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国知青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知青历史纪录片《大有作为》

上海电影制片厂1972年摄制
(影片全长53分钟)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o0184tw092o&width=500&height=375&auto=0

中国知青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作者:王江 来源《中国青年研究》

1998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30周年,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知青话题,忽然又热了一阵,又出版了一批知青题材的图书,遗憾的是,除了知青老照片的选本能火爆一气,文字为主的大抵炒冷饭。报纸上的评论文章,多是冷言奚落。总是插队那点事,像祥林嫂总是反复叨唠孩丢了:“我真傻......”听者越来越少。


《北大荒风云录》出版时,声称知青话题是“超世纪的话题”,终于到了新世纪的门槛,竟气喘吁吁,迈不动了。


依我看,知青话题刚有个序幕。十年虽有几个高潮,但大抵是凭感觉而论,凭感觉就能找到真理,还要哥白尼干什么?


出了几部知青运动史,有价值,但不能代替理论思考。


就连中国知青这一群体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大致轮廓,都还没有说清,模糊观念盛行,怎能说知青话题没话可说了呢?


本文就这老话题谈几个新观点。

上山下乡:耽误人才,还是造就人才?

成千上万的人一齐回答:当然是耽误人才。上山下乡整整耽误了一代人;尽管今天是骨干,但没有上山下乡运动,他们会更辉煌。

也有说上山下乡好话的。但人们说,那是知青中的佼佼者。成功了,就把苦难说成黄金。成功者。成功者在知青群体中只占极少数。一阵一阵的“知青热”,就是少数知青名人“炒”起来的。


说这话的,大抵没有并没有见过几个知青名人,只是闭眼一猜。


知青名人的名片,我家里攒了一箩筐。


我曾经像新闻记者那样,对他们一一采访。我的问题比较尖锐,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太爷是干什么的?你爷爷是干什么的?你爸爸……“文革”前你读的什么学校?成绩怎样……


这样调查完毕,材料一整理,我的结论是:即使没有上山下乡运动,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仍然可以当作家、当学者、当教授。他们本来就是那块料,甚至祖坟上就有那么一根蒿子!他们并不是上山下乡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当然主要是奋斗成才,但那成功与上山下乡并没有多少必然联系。


上山下乡对他们的命运有影响吗?有。如果没有上山下乡,他们可以当大作家、大学者、大教授。有了这段经历,他们只能当小作家、小学者、小教授。这些人可以说,确实被上山下乡耽误了;如果没有上山下乡他们会更辉煌。所以,他们并没有说上山下乡几句好话,只是在大段抨击之后加个小尾巴,说是“当然了,也有收获”云云。


作为广大普通知青,如果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将是什么命运?会更辉煌吗?我又搞了一项调查。这回主要不是采访,而是钻北京图书馆,一钻就是一整天。


那里的文献资料,浩如烟海。查来查去,我查出一身冷汗。“文革”前夕,我们国家的教育状况大致如此:每年的9月1日,有1800多万男女儿童上小学一年级;六年级之后能上大学的不到18万。大多数青年人当时只读到小学、中学,就不得不就业了。在农村的,打渔种田,城里便是做工买菜。在平凡年代,提倡螺丝钉精神,想跳槽没门儿。把辉煌二字拓展为“掏粪工也有出息”是另一回事,否则,即使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广大普通知青,又能辉煌到哪里去呢?


但是,为什么成千上万的老知青,都感到这一代人被严重的耽误了?这里有一种错觉。


假设有一位北京女知青,胡同里长大的。“文革”前上的是二三类初中,成绩一般。身后弟妹成群。父亲小学文化在前门大街一座老铺子卖书。家里希望她早点就业。女孩子卖卖油盐酱醋就行了。她自己的理想是卖书。但是上山下乡把她发到北大荒种地。她不甘心,十几年后回城在北京一家商店卖百货。看到老同学考电大、业大。她也考过,但总不中。知青聚会,她满腹牢骚:我在北大荒当过民办教师,哪是站柜台的命?都让上山下乡耽误了!


这就是知青情节的本质。有积极意义,也有错觉。


在平平淡淡的岁月,作为普通人家的子弟,对那些专家学者子弟连遥望一下的眼福也没有。上山下乡,都一个鼻子两眼,发到穷乡僻壤。返城之后各奔东西,二三十年见层次。老知青聚会,有专家学者,也有做工的、卖菜的。当初不是一起种地、一起偷鸡摸狗吗?于是,“专家学者宁有种乎?”。


这是一种乱世心态。


同逆境作斗争,斗红了眼,刹不住车了;早就说过了而立之年,还确定不了自己的社会位置。


他们不认原来的命了,人心不古了。这就是上山下乡所塑造的整整一代人的性格。

“上山下乡”一词不可误用

还有一种观点:上山下乡也有收获,锻炼出了一批人才。


这真让人哭笑不得。上山下乡一词,或被成千上万的人滥用了。

老知青们动不动就说,上山下乡使他懂得了这个,懂得了那个。有位老知青说,贫下中农教他懂得了“性”。田间地头的“荤笑话”,比学校生理卫生课生动、透彻。


我相信这是事实,但把这叫做“上山下乡的收获”则不妥。假设这事发生在70年代初期,当时让你谈上山下乡的体会,你说贫下中农对你进行“性教育”,立刻会被打成“反革命”,因为你“篡改”毛主席语录。今天虽不扣帽子了,但你的说法还有语病:偷换概念,你分明改变了上山下乡的原意,却仍说是上山下乡的“收获”。


同样情况,我也常说“上山下乡把本来默默无闻的一代人激活了”等等,我是被大多数人搅糊涂了。都说“司马缸砸光”,我也跟着“砸光”了。其实,说“司马光砸缸”小学生都懂,用字颠倒,则博士生也困惑。


这是知青话题争论不休的一个根源。

上山下乡一词不可误用,必须符合其发动者的原意。如果早就变了味,甚至满拧,那么,准确的提法,是在“上山下乡”前加一“反”字。


但“上山下乡”前加一“反”字谈何容易。彻底否定“文革”不等于彻底否定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始于1955年,终于1980年,有25年的历史,新中国各时期都有。历史背景那么不同,如果发生在西方,学术界早就在后来者前加一“后”字了,我们却仍然不改称呼。


总是不知到底怎样评价,是知青话题混乱的根源。


不管怎么说,谈到“文革”期间上山下乡的那种逆向收获,在“上山下乡”前加一“反”字,至少逻辑上通。


“文革”知青运动史的主流,应是“反上山下乡史”。其大约始于1970年。在此之前,虽也轰轰烈烈下去,但知青大多十六七岁,没有成年,没有选举权、被选举权,按今天的规定,连雇佣他们做工都非法。发动这一场运动的功过是非,与知青本身无关。


知青们成年之后,确实应由本人负责的行为,不少是违背上山下乡发动者初衷的:偷鸡摸狗、偷看古书、偷唱“黄歌”、偷着做爱、偷着探亲、偷看数理化、偷谈人本主义......特别是“九一三”事件之后,反上山下乡运动升级,由偷到骗。没病说病,骗一纸返城证明。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夕,自发返城的知青数已约占1967年以后上山下乡运动者的半数了。剩下的只是一时还没有门路。后来是一系列极端行为:请愿、上访、静坐、卧轨......三中全会后,得到中央支持。在党的直接领导下,“反上山下乡运动”取得决定性胜利,实现了“胜利大逃亡”。


老知青们挂在口头的“收获”,基本上都是反上山下乡运动的战果。但少一个“反”字怎能不被人误解?真理与谬误的界限不清了。

我们能否摆脱千古悖论

把上面的思路一清理,就发现这样的大致规律:


上山下乡,无疑耽误人才。不同层次的知青,有不同程度的耽误;层次越高,耽误越大。但反上山下乡,却可以造就人才。不同层次的知青,有不同程度的造就;层次低些,造就反大,但不能过低。

站在历史的高度一看,这样的造就人才,当然不是正路。知青人才结构严重地失衡,舞文弄墨的太多,科技界却出现大裂谷,国民经济发展被严重阻碍。从根子上说,“文革”期间的那种上山下乡运动是一种灾难。再也不要重演了。


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一段历史,则何必一味的“假如没有”?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因为有其产生的必然性。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才。


成千上万的人都说:知青人才当中极少搞理工的,出不了自然科学家。


前半句不错,后半句则太绝对了。当今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所长是知青出身,他讲过美国加州喷气推进实验室,是继钱学森之后被允许进入的第二个中国人。那太特殊了,人们说,他的成功与“反上山下乡”绝对没有联系。


起初,我也这样想。我采访他的目的之一,就是找出其成才的特殊性,以便在研究知青课题时作为特殊,排除在外。


但采访之后,我大吃一惊。


他是辽宁知青,上山下乡时的六九届初中生,家庭没有搞科研的背影。在内蒙兵团先是务农,后开卡车。在几百里渺无人烟的地区行车,必须学会修车,他养成了很强的设备拆装能力。他的所有机遇,其他知青都有。所不同的是,他全部抓住了,一直读完“博士后”。他回忆说,他搞科研竟用上当年修车时的拆拆装装的本领。有不少知青都说,到国外读博士,常常是其他学生下课了,自己一个人关在实验室里摆弄设备;搞出点儿名堂,靠的是知青时代养成的动手能力。


在牛顿、爱因斯坦时代,当自然科学家很难。但今天,在自然科学上要有所发明,先进的实验条件越来越重要。牛满江是童第周的学生,某些成果超过老师,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美国,实验条件好。80年代初有人做过统计,我国100位科技人才,近半数是自学的。后来赶上好的实验条件,可以扬长避短。


我的新思路是:如果时代需要知青群体多出理工人才,数量不够,它会努力成批地制造出来!


尽管这些人,昨天还都是泥腿子。但这一代人年富力强的时期,最尖锐的课题,既不是“三弹一星”,也不是电脑互联网,而是拨乱反正。


战争年代那么多高智商的人不搞科研,他们成了元帅,成了将军。和平年代,体制转型,则需要笔杆子。在青黄不接的时期,要有人用肩膀架起一座浮桥,为即将开始的科研大反攻,应得准备时间。当博士、硕士的大部队浩浩荡荡踏着浮桥开上前去的时候,架桥人已经鬓染秋霜了。每代人各领风骚。


历史步伐应当加快,但毕竟不能一步登天。


这样看来那些发轫与反上山下乡运动的知青人才,就不但不悲凉,反而别有一番风采!他们普遍存在的那股难以衰竭的活力,竟有令后面几代人望尘莫及之处。

知青们说:蹉跎是财富,苦难是黄金。


后来者可以嘲弄这种说法,但走路又难免不被他绊一下。这是因为,它的发明权不属于知青。古今中外类似的格言,成百上千。我国古代思想家孟子的名言就是它最好的注脚: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但我致力于读懂孟子这句话凡四十年,才读出他的潜台词,破译出来竟是:人是贱骨头。


这是人类的千古悖论。也许人真的并非宇宙精灵,怪不得近几十年有寻找地外文明的热潮。


这是知青话题涉及的最大的人生哲理,最深的人文思考。


摆脱这种悖论的药方是四个字:居安思危。不知后来的几代人有没有这种志气。

为新世纪的老知青算命

以上一路分析到此,中国知青的昨天、今天的大致轮廓,已经若隐若现了。这些人成长在共和国一段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他们遭遇的上山下乡,是人生道路上空前绝后的磨难。有人说:几亿农民长年累月那样生活,怎么不诉苦?这是隔靴搔痒的说法。成千上万的知青已经用事实证明,他们当年的处境远不如农民,他们比农民更多的是精神磨难。鲁迅先生说:人生最痛苦的事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物极必反,他们用各种方式,抵制、反对上山下乡,最后,在党的直接领导下取得决定性胜利。

带着一种不向厄运低头、敢同逆境抗争的不屈不挠的性格,他们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参加高考,上电大、业大、函大。一场大补课,使这一代人所拥有的文凭数量,迅速超过了上一代人。层次虽是以大专居多,但相对于他们所负担的历史任务,即拨乱反正来说,大致够用。当致命的缺陷逐渐显露出来时,新的一代已经走向成熟。


在共和国50年的历史上,乃至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上,这一代人的价值何在?新的社会环境在他们身上造就新的社会特质,其中有很多东西,就像他们上山下乡期间晒黑的皮肤、磨厚的老茧一样,只属于他们自己,绝不会遗传后代。但也有一些东西,同他们染色体上的遗传基因有关,基因的某种自然变异由于适合新环境而迅速扩散,无疑对后代有影响。他们的品性,是中华民族传统(以优秀为主)的继承;凭着这一点,他们能自发地抵制、反对上山下乡。但是,如果他们只是把传统接过来,原样翻版,没有注入任何新内容,那么,这一代人就算白活了,一死便朽。他们肯定在传统中注入了新内容。


究竟什么东西,是新环境助长的这一代人的基因变异?他们究竟给传统注入了什么新内容?


中华民族多灾多难。在不断用超常的困难作斗争过程中,中华民族养成一种不屈不挠的英雄性格。从大禹治水、修筑长城,到红军长征、抗击日寇,从开发大油田到粉碎“四人帮”……在超常的困难面前,主观能动性超常发挥,发挥到极致。中国知青的反上山下乡,大返城之后的一二十年辉煌,是这种传统的延续。


所不同的是,以往的超常发挥,是群体行为占主导,而这回:除了反上山下乡期间有一些群体行为,大返城后,全部分散为个体行为。


个人奋斗,曾经与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划等号而遭批判。但在走向市场经济的新时期,评价改变了。60年代出生的人,据说有全新的价值取向,诸如自我实现。其实,那是知青一代开的先河。“解构的一代”的解构行为,在上一代早就开始了,是以“偷”字开始的。其实,这两代人是兄弟姐妹,没有什么代沟,特别是弟妹们到了中年,洗去几分浪漫,而兄姊们再洒脱一些之后。


主观能动性的超常发挥,作为一种个体的普遍行为,使知青一代人与他们的上代(不仅父母,也有祖父母)、下代(子女)都拉开了距离。上代不是“个体”,下代不是“超常”,即便有超常也不普遍。


要想描述知青精神、知青性格,必须找出其最大的特色。

这一代人的人生注定不平凡,也无法平凡了。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高中三年数理化,有人学都没学过,却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突击掌握。这一代人的人生道路,充满这种残酷的遭遇战。


到90年代,这一代人甚至在并无遭遇战的情况下,也主动出击去创奇迹,好像红了眼的赌徒。在某些领域,博士们认为根本做不到的事,他们敢做。


有人说这是“活得最累的一代”。累未必是坏事。像以往那种尽是不情愿的累,也许折寿,但目前的主要危机其实是“闲”。正常年代成长的人,50岁时松口气未尝不可,但知青一代不行。这和运动的道理一样。运动员超常运动,体型健美,一旦停滞,却立即发胖,比常人还难看。


有的老知青,一松气,50岁的人立即呈现出60岁人的心态。


日本有个长寿协会,几千会员都想长命百岁。他们的诀窍是永远有个奋斗目标,勤于进取。


知青一代已经干了几件大事,剩下的时光,能不能再干一两件事?只是一件也好。这要各尽所能。已经有群体走向个体,就不会也不应有什么统一行动。


作为老知青,今天,如果你是个清洁工,不要像年轻人那样鄙视这一行。好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一天都不能停止收拾垃圾的工作。发达国家那种文明的清洁工作,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学一学?博士们说不行,你呢?


如果你是个卖菜的,在老龄化社会日益迫近的今天,很多老年人需要送菜上门,但对一般个体户信不过;那么,你能否以老知青的道德声誉,独树一帜?


如果你在领导岗位,那更任重道远……


下个世纪,毫无疑问,不消几十年,这一代人就全部到了退休年龄。沉舟侧畔,千帆竞发,未尝不是好事。有终生耿耿于怀的,面对那亏损的赤字人生,始终不能像孙悦唱的那样“洒脱一些过得好”。但一生无怨无悔的会更多。


这一代人有先天的致命弱点,在很多领域会提前被淘汰。但作为补偿,不止还有多少领域,他们会突然大爆冷门。如同一个人眼瞎了,耳朵便格外灵。这一代是不寻常的一代,多“怪才”、“鬼才”。有谁认为他们在新世纪会迅速地全面衰落,将犯战略性错误。


在世界范围内,研究以色列建国以前的犹太人之谜,研究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难民奋斗几十年后形成的那种职业结构,研究海外华人的崛起……你会发现,中国知青的某些特色,与他们有惊人的相似处。

知青话题无疑是超世纪的话题,它蕴藏的社会、人生、人文密码太多了。

来源:《中国青年研究》1999年第6期 文/王江(原世界知识出版社副编审)转自“史客儿”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公众号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 红色边疆荒友家园网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