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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老三届》 遥远的手风琴

《绝唱老三届》 
遥远的手风琴

作者: 肖复兴

现在手风琴已经不那么时髦了,电子琴大有取代它的趋势,雅尼和喜多郎的电子琴音乐风靡世界。但在三十年前却是手风琴的天下,几乎每一个乡村,只要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或者有知青的地方,都会有这种携带便利轻巧、悠扬而熟悉的手风琴的琴声。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时代自己的宠儿。

晓茵那时就有这样一架手风琴。

晓茵的母亲是一位音乐教师,她的音乐天赋来自母亲的遗传,当然,还有她自己后天的努力。晓茵小学在少年宫学过手风琴,但那琴只有在演出前可以拿回家练习一个星期,她就利用手风琴和她形影不离这一个星期拼命地练琴。有琴练的日子,是她童年最快乐的时候。她家里有一架钢琴,是母亲的陪嫁,老掉了牙成了一个古董。婚后的母亲或者说当了教师后的母亲,生活拮据,买不起一架手风琴。除了演出前能从少年宫拿回家练那一个星期的琴之外,她如果再想练琴的话;只好从邻居一个工程师家借。不过,人家不愿意借,但她确实特别想拉琴,每逢这时候,都是母亲豁出老脸出面去借才能把琴借出来。只有母亲知道,从童年开始,晓茵就渴望着能有自己的一架手风琴,手风琴只在她一次次的梦里。


晓茵和我同届同龄同在名牌中学读书,也同命运。我们都是1966年那年高中毕业,便也都是在那年迎来了“文化大革命”,将上大学的梦想葬送在那场大革命之中,便自然而然同样地离开北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惟独没有葬送干净而还顽固残存一些影子的,是她的手风琴之梦。


晓茵是到吉林一个叫做香山屯的农村插队。她苦干了整整一年,每天拿的是最高工分,一年下来挣了三千多工分,每10工分合1.28元,刨去口粮、柴禾、菜金,剩下一百多元钱。揣着这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百多元钱,利用冬天农闲的时间,她请假回家,一路跋涉想的就是用这钱买架便宜一些的手风琴。这个童年之梦,一直藏在心里,现在像是惊蛰的小虫子一样,开始复苏钻了出来,咬噬着她的心。


可回到家,心一下子沉重得像被风雪压弯的树枝,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她家一共五个女儿,她是老二,上山下乡以来,五个孩子前后都革命离开了家,志在四方,到五湖四海去了,把爸爸和妈妈孤零零地甩在了家里,家里的日子一下子衰败得荒草地一样,没有了一点生气。老两口也都去了干校,她是先回到北京,又赶到干校,才看见的妈妈,她看到妈妈住在干校的木板床上,垫着牛草,连床褥子都没有,那一瞬间,眼泪差点没落下来。她把心里的买琴的念头压了下去,连说都没说。


她知道全家五个女儿下乡带走了被褥,光顾着自己的所谓革命了,根本没有想到家里,是妈妈把所有的苦楚都悄悄地咽进了肚里。她把这一百多块钱给了妈妈,妈妈太苦了,让妈妈用这钱贴补一下艰难的日子吧。


妈妈却摸了摸她的手背,她给妈妈递钱的时候,妈妈就看见了她的手背,世上只有妈妈才有这样尖的眼睛,她刚一进门,妈妈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背上净是大口子,裂开口张着嘴。那是她割地时磨的,她太玩命地干了,几乎每一棵谷穗上都沾有血迹。


妈妈把钱又塞给了她:“你拿去买把琴吧。”


妈妈像钻进她的心里头了,知道她的心思她的梦。那是她从童年就开始的梦呀!


她在劝业场的委托柜台看见一架百乐牌的手风琴,虽然琴比较小,只有48个贝斯,一个琴键坏了,但便宜,原价196元,减价135元。她跑回家叫上姐姐,陪她一起去买琴。她把钱夹在一本《牛虻》的书中,那是那个时代知青们爱读得一本书,牛虻个保尔是知青心目中的偶像。她小心翼翼地抱着书,一路小跑着,生怕钱丢了,生怕琴被买走了。她和姐姐跑回劝业场,把琴买到手,心里才踏实了,长出了一口气。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笔钱的数目,那是她挣来的第一笔血汗钱,更是母亲的一份心意和期望。

她带着这架手风琴回到香山屯,屯里荡漾起了琴声。第一夜,她拉琴,伙伴们唱歌,先拉《山楂树》,再拉《青年近卫军》,再拉《山鹰之歌》、《卡秋莎》……琴声和歌声此起彼伏,像是三月汛期的桃花水一浪高于一浪。


她们爬上高高的柴禾垛,眼前的菜地收完莱了,是一片开阔的空场,月亮升起来了,星星在眼前闪烁,她尽情地拉着琴,开玩笑说这柴禾垛是香山屯的悉尼歌剧院呢……她整整忘情地拉了一夜的琴,伙伴们整整忘情地唱了一夜的歌。第二天老乡们对他们说:“我们听了一夜呢,你们唱的歌怎么那么的好呢?你们拉的琴怎么那么的好呢?我们还以为是广播喇叭里唱得哩!”


从此,手风琴使得晓茵声名大震。村里要排练文艺节目,自然要她的手风琴冲锋陷阵;公社要组织文艺宣传队,派专人来借她的琴去鞠躬尽瘁;老远的村里有个从吉林大学毕业分配来教书的大学生听说有这样一把琴,不辞路途遥远,也跑来过过拉琴的瘾……。

手风琴成了晓茵也成了香山屯的一种象征,人们循着琴声,就会找到晓茵,找到知青的朋友,然后大家一起尽情唱歌,宣泄着、发泄着,琴声伴着歌声飞溅着情感的瀑布。那时她和伙伴们不无得意地说,就像当年凭着国际歌的歌声就能找到无产阶级的战友一样,凭着手风琴声就能找到晓茵找到知青战友……


人生如流,岁月如流,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这架手风琴跟随着晓茵走南闯北,一直还保留在她的身旁。想想这些年的日子,不仅是琴陪伴着她,而且是琴帮助过她呢。正是因为她会拉手风琴,才从吉林的农村调到了湖北的工厂文艺演出队,有了一份拿固定工资的工作,并且在那里上了大学,最后回到北京。因此,许多次云一样的漂泊、迁徙,丢掉了许多东西,惟独这架手风琴依然保存着,走到哪儿,她都把它带到哪儿。

只是,后来再没有人拉它了,琴壳的漆皮已经斑驳脱落,琴盒的绒布破得起了毛,脏兮兮的落满了尘土,像蜷缩在角落里一只将死的老猫。


起初,结婚有了儿子后,晓茵曾经萌生过希望,教儿子学琴,把自己童年的梦延续在儿子的身上。但是儿子的兴趣似乎不在这里,她也没有这份耐心。琴就丢在了一边,像丢弃了一只酒杯,原来曾经盛满过多少香味浓郁的美酒,如今却连水都装不了一滴了。


一晃,儿子都长大了,工作了。儿子迷上了计算机,对手风琴更不屑一顾。她自己当上了一家单位的负责人,工作忙得头晕脑胀,也顾不上她的手风琴。而且,她和儿子一样也迷上了计算机,对工作确实重要,费的时间自然就更多。手风琴和计算机就像一对实力过于悬殊的棋手,手风琴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就被计算机直捣九宫败下阵来,似乎已回天乏术。


偶尔,她也想起她的手风琴,虽然只是流星般倏忽一闪,却划破心际,刺痛久远的记忆。想想在插队的日子里,拉琴最为辉煌的一次,是她即将离开那里办到湖北的那一天,她到旗里去办调动手续,正赶上听到了“林彪事件”爆发,大家忍不住的高兴劲喷泉般喷发。伙伴们每天都高兴地唱歌,她每天都在拉琴伴奏,连那个吉林的大学生大老远的都跑来了,加入了他们的乡村大合唱之中。大家一起挤在土炕上,望着窗外的夜空和苍茫的远方,整整唱了三夜的歌,她整整拉了三夜的琴。那些歌唱的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不怕重复。重复的歌词和旋律,和夜空中洒满的星星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垂落,连老乡都熟悉了。那是一种什么情景?琴声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心情?


想想在香山屯的日子里,如果没有那琴声会是一种什么情景?贫穷荒凉,土炕上连那一块炕沿的木头都没有,许多地里是寸草不生,想家难归和路途迢迢的日子,黄沙漫天和风雪弥漫的日子,是那琴声支撑着、温暖着、慰藉着我们的心,让那些苍白艰辛的日子有了一丝丝色彩、生气和希望,真难以想象那时没有琴声,哪怕一天会是怎样的度过?


如今,没有琴声的日子不是一天天这样的度过了吗?觉出缺少些什么了吗?有时,她会觉得有些惘然若失。当时代变化之后,精神已经让位于物质,浪漫已经被实惠取代,即使是音乐也已经化为数码编制的m光盘,放进组合音响中,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用遥控器来欣赏,那种挤在一铺土炕上唱歌唱了整整三夜、拉琴拉了整整三夜,那种爬上高高的柴禾垛面对田野面对月光忘情而美妙的琴声,真的只是属于上一个时代尘埋网封的旧事,而那架融和着她整个童年乃至青春梦想与生命的手风琴,如今只像是一张旧照片唤起一些苍凉的回忆而已了吗?


我们太像传说中的狗熊掰棒子,总是掰到一些却又丢掉一些,而且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掰到的才是珍贵的,丢掉的都是应该的。


那架蜷缩在角落里破旧的手风琴,儿子总嫌它碍事,好几次对她说要是搬家赶紧把它处理掉。它还能在生活和回忆里存活多久?

附记

晓茵已经退休了。儿子已经长大了。往事已经落满灰尘。偶尔想起的时候,会扬起迷眼的尘土。那架手风琴也早已经不知了去向,因为连收购废品的都不要它了。

摘自《绝唱老三届》文章来源:搜狐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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