会出工,不是整田、插秧、薅草、担肥、制茶、割稻和砍柴,就是挑公粮、挑茶叶,上公社、上县城什么的;当地女人一般不下水田,但除了干些带伢子、浆洗衣服、舂米做饭和喂猪养鸡等家务活,也得干些旱地上的活,如摘棉花、挖红苕、剥茶籽、切晒茯苓、整饬菜地和纺纱织布等。我妹妹就跟着村里的那些堂客干这些活(山里的姑娘叫女伢子,一般不出工,出工也不记工分),几乎没个歇息。


当然我们也时不时找个借口旷它一天或几天工,偷个懒,下山溜达到白帽、余河或河图等合肥一中插队知青比较集中公社的一些知青组去串门,交朋友,叙友情,也同时蹭口饭吃。下工后如有时间,我们或是到屋后山坡上去侍弄生产队分给我们知青小组的二分菜地,或是跑到村子的山口那儿躺在草地上去发呆,或眺望远处的群山和天上的飘云。


那时,我们几个知青同学的岁数均在16-19岁之间,都处在发育成长期,山乡劳动强度大,饭量也都特大。每月三十斤糙米哪里够吃?为了填饱整天饥肠辘辘的肚子,我们经常在村里收集农民用来喂猪的红苕(山芋)藤子和萝卜樱子,晒干的只要手掐得动也要。然后摘洗干净,切碎碎的,与米混在一起煮菜烂饭吃。菜烂饭体量大,容易产生饱胀感。所以我们只要吃饱就行,也不怕农民讥笑我们吃猪食。可以说,菜烂饭是我们组的家常便饭。


为此,那年我们还将那块小菜地尽量打理得挺有成就感的,什么小白菜、辣椒、西红柿、四季豆和茄子等蔬菜的长势和收获都不错。以菜代饭,解决了我们不少日子饿肚子的问题。


晚上,我们一般都是在屋里围着一张大方桌点着煤油灯读书或辩论。冬天很冷时,就在桌子下用土坯围一个火塘,里面点燃一些我们平时烧锅时自己在陶罐里闷制的木炭烤火。那时年轻,求知欲旺盛,什么书都看。下乡时组里每个人都带了不少书。再加上知青之间互相传阅的书,那一年我读了数十本注明“干部必读”的各种哲学和经济学书籍以及其他一些文学、历史类书籍。其他几位也是这样。生活艰苦,倒也充实。


到了秋天,大约是9月份的一天,山上冷浸田里的水稻还在灌浆,村里的农活较少。我和其他三位知青跟队里打了招呼,请个假,沿着那条大峡谷走山路去东边的河图公社,想到一些熟识些的知青组去玩,如运气好,也可乘机蹭口饱饭吃。那时年轻,一天走几十里山路丝毫不觉得累,加上也没有汽车等交通工具,所以出门不管多远都是步行。


那天在去河图的路上,我们沿着峡谷下坡走到一个小路口,看见好几株高大的枫香树矗立在那里,不知是谁提醒说:“这好像就是××表哥家那个村子的路口吧?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那位很谈得来的县中高材生了,大家似乎都有点想念他。”他的建议与大家的想法一拍即合。于是我们就离开大路,拐个弯,朝着那个陌生的山村走去了。


与岳西大多数位于山区的村子一样,这个村子农户居住得也很分散,田坝里见不到一个人,只见到远处几个山洼里零星露出的农家深灰色的瓦房屋顶,没有炊烟,也没有鸡鸣狗叫,冷冷清清的。


看到这个场景,不知为何,那天我突然间觉得这个村落的环境很熟悉,自己以前好像来过这里。想到这里,我顿时打了一个冷战,有种紧张的感觉传遍全身。拐过一个小山坡后,果然看见小路的上方,也是那个村口,在两棵大松树之间高高地钉了一个长约三米、宽约五十公分的杉木板,上面写着欢呼什么最高指示发表的红色大字标语,风吹雨淋,已经色泽暗淡,笔划不清了。不过从残留的字迹上看写的却是规范而工整的排笔字体。这肯定是那个县中高材生的墨迹了----我们当时可能都作如是想。因为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能写出这种现代艺术字体的人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看到那个横在那里就像牌坊的标语木牌,大家都怔住了。而我更是吃惊,难道我冥冥之中真的来过这里?回过神来后,同行的那几位知青朋友就开始打趣我可能是遇到鬼了。而我也搞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只好摇头叹息。


进村后我们走过第一户农家,门开着,也没见到人,然后看见一个女人弯着腰、低着头在旁边的一个背靠一片陡崖用石板搭就的猪圈里清理猪粪。我们就上前喊声“大嫂,你好!”想打听这是不是××生产队以及徐××的家在哪里?(现在写文章时居然将人家姓名和村名都忘掉了,很不好意思)那女人听到我们喊她便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抬起头来。这时我们才发现,这个女人约莫三十岁,面容标致却略显疲惫,身材丰满而长窕,身着蓝色粗布斜襟衣服,围着一个溅有泥水的粗布围裙,手里拄着一把铁锹,头发蓬松,脸上汗涔涔的。


听了我们的自我介绍和打听的问题后,她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悲伤地说道:他是我弟弟。他死了,上个月才死的,……


他死了?原来她就是他姐姐?我们都被那个女人的话给惊到了。他几个月前还到我们石岭去玩的,怎么会死了呢?


我们都懵了:才多少时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位县高中的高材生,一位满腹经纶的大才子就死了?


从那个女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们得知,他弟弟自去年回乡以后是得了痨病。他是独子,父母亲身体也不好,就有了一份强烈的责任感。为了多挣钱维持家里生活,他弟弟从县中回乡没多久就利用冬天农闲时间去十多里路以外的河图公社粮站背麻包,一个麻包重二百斤,从仓库背到公路边的汽车上可以挣上几分钱。一天总能挣个几毛半块或一斤肉钱的。后来他终于累得吐血,去卫生院检查说是得了肺结核,需要打针吃药,可家里没钱治。他就看医书,自己上山找草药煎着吃,结果病越来越重,上个月终于不治……


听了他姐姐的这席话,我们几个人都沉默了,心里除了伤感还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因为我们有不少知青也曾经为了几毛钱到白帽区粮站去背麻包上公路。那距离还挺远,至少一百米,背一大麻包足有两百斤重的粮食也只有五分钱报酬(后来听说涨到了一角钱)。我也背过一次,因太累,喘得像牛一样,还不能换肩,差点把腰给闪了,干了那次就不再干了。没想到那个比自己瘦弱得多的县中高材生居然也去干这个重活,而且还干了一个冬天!


在我们的要求下,他姐姐带我们走过一片梯田,拐到一个山坡后,指着青草萋萋之中的一堆新土说,那是他弟弟的坟。我们走上前,看见这是一座简陋的新坟,土堆上铁锹拍打的痕迹清楚可见,在每锹土块之间的缝隙中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小草。土坟没有墓碑,但旁边还留有一大簇镶嵌混杂在泥土中的烧纸的灰烬。


稍微辨认一下残留的纸屑,我发现这些被烧的纸显然不是山里面上坟时通常烧的草纸,而是很像书籍和课本的纸张。大概看出我们的疑问,那女人哀怨地说,他弟弟临死前一再叮嘱家人,将他在县中读书时留下的课本和笔记全都烧掉,一本不留!


多么决绝啊!


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在那位县中高材生,徐表哥,一个年仅二十二三岁就早夭的回乡知青的坟前鞠了几个躬,祭奠他,愿他安息。


我内心里也似乎明白了很多人生道理。在那个狂热的翻云覆雨的时代,人是很渺小的,很难保护自己的权利,也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位富有才华的回乡知青在这块貌似广阔天地、实则闭塞贫瘠的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死了。我们作为知青,现在也被命运抛到了这里,而城里的家也支离破碎得快没有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的未来又在哪里?我们又将怎么办呢?


那段时间迷惘的我不停地问自己这类问题,但始终没有一个答案。好在那时我还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我还年轻,才十几岁。一辈子还长着哩。世界这么大,今后总会有变化有机会的吧?我可以读书,可以等待,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尽量多思考些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哪些东西是不合理不公正的并在今后想方设法去改变它?当然,我们还得好好锻炼身体。一个人,如没有一个健康而强壮的体魄,今后什么事也是干不成的。文明之精神,野蛮之体魄,两者不可或缺也!


自那以后,我们没有再去过那个村子,故事早已定格在1969年的一个秋天里了。

这事迄今过去快五十年了,却始终留存心里。现在觉得虽然有点平淡无奇,但我还是决定将其写出来,因为这是一个有关那个年代的回乡知青是如何饱受歧视而又摆脱不了其悲惨命运的令人伤感的故事。

根据《爱思想》201704期《一座回乡知青的坟》一文节选 转自:一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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