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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同:青马的故事 ㈢夺冠

青马的故事

作者:李大同

 三. 夺冠 
7月6日

好了!好了!又经过了几次训练。青马真正显示出了长跑的天分。每当它飞快地倒动着四蹄,昂首轻飘飘地在人们面前出现时,人群里总是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欢呼。别的马,外队和本队的马,早已是望尘莫及了!


老头子指示:那达慕大会前,青马至少放马群一个星期,以使它腿得到松活和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辩证法!


我把青马牵到马群,抹下笼头。可是它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给你自由啦!”我照它屁股上轻轻一掌。


青马向前颠了几步,才发现没有什么束缚着它的东西,突然大跑起来,快活地向空中尥着蹶子,伸着懒腰,“咴咴”地长嘶着,找同伴去了。

7月7日

我和A舒舒服服地躺在包里,贪婪地大口吸着烟,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的,一个多月的辛劳弄得我们俩都有点疲惫不堪。


A看了我一眼,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瘦了!”


我不觉摸了摸脸:“不可能吧?我这么心宽的人,只能体胖,不会脸瘦!”其实,心里何尝不为青马给我们的这种报酬感到——甚至有点儿得意呢!


“我想提醒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该打扮你的宠儿!譬如说你准备用什么顶花?小孩的骑马服装颜金老太太给缝呢!你难道不应该去看看式样和进度吗?”


我的老兄,总是极有建设性的意见!


“是啊,是啊!”我赶紧坐了起来,极表赞同:“没有比这再重要的事了!我正琢磨用什么颜色才好。”可突然又有些发愁:“这好几种颜色的绸缎可上哪儿弄去啊?”


“转营子呗!”A指手画脚起来:“肯定谁家也都有点存货!运用你拿手的甜言蜜语,许点空头支票,不愁弄不到!晚上拿到老头子那儿,一切都会绝对精彩地弄好的。”


“对呀!你真是草原上的智多星,你的光辉永远普照蒙古包!”我高兴地扣上帽子,窜到门口,“说走就走!”


沙蒂老太太刚烧好茶,赶得真巧!虽然从家里跑到这儿统共用不了半个钟头,可恶的太阳已经烧得我头皮发焦了!

颜色棕黄的奶油茶,雪白的奶皮子,闪着油光的酸奶片,好一顿大嚼!


我满意地抹了一把嘴,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啊,天下最可尊敬的沙带怪,请吸一支好烟吧!”我笑容可掬地掏出一盒“上海”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老太太高兴地接了过去:“乎米尼,柴乌嘎来(我的儿子,喝茶吧)!”


“扎!扎!沙蒂怪,你看我的青马怎么样?”


“跑得真好!人们天天夸它,弄得我这把‘何勒格怪亚斯(没用的骨头)’也想去看看!可是孩子们非要去,谁来放羊啊,只好由着年轻人吧!”


这种话我真是再听一万遍也还想听。哟,别忘了正事!


我开始天花乱坠了:“昨天我骑着青马去场部,青马简直就像百灵一样轻快地飞呀,飞呀……突然,它一头栽倒在地上,把我扔出去好远!”


“乌吉格(蒙古妇女的惊呼声)!”老太太嘴里的烟差点没掉下来,“牙森白(怎么回事儿)?”她着急地问着。


我暗暗忍住笑,说得越发玄乎了:“青马躺在地上,腿也发硬了,我怎么扶它也站不起来……”老太太的眼睛都睁圆了,嘻嘻!


“后来我趴在它的嘴上,听见它说:如果没有沙蒂怪给我一块金黄色的绸缎做顶花,我就要午呼(死)啦!”


“啊!死东西,吓死我了!”老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笑得前仰后合。


我马上又变成愁容骑士了!从兜里掏出一块从自己的天蓝色腰带上剪下来的缎子说:“瞧!到现在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嗨!‘候勒黑(可怜的孩子)’的,你咋不早说呢!”老太太爬到柜子跟前:“我给你找找看。”


翻腾了好一阵,才听见老太太“嗯”的一声:“这个还差不多!”


一块二尺见方的金黄色的锦缎扔了过来。


真是块好缎子啊!上面还布满了大大的菊花暗影,只有青马才配用它!我赞叹着,抚摸着。


“用不了这么多呀,沙蒂怪。”


“都拿去,怎么,雅干西勒就你一匹马呀?”噢,真是相形见绌!


走出门我才想起没有道谢,赶紧回身,趴在包门上:“沙蒂怪,你可真是我们的好额吉(母亲),贫下中牧的这种再教育我们永远也忘不了!”


天哪,说了些什么!


老太太“扑”地一声笑起来,顺手抄起灶旁的一根柳条:“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乖达(抽打)’你这个多嘴多舌的!”


一路上我都在佩服着自己的演员天才,真是恰到好处!不时把黄缎揪出来欣赏着,何等的光滑、耀眼啊!


不知不觉,来到颜金浩特了。


其其格挑着水走过来,打着招呼:“B怪,好吗?去哪儿啊?”

“好!你好!就来你们这儿!”我一边说着,下了马,把马拴在羊圈上。


“她难道没有这宗东西吗?”我突然灵机一动。嗯,肯定有,爱打扮的小姑娘缺了这些还了得!得去试试!


我走到她们包门口,帮她把水桶拎了进去。马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放在面前了。


“额吉哈牙布丧(妈妈上哪儿去了)?”


“饮牛去了!”


好!好机会!正可以肆无忌惮!


我俨然以一种长辈的尊严开始作戏了:“其其格,昨天我们党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正式参加那达慕赛马的青马的顶花,让你出一块粉缎或者……”


上帝,不会荒唐得露了馅吧!


其其格被这突然降临到头上的莫大光荣兴奋得满脸通红,略略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恰恰没有粉红的,只有白的。”


“白的?白的也可以嘛!”


她马上转过身去,一面打开柜子,一面说:“可能不是缎子,我也不清楚是什么?”


我惊喜地愣住了,放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块尼龙!发着一种透明的白,白中射着紫光,美呀!这小姑娘从哪儿搞到的这东西!


“好吧!就是它吧!你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我仍然不动声色。


“嚓”的一声,一尺宽,二尺长的一块被扯下来,放到我的怀里。我叠着尼龙,突然一阵过意不去袭上心头,有什么办法呢?


“其其格,你真不错!我会报答你的!我一定要从北京给你买些……”买什么?又是空头支票! 


“B怪,”其其格凑过来,趴在我耳朵上轻轻说道:“加木苏怪的小女孩有一大块准备扎头用的粉缎,好几年没舍得用了,你去要要看,可别说是我说的!”当然,她们的这种情报是绝对确切的!


我赶紧爬起来,到加木苏包里去。


老加木苏一面打着招呼,一面从柜子里掏出一瓶酒来。


我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加木苏怪,我就怕白酒!”

老头嘿嘿地乐着,揪着山羊胡子,几乎把酒瓶贴到了我的鼻子上。“哈乐比细(不是白酒)!奶酒!是我的工厂里出的果子酒!”可不是,瓶底儿躺着几片苹果已莫(疑问语),槟子已莫?


我尝了一口,一股果香!真来劲儿!“咕嘟”,这回可是仰脖一大口。


“马放到马群了,这回可要轻松点了吧!”


“哪儿啊!更紧张了!”我决定开门儿见山:“今天跑了一天了,找做青马顶花的绸缎,倒是有了两块儿,可就是找不着最增色的粉缎,弄得我简直一筹莫展!唉——”好!这声气叹得挺痛苦!


“噢,粉的?”老加木苏揪着胡子,沉思起来。


我快活地注视着他,老头子动摇啦。反正你也没用,干脆给我吧!


老头子终于下了决心,把挂在“哈那”上的一个小书包取了下来,动作异常敏捷。明白了,明白了!这是小哈斯的私货——老头子想先斩后奏呢!


我紧张地看着老头的手——多么伟大的事业,胡子巴茬的人去偷娃娃的东西!


看见了,好颜色!还带着竹叶的花影呢!


“B怪!”一声清脆的叫喊。我和加木苏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了,好像猛然听到一声巨雷。


门外飞进活泼的小哈斯。两条小辫滑稽地向上翘着,扑到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叫到:“B怪!教我说汉话,教我说汉话!”她把自己的耳朵揪得长长的,拉长声音:“儿——刀!”可爱得一蹋糊涂!


往常我早就和她玩儿开了,可现在只觉得脸红,心跳!


小哈斯一扭头,忽然看见了老加木苏捂盖在书包上的僵硬的指缝里露出来的粉缎。“阿爸!你拿我的书包干啥?哎!你拿我的粉缎干啥?”


“哦,哦哦!”老头子尬尴地支吾着:“阿爸有点用。”


“不给不给!你有用不会自己去找吗?你拿走了,我拿什么扎小辫啊!”好家伙!灵俐的小嘴扑天盖地。


我多么希望口袋里有块糖啊!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兜去。霉气,抓到的是一把细碎的烟末。


只有厚起脸皮再挣扎一下了。我把小哈斯抱起来放到腿上,说得尽量婉转:“小哈斯,不是你阿爸要,是我想要,你看,我的青马的顶花就缺你这块粉缎了,可是商店里还买不着。青马的顶花没有你这块粉缎可是难看极了,怎么去那达慕呀?”


我从来没做过这么“舸醋(艰难)”的思想工作,词汇也贫乏到了可怜的程度。


“是你跑第一的青马吗?”哈斯仰起小脸儿问。


“是呀,是呀!”我拼命地点着头。


“那我给,你不许给阿爸!”


“我不要,我的小‘孬音(王爷)”!老加木苏赶紧声明,生怕这个诺言变卦。


小哈斯又跑到柜子后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几根只有指头宽的彩色绸条。“B怪,这个也给你,缝在顶花上,不是更好看了吗?”


老加木苏在旁边“嗤”地抿了一口酒,笑坏了,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我把小哈斯一下举到空中,小家伙“格格”地笑着揪着我的耳朵。


颜金老太太可生气了,只见她双手插腰,站在门口大声扎干借那(斥责):“B,你为什么今天不去我们家了!”


“谁说的!我的脚不是已经迈出来了吗?”我赶紧陪笑,搀着老太太的胳膊走进她家。


嘿!原来也是有目的的,三件用白丝绸做成的小骑手服平整地摊在毡子上。小开领,短袖子,胸前两侧用红丝线细致地绣着“雅干西勒”四个大字,背后像运动员似的还有号码“1”,“2”,“3”。


“好,好极了!牙骂勒赛汉敖衣森白(缝制得多精巧)!”我极口夸赞。


“不!还缺了个东西。”老嘎嘎在旁边摇了摇头。


“缺啥?一切都是按着老规矩做的呀!”老颜金不解地拎起衣服翻来复去地看着,我也有点傻眼。


“唉,你们呀!”老嘎嘎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们一眼,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


红布一层层地打开了,啊!是三个红光夺目的大大的毛主席像章。


嘎嘎嘴里念叨着:“过去,赛马的孩子们胸前挂的是佛爷的雕像,好像有了佛爷真就可以无凶无难似的。可今天……”他是那样仔细地往衣服正心口的地方别着主席像,别好后又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


“压个塔勒借那(一点不歪)!”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


我看了看表,三点多了,得赶快去龙怪那儿了,最好今天能够做出来。冲送出来的人们招了招手,我翻上马一溜烟冲老龙德格家的方向跑去。


刚下马,就看见蒙古包里A的秃脑袋在闪亮,摇头晃脑地和龙怪交谈着什么。我敢保证:还是青马!


“怎么样啊?”A打听着。


“别提了!什么都没弄着!”我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


“不可能吧?”A显然有点不相信,歪着脑袋打量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从口袋里掏出粉的、黄的、白的,大叫起来:“绝对伟大的胜利!”


“哈哈哈!”我们震耳的大笑把正舒服地睡在灶旁的老黑猫也给吓跑了。


我津津有味地给他们讲着今天的“坑蒙拐骗”。讲到得意之处,去拿茶碗的手居然伸到奶油盆里去了。


龙怪把拿来的绸缎摊开,嘴里数着:“蓝的、黄的、白的,嗯?没有绿的?”


“还需要绿的吗?”我觉得已经够让人眼花缭乱的了,没想到还缺一种。


老头子微微一笑,说道:“再配上绿的,正好五色,就是‘阿布勒个(冠军)’马的顶花啦!你说青马不应该带这样的顶花吗?”说完,对正在烧茶的老伴儿一挥手:“把我的那个蓝包给找出来!”


好家伙,打开一层又是一层,包得好厚,大概是轻易不打开的。


当看到一条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发着异光的绿腰带时,A和我都愣住了。


腰带的每一道绿丝的侧面都是淡金色的,微微抖动,金绿眩目。上面布着微微凸出来表示“寿”字的圆形图案,是深绿色的;图案的四周却又用和谐的浅绿色梅花去冲淡它,有一种特殊的奇光异彩。


“还可以吧!”龙怪笑了笑:“这是我年轻时摔跤得的奖品,二十多年了,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可轮上用场了!”说着,从毡子上摸起了剪刀。


这还了得! 我一把抓住龙怪的手——这是人家的至宝,是永久的纪念,我怎么能够为了我的马……


“不行!龙怪,无论如何也不行!为了我的破马……”


“不!塔米尼(亲爱的),”龙怪打断我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俩,慢慢说道:“当然,这是你的马,跑得这么好是你们拴得好,是北京人的光荣。但是,青马现在不仅是你的马,也是全雅干西勒牧民群众的马,还可以说是全牧场牧民群众的马,在它身上寄托了多少人的希望,有多少人作梦都在盼着青马能在那达慕上为他们争光啊!”


我和A默默地坐着,看着龙怪的老伴儿用绿丝线精巧地缝着青马的五色顶花。龙怪的话仍然久久地震响在我的耳旁。


我为我的个人荣誉感惭愧得无地自容!


老太太的焦急,年轻姑娘的慷慨,小孩子的热情,老马倌儿的关切,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青马啊,青马,你是黄沙漠漠荒原上的一朵醒目的红花;你是力图达到荣誉顶峰,正在陡壁上攀援的人手旁的一根粗藤;你在雅干西勒分场,已成了乞丐私囊里时被抚摸的一块金币啦!

7月13日

青马抓回来了。我从马群一直给它带着顶花牵回来,为的是让它先适应适应。


青马不习惯地摆动着脑袋,五色顶花“哗哗”作响,真是“人视衣服马视鞍”,我觉得青马一下俊了起来。


15号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还有两天,多么难熬啊,而且前途未卜。


我们和老头子约好,15号上午一起出发去查干诺尔公社,去后让马好好休息一天,估计16号就要赛了!

7月15日

从早晨就开始下雨,真叫人心焦,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门外烦恼地骂着。A在那里自我安慰:“没关系,快停了,快停了,草原上的天,小孩的脸嘛!说变就变!”


几位女同胞也慢条斯理地打扮好了,平常头上绕的白纱布都换成了雪白的丝绸,也精神起来了。


快到中午了,雨突然停了,我们赶紧钻出包去。


浓重的云浪在迅速地向东方驰散。火热的太阳报复性地用自己夺目的光彩在云屏上射出一道彩虹。百草千花,迎风摇曳,草地上点点的露珠,衬托着七彩的虹桥,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交相映辉。草原,立时显露出了一副生气勃勃的夏日景象。


我们向着查干诺尔公社的方向出发了。一路上都是兴致勃勃的。龙怪、嘎嘎两个老头儿,居然扯着并不动人的嗓子唱起来了。一年里为庆贺丰收召开的那达慕大会对牧民来讲,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登上高坡,看见四面八方三三两两成伙的牧民向查干诺尔公社拢去。


两个钟头之后,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乌日根大队的挤奶站。这里离那达慕会场只有2里地,并排座落着九顶雪白的蒙古包。


首先要进的,自然是我们的老朋友,乌日根大队书记格力格的家喽。他是颜金老太太的亲弟弟。和姐姐一样,有个高耸入云的大鼻子。


“赛努?勃业赛,赛苏乌吉白努?妈勒赛,阿吉勒缩日勒格阿莫吉勒特台哟?”哈!老先生在家呢!我们按老规矩发出一连串的问候(“好吗?身体好?过得好吗?牲畜好吗?”)。


“好,好,一切都好!”看见我们进来,格力格显然非常高兴,一面忙不迭地答应着,一面站起来,亲热地拉着我们的手。


“马乃好依勒扎鲁(我的两个年轻人),怎么好长时间不来啦?把阿哈给忘了吧?”他豪爽地大笑起来。


“哪能忘了呢,正像你也没空儿去我们那一样,大家都在忙嘛!”


“坐!坐!”女主人把碗摆好,给每个人都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又端过来一大盘各色各样丰盛的奶食,上面堆满了奶糖、水果糖和切成了三角形小块的月饼。节日的招待倒是不一样啊!


格力格探身向门外看了一眼,突然极富有表情地回头问到:“青马拿来啦?”


“凑个热闹呗,捡捡别人的马粪!”我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漫不经心似地回答着。


“别骗阿哈啦!”格力格重重的一掌打到我背上:“我们的道尔吉早就回来转营子替你吹过了,青马厉害、太厉害,把那小子吓得红马也不拴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实说吧,我就是来拿前五名的!”


吹牛的恶癖是死活改不了啦!


聊天可真能耗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夕阳西下,凉风缕缕,红霞漫天。碧绿无垠的草原,披上了耀眼的金装,羊群慢慢地蠕动着,营地上升起了枭枭的淡蓝色的炊烟。乳牛“哞哞”的叫声和远处牧羊人在归途上的长吆奏起了草原傍晚的交响。


加今天大会的人们都回来了。穿得可真算是五颜六色了,粉的、天蓝的、墨绿的、月白的,还有老喇嘛才穿的杏黄色的,别提有多扎眼了。

大家热烈地谈论着白天的盛况,某某摔跤手如何如何啦,来了什么好东西啦。


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在马桩子那儿忙活着。又是刷,又是刮,有的还细心地给马修着鬃,没错,都是要赛马的马。去相相?唉,等没人时再去吧!


等女主人收拾起来桌上的碗筷,已是掌灯的时候了。几根蜡烛同时点起,把个小小的蒙古包照得通明。老嘎嘎和格力格下起象棋来:“瞎个……刀个(将军)!”挺激烈。


那几个刚才伺候马的牧民钻了进来,原来都是附近几个大队的老相识。大家问过好,便摔着扑克,聊起天来。没几句话,就跑到拴马上来了。


我真无法形容这帮“小人”之“卑鄙”!他们谨慎地警惕地询问着别人的马怎么拴的,跑得如何,对自己的马则是闭口不提。当听到别的马跑得不错时,眼里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我不幸也“同流合污”了。


“好啦,好啦,别尽是马、马的啦!在这快乐的日子里,让我们拉起马头琴,唱首好听的歌儿吧!”格力格输了,他恼火地盯着自己的皇后无处可躲,然后干脆一翻棋盘,却提出了这么合时宜的建议。


一个“扎鲁”取下别在乌尼杆上的一个做得很粗糙的马头琴,拉了两下,声音嘶哑而低沉,难听极了,但是总比没有强。


格力格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喉咙里发出了低沉、浑厚的长调……

啊-哈嘿-依哀……

过去我们随着牛、羊到处奔波……

一个、两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了:

草原上流淌着穷苦牧人眼泪的长河,

萨日伦花儿浸透了足上的鲜血啊,

乌云里回响着饥寒的悲歌。

歌声忽然欢快起来了:

是共产党给了我们自己的骆驼, 

是毛主席给了我们永固的金钵,

翻身的牧人拿什么献给您哟--,

只有向社会主义走的心一颗!

啊哈嘿依哀……

歌声冲出包顶,直上夜空,鸿雁合起翅膀,百灵屏住呼吸。草原上的万草千蓬都在聆听。


大家都沉浸在激情里,好一会儿,格力格才抬起头来:“唱得不错,不错。我今天专门请的人也可能来了,我去看看。”说着,弯腰走出门去。


专门请的人?何许人也!我向A看了一眼,这位通常是先知的老兄也只是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门外,响起了缓缓的脚步声,门打开了。


“马吉格老人!”大家都惊喜地站起身来,格力格小心地搀着老人走了进来。


“都好吗?孩子们!”老人声似宏钟,铮铮震耳。


“好,您老人家身体健康,精神还好吧?”


“那还用说吗,要不我这快入土的骨头架子还能跑到这儿来?”马吉格老人开朗地大笑起来。


他已经八十七岁了,是查干诺尔公社仅剩的“过来的人”。快60岁的龙怪在他面前也是孩子。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脖子上的青筋显得干巴巴的,眉毛已经全白,却没有一根胡子,高大,壮硕的身躯看上去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最使人心酸的,是老人的眼睛。双眼已失明了!


我赶紧掏出一支烟来,吸着后恭恭敬敬地放在老人嘴边。我们还是那年“北征”时就和老人结下了友谊。路上碰上大雨,为躲雨跑进的正是他的家。老人指挥着四十多岁的孙子给我们倒热茶,烤衣服,为北京人能说这么好的蒙古语曾感叹不己。


“谁呀?孩子,告诉我名字!”老人满意地吸着烟,问道。


“是我啊,马吉格老阿爸,我是B,您大概忘了吧?”


“B?”老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惊异地伸出手来:“是吗?”


我赶紧拿起老人的手放在头上,老人粗硬的手摸着摸着,碰到了我的眼镜,“嗯,没错儿,就是B,赶会来啦?”他显得非常高兴:“A呢,他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A嚷着赶紧爬到老人跟前。


“来,我摸摸,还是那个不带帽子的光脑袋吗?”


“就是,昨天刚剃过!”


“喝喝,”老人笑起来:“真是一根毛也没有!”


“他们俩还拴了一匹马呢,在牧场跑第一!”龙怪在老人耳边大声说着。


“喝,真成了牧民啦,你们俩把北京给忘了吧,啊?”


“二者兼而有之嘛!”大家看着我们都愉快地笑了起来。


“马吉格阿爸,”格力格给老人端上一碗奶酒,说道:“今天请您来,大家都想听听您拉马头琴呢!平常您总是不愿意拉,可今天是那达慕大会,在这里想听您拉琴的有老的、少的、有牧民、有北京人……”


“就不算我老头子啦?”老人风趣地接下去说:“好,好吧!今天晚上我要让你们听的头也疼、耳也聋,一夜睡不着觉,那就满意了吧!”


一个“扎鲁”把马头琴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摸了摸,“当啷”一声扔到一边去了。“去,到我的棚车里,有个木匣子给我拿来!”他大声吩咐着。


匣子拿进来了,打开一看,是一柄特殊的马头琴——马头和弦把是紫檀木的,由于年久的缘故,已经有些发黑了。由马头向下,则完全是白色的,琴柄中央有个突起,明显看得出是用两根骨头接起来的。骨面上,刻满了各种形态的骏马,奔驰着的,长嘶着的,静卧着的,不知费了多少匠心。音匣也看不见一点木头,完全用一整块略显发黄了的皮子四周紧紧绷住……整个琴毫无一点矫揉造作,显出一种特别的原始粗犷美。

老人把琴竖在膝盖上,转转弦把,拉动弓子,听了听音色,“咚……咚……”的,特别悦耳。


“孩子们,”老人的脸突然有些发白了,“你们只知道马头琴好听,哪里知道琴声里有多少牧民的血啊!”他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


“是吗?马吉格老阿爸,给我们讲讲好吗?”格力格请求着。


“过去的事了,讲它干啥!”


“讲讲吧!马吉格阿爸,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感起兴趣来,一致请求道。


“都不知道?那倒是值得一讲,作为蒙古民族,怎么能不知道马头琴是怎样来的呢!”老人的手拉动了弓子,马头琴发出了低沉的音响,“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讲的。”他的嘴微微哆嗦着。

“那时,有个蒙古青年叫巴图,从他懂事时就不知道还有他的阿爸和额吉,从小就给王爷放羊。


“夏天酷日的灼烤,春天疾风的撩刮,冬天暴风雪的吞噬,都是我们小巴图的伴侣啊!


“他吃的是长了绿霉的酸奶渣和蛆虫乱爬的臭肉,穿的是有碗大窟窿的破羊皮,住的是日见太阳,夜窥明星的破毡房。但就在‘小奴才’的恶骂声和柳条棍的鞭笞下,我们的小巴图倔强地长成人啦!


“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巴图天一放亮就把羊赶出去了。中午,看着蓝天白云和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巴图高兴极了。他喝了两口清凉的泉水,摸出自己在上面掏了几个眼儿的小竹管,吹起了最心爱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苦难的孩子。蓝天是他的阿爸,草原是他的母亲;除了影子没有朋友啊!有根长鞭不及马腹……”吹着,吹着,巴图感到一阵困倦,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马吉格老人看了大家一眼,手中的马头琴突然奏出了百鸟的鸣啼,时高时低,婉转动人,忽而又响起了颤颤巍巍的悠扬的长调。这不正是巴图的竹笛吗!


“突然,他觉得有个热呼呼的湿东西在舔着他的脸,他赶紧坐了起来。啊!原来是个小白马驹!


“小马驹的两只大眼睛黑黑的,嘴唇和四个小蹄子却是粉红色的。瘦得像一把干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的额吉怎么啦?’巴图把小马驹搂到怀里,爱惜地抚摸着。小白马驹默默地舔着巴图的手。


“晚上,他把小马驹领回去了。王爷和狗腿子们兴高采烈地嘲骂着:哈!快和它一块睡觉去吧!它就是你阿爸呀!


“晚上睡觉,他把自己的破羊皮盖在小马驹身上;白天,他割回最嫩的青草喂它,还经常瞒着王爷去向挤奶的好心老妈妈去讨回一碗鲜奶来,一点一点地灌到小白马的嘴里。


“小白马慢慢地胖起来了。每天巴图出去放羊,它就活蹦乱跳地跟在他的身旁;每当巴图的笛子响起优美的曲调,它就‘咴咴’地长嘶着,好像在欢快地和笛歌唱,每当夜里来了狼的时候,它又是那么勇敢地踢着,叫着,护卫着主人的羊群。


“几年以后,小白马驹已经长成为一匹出众的骏马了!它那浑身白缎一样的毛皮射着耀眼的银光。远远地驰骋在草原上时,就像一朵白云在绿毯上滚动。它已是巴图心中的一颗明珠了!


“一年一度王爷们寻欢作乐的“奈勒”又要开始了。各地的王爷都拿来了自己最好的马,都试图把别人的马压倒。


“一天清早,白马突然像人似地说开话了。它对年轻的主人说:‘主人,你骑上我去赛马吧!我一定会给你争得荣誉的!’巴图听到朋友居然说开话了,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但他还是按照朋友的要求牵着它走进赛马场了!


“巴图走到台前,请求王爷允许他骑白马参加比赛。王爷们嘿嘿大笑:‘毛奴才,愿意啃啃别人的马粪蛋就跑吧!’


“巴图怀着满腔仇恨跨上白马,别的马早已不见踪影了。‘白马啊,白马,你一定要给奴才争口气啊!’他趴在白马耳朵上轻轻说着。‘放心吧,主人!’


“白马伸开了四蹄,嗒嗒嗒嗒……似箭如风!巴图紧紧地伏在白马背上,耳边呼呼作响,小山、丘陵……嗖嗖地掠过眼旁瞬间远远向后遁去。


“快!快!”巴图仍在催着自己的朋友。白马背起了耳朵,已经快飞起来了。


“等到折回来的时候,巴图已是遥遥领先了。在终点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了震耳的欢呼:‘是巴图,是白马!’


“得第一的是奴才的马呀!巴图激动的眼泪沾湿了胸膛。


“坐在台上的王爷们暴怒了:‘来人哪!快给我打!穷小子竟敢在王爷面前放肆,打!狠狠打!’


“巴图在皮鞭的抽打下痛苦地翻滚着。白马也被连拉带拽地关进王爷的马厩里去了。


“深夜,巴图抚摸着遍体的鞭痕,忍着钻心的疼痛,思念着自己的朋友,伤心地抽泣着。


“突然,他听见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他屏住了呼吸。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响在耳旁了!


“主人,主人!开门,快开门哪!”门外在呼唤着。巴图一咕噜滚到门边,拉开门。等他看清是谁时,他惊呆了。


“门外站着他心爱的白马,浑身已经被血染红了。白马的脖子上、腿上、身上……箭头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已经不认得自己的白马了!


“原来,当狗腿子们把巴图赶走之后,王爷吩咐把白马牵来,带上了银嚼子,备上了银鞍子,得意洋洋地说着:‘这样的马是属于王爷的!’他踩着奴才的背骑了上去。


“白马狂怒地直立起来,把王爷狠狠地摔在地上,银鞍子也给踢得粉碎,长嘶一声,直向巴图住的方向跑去。


“给我追,追!”王爷趴在马粪上,捂着摔得青肿的脸,声嘶力竭地狂叫着:“给我射死它!射死它!”


“狗腿子们在白马后面紧紧追赶着,无情的利箭没头没脑蝗虫似的向白马飞去。


“巴图把朋友紧紧搂在怀里,流着眼泪给它拔着身上的箭头。白马急促地说到:‘主人啊,别拔了,别拔了!我已经快不行了!’


“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啊!”巴图大哭起来,泪水“啪啪”地掉在白马脸上。


“主人,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死以后,你就用我的腿骨做琴柄,用我的皮蒙成琴面,前腿和后腿的筋可以做两根琴弦,我的尾就是弓子。每当你忧愁的时候,你就拉吧!拉吧……”白马的头扎在主人怀里,慢慢地死去了。


“白马,白马!白-马-啊!”巴图拼命摇着朋友的身体,哭着,喊着。


“天苍苍,野茫茫,狂风呼啸,万草悲怆。复仇的怒火啊,烧红了巴图的胸膛。王爷呀,王爷,奴才们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荒野里,久久地回响着巴图撼天的声涛。


“天亮了,巴图掩埋了朋友的尸骨,按照朋友的话,做出了草原上第一面马头琴。从那以后,每当他思念心爱的白马的时候,马头琴便响起那无限深远、悠扬的乐声。”

马吉格老人停住了,他的脸在抽动,发红的眼角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孩子们,你们今天这么欢喜地赛马的时候,可不能忘记,今天的马都是穷人的马,而且都是翻了身的穷人的马啊!”


琴声急剧地响起来。


粗弦“嗡嗡”,细弦“喑喑”,如怨,如诉,如听见塞鸿凄凉的悲鸣;如愤、如怒,如长空骤响的惊雷的余声;像江河汹涌的激浪,像骏马飞驰的四蹄,如瀑流击迸在崖壁,似金锤敲响了铜钟;泣莽原之百草啊,舞蓝天之大鹏。


老人的手扔下了弓子,突然弹了两下琴弦,嘣…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整个蒙古包被震得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老龙得格用袖子急速地擦着碗,从怀里掏出酒瓶“哗哗”地往碗里倒着。他双手把酒碗捧到老人面前跪下了一条腿,说出了人们的心声:“阿爸!喝下这碗酒吧!你放心,草原上的人,看,还有这样的北京牧民,是不会忘记过去的!”


马吉格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颤巍巍地端起酒碗,仰天一饮而尽。


夜深了,凉风拍击着河岸,偶尔几只野鸭“哗哗”地扇动着翅膀飞过头顶,月亮皎洁得如同玉盘。


我守在青马旁边,听着它的咀嚼,用刷子随着它的走动刷着刷着,铁青色的毛皮在月下射着冷光。


我冻得蜷缩起来。坐在地上,凝神地望着月亮,刚才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月中哪里有什么桂树寒宫,那分明是巴图白马的倩影嘛!

7月16日

太阳从草原的尽头跳了出来,刚还是灰蒙蒙的云刹时被烧得通红。草叶上白色的露水,也都摇身一变,成了金光夺目的珍珠。河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白纱,飘飘忽忽,若隐若现。远方杂色的牛群、马群星罗棋布,点缀着绿色的草地,多么精采的赛马天气!


我向A跑去,昨天夜里他跑出来替我下了半天夜,肯定也冻得够呛了。


A还牵着青马在选择好草呢。看他那样子,好像一觉刚睡醒,精神十足。


不知怎么搞的,日夜盼望着来到的日子真正来到了,却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在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激动在翻腾。


“没出息,这么沉不住气?”我暗暗骂着自己。


“你看肚子怎么样?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含一袋葡萄糖,今天保证没问题!”A把缰绳递过来,打量着青马说着。


“嗯,大概可以了,还得让它咂两口水,今天又是火神爷降世!”我说着,尽量显得泰然一点。


嘎嘎来了,那次格来了,嘎那也来了。他们甚至不进包,一下马就围着青马议论开了,交头接耳地在说着什么。


龙怪在给青马仔细地扎着顶花,每绕一圈都小心地对着顶花柄布带的花纹,生怕有一点不够出色的地方。


“牙吉,牙吉(干嘛),”嘎嘎吆喝着躲着青马的屁股,用一根细细的白色黄羊皮皮条系着青马的尾巴。拢上去的尾巴像个灯笼,后腿中间只剩下很细的一缕,绝对妨碍不了马的奔跑。


我让小孟克用香皂洗了三次脸,连耳朵眼儿都抠得干干净净的。“嗯,这回差不多了!”我端祥着他,觉得非常满意。


“来,穿上赛马服。”我拎着白色的赛马服,抖搂了几下,生怕有什么皱纹,小孟克性急地往头上套着。


没说的,完全合身,下面又穿上一条带有绿色条纹的短裤。然后,用七尺长的黄绸蒙在头顶上,在两耳边上打结,形成天然小帽。金黄色的绸缎垂在胸前两侧又从腋下绕到背后打成大蝴蝶结,真是精神极了。我的小骑手大概从来也没有这么打扮过,兴奋地抡着鞭子,嘴里“啾啾”地在包里转着圈子。


“吃饭啦。看你们,整整忙了一早晨了!”女主人冲着门外叫起来了。大家走了进来,吃着,议论着。


“打扮得是不错了,就不知跑得怎么样?”


“错不了,五名以内,你们看着吧!”


“啊呀,难说,难说!去年旗那达慕跑第一的阿纳旗的黑马来了,东苏旗有名的拴马好手劳普森也拿来了至少有五匹好马!”


突然,嘎那扭过头来,轻轻地对我说:“B,我看青马的肚子大了点……”


“是吗?”我几乎大叫起来:“昨天实际上只让它吃了半夜啊!”虽然青马通常都是在肚子显得稍大的情况下跑得更出色,可今天,往日的标准好像都不算数了。


我心神不定地咬了一口包子,天下没有比今天的包子更难吃的东西了,可别人偏偏都在吧哒着嘴大嚼,真见鬼!

那达慕大会会场四周的旗杆上彩旗招展,身着节日盛装的牧民们挤来挤去,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主席台上搭着高高的凉棚,几个工作人员在台上奔忙着。主席台旁的一张桌子周围挤着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报着自己马的名字和小骑手的名字,两个登记员忙得满头大汗。 


我们一群人马驱马来到了会场。分场的几名小骑手雄纠纠地稳坐在马背上,被围在中间。各公社、队和外旗的马已经开始站队了。


龙怪急急地向主席台跑去,一会儿就赶回来了。“名报了,走,去站队吧!”老头子久经风雨,依然是那么镇定自若。


突然,高音喇叭里响起了雄壮的“骑兵进行曲”。入场式开始了!


查干诺尔公社正副书记各骑一匹高大的骏马,举着两面大旗,引导着长长的马队进入了会场。

被打扮起来的各色骏马排成两行,蹄步杂乱地踏着场地,腾起阵阵尘烟。人群沸腾起来了,人们踮起脚尖,尽量想看得清楚些,热烈地谈论着,品评着。


我的眼睛随着青马转着。嗯,还行,青马今天精神挺好,不时往下弓着脖子,一跳一跳的。银嚼子在阳光下射着白光,青马眯着眼睛,挺自得,对即将开始的鏖战好像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好兆头!我发现小骑手的金黄色的头巾在一百多孩子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一匹黑马跳入我的眼帘。喝,这马可有点来头!身材特别高大,可显得修长、匀称,马肚紧紧向后收起,两侧却十分饱满,正侧着身子,向前抢步。


“拴得可真不错呀,哪儿的马?”我费力地辩认着小骑手红色赛马服上绣着的黑色蒙文,“阿-巴-哈纳尔!”啊,真来了!我不觉心里猛地一抽。


旁边两个老头子却这么可气地在火上烧油:“这是去年旗“那达慕”的头马,今年又来了!你看那肚子。”


“马多漂亮,拴得多有工夫,头马肯定还是人家的!”


胡说八道!我简直想对着这两个老不死的耳朵大叫。可是瞄了瞄青马,肚子好像是比黑马的大,有些下垂,有些——像猪?都是可恶的嘎那咒的!


马队绕场三周,浩浩荡荡地向西北方向出发了。A在马队的前方拼命地按着相机的快门。


龙怪拉了我一把,“走,还得去嘱咐一下孟克。”


我们俩追了上去,把孟克叫到了一边:“今天路远,有六十五里地,要拽好嚼口!”


“不要着急跑在前头,一直保持在前10名左右,最后一里地放开。”


“记住,”我有点咬牙切齿了,“要跟住那匹黑马,穿红衣服小孩儿的黑马,一定要超过去!”


小孟克拼命点着头,盯着黑马,眼睛睁圆了,呼吸也由于紧张而急促起来。


“好,就得这样,”我暗暗高兴,“气可鼓而不可泄!”


老龙德格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瓶,往手掌里倒出一些清亮的液体,往青马的胸口擦着,揉着。


“什么东西?”我奇怪地问。


“酒精!”老头子对我神秘地一笑。


又是什么邪办法?嗯,可以散热,可能对心脏的血液循环也有帮助,太妙了!老头子真是集原始拴马和现代医学之大成!我兴奋得心直颤抖。 


马队慢慢地远去了。最后,只能模糊的看见一条黑线。


“该怎么混过这几个小时呢?”我看了看A。


“这还用说,看看摔跤,中午美美地吃上一顿,下午看着青马跑个第一,明天等着领奖就是了!”喝,他倒是悠然得像弥勒佛。

摔跤场里“布和”们扭成一团,甚至都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我无精打采地按着快门,摄着大肚子摔跤手的夸张造形,在脑子里打转的,还是青马,青马。


“A怎么今天突然喜欢起看摔跤了?”我不由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啊哈,这位老兄闹半天也不是什么“弥勒佛”,两眼直勾勾的哪儿是在看摔跤,盯着西北方向在沉思呢!


“算了吧!老兄,别在这猪鼻里插葱,装象了!与其在这里晒太阳,真不如像你说的那样去美美的吃一顿呢!”我拍了他一把,大笑起来。


走进饭馆,我们一人要了半斤馅饼,外加两个炒菜一碗汤。


公其格也在这儿呢!他一看见我们,赶紧端着碗走了过来。


“来,喝两口,拴马的人这会儿没有不喝酒的!”他的眼睛都红了。


红马走后,他显然跑到这儿借酒浇忧来了。


“看,坐在西边那两个,”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指着坐在那边桌上的两个人,舌头有些发硬:“一……一个是阿巴哈纳尔的,那,那个是东苏的劳普森,他们想,想拿第一,做梦!”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


西边桌子上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人。一个长了一张马脸,眉毛浓黑;另一个脸是圆的,带一顶白色的太阳帽,脸上是丛丛蓬蓬的络腮胡子,只是在说话时才能辨别出还有一张血红的簸箕大嘴。一人面前有一个快喝光的酒瓶子。看他们俩那醉熏熏的样子,都像二锅头酒的瓶塞子!


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谈话:“阿哈!你的黑马今天肯定是第一,我一看就知道。”


“哎,你的红马别看个不大,可就凭那像兔子似的后腿,也得让阿巴嘎的马啃粪蛋!”


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混蛋,居然敢这么目中无人,这两个只配垫脚的榆木疙瘩!


“不能小看阿巴嘎的马啊!有一匹青……”


青!青什么?我的耳朵一下竖到了天花板上。


“有一匹青马可是‘阿尤勒台马勒(有危险的牲口)’。我也不是怎么着,一看那青马就有点‘额布怪(难受)’!”


“对!我也看见了,是圈印子吧?”大胡子用手在桌子上画着。“好家伙,我看那青马的后裆足有八寸宽,不知是谁的马,拴得……”声音突然小了。我拼命竖着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


好小子们!还想保密呢!喝了这么多酒,谈到马时神志还挺清醒。不过“爷烂怪(没说的)”,都是好样的,“毛力午呢勒塔尼借那(真认得好马)”!真可惜,没听见说拴得怎么样,肚子到底大不大?


整个一顿饭,我都在胡思乱想。公其格把酒碗递了过来,我看也没看,“咕嘟”就是一大口,好家伙,真是能浇忧,我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胸口火烧火燎的什么也顾不得想了!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A和我漫无目的的在人群里穿行着,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


“青马啊,青马,你今天可不能给雅干西勒丢脸啊!哪怕你只是跑个前十名,只要能把外旗的马压倒就行。可是肚子呀,唉,可能是大了点。不过最出色的那次训练好像比今天肚子还大,跑得可真好!”


“训练到底是训练,今天的正式比赛不知怎么样?肚子,肚子……”


“啊呀!”一声叫喊。


不好!把一个老太太给撞倒了。我赶紧把老太太扶了起来。怪不得看不见,还不到我胸那么高,一身杏黄色的袍子。


“老额吉,没摔坏吧?你看我走路就是这么莽撞……”


老太太抬眼看了我一眼:“嗨!‘扫毫勒轰白西特(原来是瞎子)’,没办法!”啊,好像挺宽宏大量的踩霍人,应该让你在地上趴一天!算了,算了!看在青马面上,青马……青马……


高音喇叭里播送着蒙族歌手拉苏荣的男高音独唱,震耳欲聋。往常我们是多么喜欢他的长调歌声啊!可是今天,A在旁边粗鲁地骂着:“这蠢驴穷嚎些什么!”


我们钻进雅干西勒的包里。老龙德格和几个年轻人正在聊天,看见我们进来,赶紧让开了座。


“马乃洪,怎么样?‘嘿勒格借努(激动了吗)?”老头子问道。


“没有,没有,一匹马还值得这样!”我努力显得毫不在乎,可马上就发现这是徒然的,又忍不住问道:“龙怪,你看青马的肚子怎么样,可能大了点吧?”


老头子同情地望了我一眼:“B,别想太多了,青马肚子不大,和往常训练时一样嘛!唉,没办法,拴马的人就是这个时候难过,我也拴过马,马出去以后……”


安慰?安慰也等于零。“唉!”我是这么老气地长叹一声,往后颓然倒在行李上。


朝鲁拿起我的手,歪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摸着脉搏,嘴一动一动地数着。


“拉骂!”他突然大叫起来,“整一千下!危险啦,快送医院!”他扑过来,一把搂住我。


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别闹了,你们不拴马的人哪里知道这些,让B睡一会儿吧!”龙怪制止着大家。


我感激地望了老头子一眼,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已经走到放马的地点了,小骑手们都坐在地上喝茶,快该上马了。预备——跑!一百多匹马同时出动,一时间扬起了漫天的尘沙……


啊!青马跑到前头了,第二,第一了!好,好极了!就这么跑!孟克,孟克!可别忘了拽紧嚼口!……突然,青马一下摔倒了,小孟克也摔没了!怎么啦?怎么搞的?!我大叫起来……


忽然,我觉得有人在使劲推我,睁眼一看,是A,原来做了个恶梦。天哪!不会是可怕的第六感官吧?


A着急地喊着:“快走!快走!你怎么还在睡觉,马快来了!”


我赶紧爬起来,帽子也忘了拿,冲出包去,跨上马,向终点的大旗处跑去。


人群黑压压的从东向西站成一堵长长的人墙。终点上插着两面大旗,拿着马牌的人们都立马列队在人群的对面,中间留出了一条宽宽的马道。


一个胸前带着红布条的人大声喊着:“马的主人请到这边来,请到这边来,准备接自己的马啦!”我赶紧驱马向那边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西边五里左右远的大梁顶上出现了一辆卡车,卡车顶上飘着一面鲜艳的彩旗,这是引路的车。车刚刚下梁来,梁上就出来了几个黑点,眨眼间又变成数道白烟向这边滚来。

“来了!”我呆呆地望着白烟,突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心跳,这心跳不比往常,“怦怦怦怦”好像就要撞裂我的胸膛蹦出来似的。


脑子里的念头闪电一般:青马,我的青马啊,你在哪儿?你在第几?孟克,你在第几?


暂时还看不清谁的马在第一,可我持缰的手已经开始发软,牙关也有些微微发颤。


只有二里地了!我举起了望远镜,费力地辩认着。是黄头巾,只有孟克是黄头巾呀。


突然,我看见了!镜头里飘忽闪动着黄色,一,二……我默默数着。


青马是……刹时,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脸上,这些血在我的面皮里沸腾了,好像马上就要迸裂出来!


我不敢相信!我也不能相信!我的青马居然在第八,第八?!一个多月的废寝忘食,五色顶花,小哈斯的布条,老人的至宝,只跑第八?只跑第八!


手中的望远镜不知不觉“当”的一声砸在前鞍桥上。


我的两腿开始急剧地发抖。上牙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咬得这么死,可我这时已完全没有感觉了,我不知道我这时是不是还在呼吸。


只有一里地了!清楚地看得见跑在最前面的正是穿红衣服小孩骑的黑马。


“阿巴哈纳尔的黑马,啃他们的马粪蛋?!”我的脑子几乎就要炸开了!


我失去了理智,再也按捺不住,拳头没头没脑地向座下的红马的脑袋上、脸上、屁股上砸去,疯子似的向着青马冲过去。


“青马!你给我快!孟克,打!打呀……”


我听不见自己在喊着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模糊地看见孟克突然消失在马背上,这边仅仅能看见一条腿,忽然又翻过来,贴到了这面的马侧。马背上响起了刺耳的尖声呼啸“嗨哀--依!”小马鞭在空中画出弧形,“啪”、“啪”……

青马像一股铁青色的旋风一般从我眼前刮过去,所有别的马突然都好像在原地踏步!


等我清醒过来时,看见孟克已经高举马牌向着主席台冲去了。


我的每根神经都在狂跳。我拼命打着马,嘶哑地呼喊着我的小骑士,在人群中狂奔。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我的青马!人们惊惶地躲着我这个“疯子”。


“孟克,第几?!”


没错!牌子上不是明明白白的“1”字吗!


“好样的,好孟克!名符其实的英雄!”我怜爱地望着小孟克布满灰尘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的红脸,一把把他从青马上抱了过来。


小孟克站在红马屁股上,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我牵着青马急速地遛着大圈儿。我感觉到了黄绸在抚弄着我的头顶,我也感觉到了我的小英雄的急促的热热的呼吸。我的脑,我的全身都已被这呼吸烧红了!


龙德怪,A,跑过来了!嘎嘎,那次格跑过来,全场的老乡们都向这边跑来,有的没有骑马,跑得跌跌撞撞的。老远就听见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B——!好样的——,青马——!”


青马啊!青马!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7月20日

发奖的日子到了!


青马和小孟克又一次被打扮了起来。决赛时被马汗玷污了的五色顶花和小骑手服都已被热心的女主人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色彩鲜艳,格外醒目。


分场所有来赶会的老乡都集中在一起了,他们都要去共同享受这第一次的莫大的光荣。


上午10点,我换骑了龙怪的高大黑马,小孟克骑着青马,神采奕奕地走在我的身旁。青马大概以为又要开赛了,不时地拉屎,昂首长嘶着,打着响鼻,拼命向前抢着步子。


所有的人都在热烈地议论着,虽然这几天简直就没谈过什么别的,大家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会场早已布置好了。人们团团坐在地上,中间留出了宽敞的空地。南端是进场的受奖马和摔跤手的甬道。


看见我们一伙人过来,主席台上的一个工作人员赶紧跑了过来。他一眼盯住了青马,绕着圈子好一阵端详,嘴里咂咂的:“好马,好马,就是它!”又转过身对我说:“你就是青马的主人吧?肯定没错!带眼镜的‘伯京舍喝腾(北京知青)’,人们早就传开啦。听见喇叭里叫,你就牵着青马进场。”


我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隆重的授奖仪式开始了。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高音喇叭里在大声宣布着:“同志们,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经过几天的激烈比赛,奖励了劳动模范,赛马和摔跤也都决出了第一名,今天就要结束了!现在发奖!


“长途赛马第一名: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雅干西勒分场,北京知识青年,北京知识青年,B的青马——‘干青包勒’(独一无二的青马)。骑手,孟克巴特!”


龙怪捅了我一把,“快牵着青马进场吧!”


我突然为难了,望着龙怪,“唉!龙怪,这是分场的马,你牵着青马进吧!”


“扫料台(疯了)!”老头子笑起来:“没听见宣布吗?一个劲说北京知识青年,看见进去个蒙古老文盲,还不把人吓死。快,大家都等着呢!”


真是万般无奈,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使我头皮直发麻,哪儿是什么“演员天才”,都是蠢才!


我抑制住激动,抖搂起精神,牵着青马走进了会场,一直走到主席台前。小孟克可是一点儿都不怕,一副得意的笑脸,满不在乎,到底英雄本色!


人群突然杂乱起来,人们开始向中间围拢过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青马和我身上,使我浑身发躁。


人们在大声议论着:“北京知识青年拴的马?好家伙,我们这些老牧民真是白在马身上长大了!”


“你看青马那架子,真是好马!”


“好马也得有人认识,也得有人拴!”


“听说东苏旗的劳普森和阿纳旗的苏荣扎布也都服啦!”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下跟上来的第二名、第三名,哈!真是那天在酒馆里见的那两个人,他们俩在拼命打量着我和青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惶惑?嫉妒?佩服?赞赏?谁知道呢?反正你们得站在我后面!


劳普森和苏荣扎布在后面嘟囔的几句话终于使我笑开了。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俩在说:“北京知识青年?不是吧!我刚听见他说话,是个蒙古人嘛,他肯定有蒙古人的种!”


“嗨!老哥,你又不是瞎子,哪儿有这样的蒙古人哪?不过是有点‘扫您(奇怪)’,是把祖宗忘了的北京人吧?”


忘了祖宗?祖宗没准儿真是蒙古人哪!


唱马就要开始了。我参加过好几次“那达慕”,也听过好几次唱马,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起伏翻腾。


附近最有名的唱马人那木吉拉老汉被扶上了一匹高大的白马。马头上下点动,马身前后挪腾,这是给唱马人准备的专骑,要的是马也有一副激动、欢快的样子。


那木吉拉老人环视了全场一周,人群鸦雀无声。

他缓缓地举起了话筒,会场中央高高的旗杆上音震四野的五只大喇叭里,突然响起了抑扬顿挫、高亢激越的宏声:

嗨依——哀!

天上的白云像海浪啊,

百灵鸟在海浪里穿翔;

无边的碧草迎风扬啊,

牧民的长鞭震穹苍!

流淌着辛勤的汗水啊,

喂壮了雪白的羔羊;

磨破了持马杆的双手啊,

围起了丰美的草场;

草原上的“愚公”能建天堂啊,

丰收的牧歌欢响四方!


啊哈喝……依哀……


草原上的“那达慕”啊,

过去穷人莫想;

那流成河的血汗哪,

灌不满王爷的肥肠!

那驱云扬沙的狂风啊,

刮来了无涯的悲凉。


今天我们喝着马奶酒啊,

各民族兄弟欢聚一堂;

再也不流伤心的泪啊,

再不把那哀歌奏响。


奴才们有了自己的牛羊,

怎能忘把恩人歌唱,

天上的雄鹰展翅舞啊,

马头琴声无比悠扬。

翻身的牧民跃马横杆向何方哎……

正奔向共产主义的前方!

啊哈……嗨依……哀……

那木吉拉老人的唱词突然欢快起来了:

忽然卷起了滚滚的尘沙,

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嗒嗒”,

忽然出现了百色的纷杂,

忽然听见了马鞭声“啪啪”!

啊哈嘿……


飞驰来的神骏似旋风啊,

哪匹马在前我看不清!

急得我睁圆老眼浑身流汗,哀……

啊嗨!——

黄金色的绸巾五花缨!


黄金色的头巾什么人头上飘?

红脸小孟克呼声啸;

五色的彩缨什么马耳间戴?

牧场的青马踏云来!


青马嘿哀依哎……

吃的是八荒峻岭上的草,

喝的是九霄银河里的水;

天生了弓一般的腰啊,

长成了箭一般的腿;

借来了奔鹿的脖颈啊!

自有横扫百虫的尾!


青马插上了边鸿的翅膀啊,

能叫彩云脚下旋徊;

青马踏碎了万里草原啊,

能叫黄羊垂头落泪!

百骑莫及啊!

金鞍堪配!

啊哈黑……依哀依哀……

“拉骂”,我都没敢这么吹过,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吹牛也不例外!


那木吉拉老人忽然笑咪咪地看了我一眼……

草原上的骏马四方游啊,

好马也离不开好骑手;

青马掣断丝缰摇玉辔啊,

北京人纵马翻山过河流!


北京人为什么到草原哪?

是毛主席叫他们握马杆;

百年未闻的新鲜事啊,

贫下中牧喜开颜。


殊土异乡不惧腥膻,

漫天黄沙善舞长鞭;

语谈歌声难辩蒙汉,

冰天雪地不思南安。

叫我老汉惊掉了下巴哎……

他们今天又把头马拴!

北京的鹰啊,草原的天,

如今又要四方传美谈。

啊哈依--嘿依--哀……

……


这是对青马的盛赞,也是对北京牧民的盛赞。哺育了我们成长的草原——第二故乡,我们的血管里,将永远流淌着你的血!

 青马的归宿 

青马获得了冠军,也付出了代价。它是俄罗斯纯血“卡巴金”种马与蒙古母马的第一代后裔,继承了父母最好的品质。这种混血使它从小就桀骜不驯,没有人愿意要它当坐骑。在青马4岁时,一个兽医到马群借马,回克什克腾旗老家,马倌就把这匹最不讨人喜欢的“野马”给了它。这个兽医骑术高超,心狠腿辣,他骑上青马,还牵了一匹马,准备不行时换骑,结果青马一天急行300里,毫无倦怠,他牵着的马都“趴蛋”(走不动)了。这次不间歇的长途奔袭,让青马的左前腿受伤。平常不发作,这次长达一个多月的隔日一次长跑训练和比赛,使青马旧疾复发,夺得冠军,它一定是在痛苦中做到的。


我们牵着一瘸一拐的青马回到牧场,一路上欲哭无泪。


那以后,找最好的兽医给青马治了不知多少次,放马群静养,多少有些好转,然而再也不敢让它参加赛马了。直到我离开草原,它都是我的座骑。


但是,冠军的光环似乎永远不会消失。两三年后,一天中午,我们正在包里喝茶,青马就拴在离门口不远的马桩上。两个持马杆的马倌路过我们门口,看见青马,过来绕着它转了几圈,下马,进包。原来这是正蓝旗的两个马倌,出远门找马,一眼看到青马,即觉得气质不凡,仔细看了马印,认定这是那匹冠军青马,遂进包来结识马主人。这两个马倌并未参加过那次那达慕,正蓝旗离我们牧场有300多里地远呢!但口口相传就可以让他们认出青马来!——这在草原上,是何等的荣耀!


1974年年底,当年一块“盲流”到草原的10个兄弟姐妹,随着父母的渐次“解放”、平反,都有条件离开了。惟独我家老头儿的事没有丝毫动静。于是,我只好孤军奋斗,到1977年,整整三年,我都是一个人在草原上度过的。


A上了清华大学,每年暑假第一天,他必登上火车直奔草原而来,我算是有个伴儿每年陪我两个月。挺到1977年年底,我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同意到旗里工作。临走的那天晚上,全分场老乡每家除了一个人留守看护畜群,全家都集中到场部来,最远的,一家人坐牛车赶80多里地来为我送行,大冬天,零下30度啊!


那天夜里,分场两个最好的歌手跪在我面前,说你喜欢听蒙古长调老歌,平常我们不敢唱,今天你点什么我们就唱什么!两位歌手一首歌一口酒,竟然唱了一夜……德高望重的龙德格,老泪横流,胸前的袍子都湿了,他说:“你的青马永远都不会卖。你什么时候回来,它都是你的座骑。我们要让青马老死在故乡!”


我就是带着这个承诺离开分场的。决心每年夏天都回来一趟,陪青马过一个月。


可是就在我到旗里不久,内蒙几十年不遇的特大“白灾”开始了,那才叫大雪啊!在旗里,我们每隔一个小时就要上房顶去扫雪,否则积雪就会把房子压塌了,平地雪厚一米,坑凹处深不可测。在草原那么多年,我根本不能想像骆驼陷在雪窝里不能动唤,直挺挺站在那里就冻死了!那年冬天谁也顾不上牲畜了,只能救人,天天直升飞机在草原上寻找蒙古包,找到以后就往下扔柴禾,有很多浩特,几家人集中到一个蒙古包里,其他包和柜子等家当,全都当柴禾烧掉了。无草可吃的牛群,集中在旗里,跟在我们后面嚼我们的衣服……惨不忍睹。第二年春天,旗里组织干部们下乡抗灾,一路上可以说尸横遍野,整群马都死在一堆,不能看,不忍看。


我以为青马断无还活着的可能,没想到分场传话过来说青马还活着,真是生命的奇迹。可是,到这年夏秋之际卖牲畜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卖的了,锡盟平均牲畜总数锐减三分之二。青马不是私人财产,光荣终于不能战胜人生存的需要,它被卖掉了,卖到内地农村去拉犁耕地,去拉大车跑运输,脊背和两腿伤疤累累,被磨得寸毛不生……我的天哪,这可是一匹傲视群雄的冠军马呀!


在我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感到和草原的联系中断了,我发誓再也不回生活了10年的那片草原。我不想看到人们面对我时的尴尬,他们一定怕我问为什么不遵守承诺,卖掉了青马……


其后,我先到呼和浩特,又回到北京,离草原越来越远。然而在持续几年的冬天中的某一天,我回家时都会发现一只冻得硬梆梆的羊肚子摆在家门口,里面是整整一只羊的净肉,上面连一张纸条都没有。我不知道蒙古老乡们是怎样打听到我在北京的住址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把羊从草原运过来的。他们这样做,没有留一句话,但我明白为什么。


1985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在核实了我是在阿巴嘎旗插队的某某人后,这个人改用蒙语说:“有人让我捎给你一句话,青马回来了,青马老了。”刹那间,我鼻子一酸,眼眶火辣辣地被泪水刺痛——青马跑回草原了!我知道,这个伙伴只要稍稍失手缰绳,你就再也不可能抓到它,除非它回到草原,除非它再挤进马群里无法狂奔……但是我不能回去看望它,我笃定不能接受它老迈的样子,我宁愿它在我的记忆里,仍是那样挺拔,龙一样飘渺,神气。


那一瞬间,我感到和草原的联系恢复了,一如既往地鲜活和强烈,然而我也知道,那种充满野性和追逐荣誉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草原上的人们不再愿意养马,更喜欢骑摩托和开吉普。我的一个伙伴原来每隔两年都要回去一次,最后他跟我说,不能回去了,连一匹可骑的马也找不到了。这就是我在那次电视采访结束时所说的,“我宁愿活在过去那样的生活和记忆里”的缘故。


我能够回报给这片草原的,只能是一次忠实的记录,名字已经起好——《青蒙赤汉》。在有生之年,我将完成这本书。


青马当然已经死了。在草原那样恶劣粗放的生存条件下,十五六岁的马已经被称为老马,而我离开草原也有30年了。然而这并不是结局,青马的故事受到人们的喜爱,老人、插过队的人、城市的人、小我们十几二几岁的人,男人或女人,举凡看过《赛马日记》,无不心向往之,想有一匹这样的马,想参加这样的大赛,想获得那种殊荣。

我想,这是对青马的一种特殊的祭奠,也是对恍如隔世的那种生活的祭奠。

(完)

1973年8月完稿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 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雅干西勒分场 德勒斯台 夏营地

作者简介:李大同, 北京汇文中学(当年叫男26中)1967届初中毕业。1968年至1977年在内蒙古阿巴嘎旗白音德力格尔牧场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特派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冰点周刊》主编,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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