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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屯子叫东河:春晚、渔趣、割大锯、跑荒、吸血鬼、挡涼子…


有个屯子叫东河(二)作者:陈新
目 录

十、三十八年前的春晚

十一、阿庆酉

十二、渔趣

十三、割大锯

十四、咕嘟林子

十五、秋边子

十六、陈军书

十七、跑荒

十八、崔翰利沟

十九、北大荒的吸血鬼

二十、挡涼子

十、三十八年前的春晚

当人们已渐渐淡漠和厌倦央视春晚的今天,三十八年前的一场春晚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1969年春节是我们到东河过的第一个年。早在半个月前,队里就通知我们要在除夕之夜举办一场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的联欢晚会。初出校门、浪漫天真的知青们兴高采烈地投入了晚会的准备和彩排。回想当年的东河知青着实卧虎藏龙、人才济济。张克夫长得眉清目秀、风流倜傥,天生一副好嗓子,富有表演才华,但不知为何原因在那天的晚会上尽演反面人物;万刚通晓音律、擅长丝竹,任作曲、配器兼演奏员并客串叛徒王连举;我,气宇轩昂,一身正气,李玉和这样的英雄人物自然非我莫属;陈浙新忠厚老实,天生就是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扮演李奶奶的燕红,京腔京韵达到了专业水准;亭亭玉立的陈幼民与李铁梅毫无二致;还有李甬江、陈军书、杜桂云……真可谓群星璀璨。

小学校的大教室是个名副其实的“多功能厅”,白天上课,晚上开会,寒假时挖个地坑,搭上架子割大锯,今晚就成了联欢会的剧场。一个简陋的小舞台,几块缝合的被单成了天幕,两盏白晃晃的汽灯就是照明,没有音响,全指干嚎。天刚擦黑,妇女们带着孩子早早地搬着凳子来会场占座,不到六点,几十平方米的教室就被挤得满满当当。昏暗的灯光下,男人们抽着旱烟、打着酒嗝,大声地唠着闲嗑儿;老娘们纳着鞋底,东家长西家短;大姑娘小媳妇嬉笑着、打闹着;孩子们咋咋呼呼,满屋乱蹿;炉子上的茶壶“哧哧”地冒着蒸汽,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一张张兴奋的笑脸,人们焦急地等待着好戏开场。

报幕人陈素红清脆的嗓音拉开了晚会的序幕。诗朗诵、表演唱、三句半、民乐合奏……青春年少、多才多艺的知青们认真而又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艺术才华,将城里人司空见惯的艺术形式连同现代文明一起带进了这个一年看不上一场电影的边境小村。样板戏《红灯记》片断“赴宴斗鸠山”是晚会的重头戏。随着后台一声“带李玉和!”我上场了,一段高腔、一个亮相,台下掌声一片。一顶罩了蓝布的大盖帽、一身蓝华达呢中山装、一双打了绑腿的翻毛皮鞋、一盏蒙着红纸的马灯,这就是我的全部行头。再看张克夫扮演的鸠山: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鼻孔下画着一撮仁丹胡,大背头梳得油光锃亮,趿拉着一双海绵拖鞋,一条草绿色的军毯,胳肢窝下卡了两只别针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日本和服,加上他那专业的韵白吐字和准确的形体动作,把个阴险残暴的日本军阀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开场很顺利,我和张克夫不跑调、不忘词,唇枪舌剑,配合默契,没想到快结束时却出了洋相。按剧情,李玉和受刑后二次上场前,日本宪兵伍长先上来报告“李玉和宁死不讲,”然后喊一声“带李玉和!”,可扮演伍长的陈军书由于紧张,一上台就摔了个跟头,全场哗然,我憋得差点笑出声来,幸亏张克夫沉着,很快接上了下面的台词才未酿成大乱。看着台下老乡们随着剧情而变化的表情,我敢说,东河的农民除了电台的录音以外,这是第一次在舞台上看到真人版的《红灯记》。

压轴戏《不忘阶级苦》是知青们集体创作,王沂生执笔,万刚作曲的独幕歌剧。剧情与当时流行全国的忆苦剧大同小异,无非是地主逼债、全家逃难、爹死女卖、妻离子散、苦尽甘来、彻底清算。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如此简单粗陋的作品竟会在东河的农民中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响。

当“天苍苍,路茫茫,风雪寒,饥断肠”的伴唱声在后台响起,陈浙新扮演的老贫农带着全家外出逃荒躲债,蹒跚在舞台上,此时台下已是一片唏嘘声。随着剧情的发展,一家人饥寒交迫,父亲客死外乡,全家哭成一团,女儿卖身葬父……再看台下,男人们低着头,大口地抽着烟,喘着粗气;女人们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尤其是老邢大嫂,由呜咽之声变成号啕大哭,众人劝止不住,只好架出会场。事后我听说,她家在旧社会的遭遇与剧情几乎完全一样。天亮了,解放了,斗地主、分田地,台上台下群情激愤,一片口号声。那是真正的阶级仇恨,那是真正的火山爆发。我曾听说在延安上演《白毛女》时,扮演黄世仁的演员陈强差点被愤怒的战士一枪打死,如今,扮演地主的张克夫也给农民留下了坏印象,好几天蹭不到饭吃。


这就是那个时代,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农民,这就是那个时代农民的精神世界。谁能说得清楚,这场晚会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是教育贫下中农?说到底,中国革命的问题就是农民问题,农民的根本问题就是土地问题,蒋介石没有解决土地问题,所以失败了,共产党解决了土地问题,所以能聚集亿万农民于旗下并完成了革命。无论中国今后怎么发展,千万不要忘了农民!

十一、阿庆酉

阿庆酉,男,26岁,满族,黑龙江省兰西县人,1968年毕业于黑龙江农业大学畜牧兽医系,时任黑龙江省抚远县抓吉公社兽医站站长。这大概就是当年阿庆酉履历表上的主要内容。我生长在南方,常听见人们在小名前冠以“阿”字互相称呼,如阿新、阿根、阿明等等,从未听说过有人姓“阿”的。我曾问过他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姓,他骄傲地告诉我,“阿”是从女真人的皇姓皇名演变来的,他是金朝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后代,幼稚的我顿时肃然起敬。

图片来源网络

阿庆酉是兽医科班出身,与那些自学成才的土兽医比起来何止技高一筹,我当饲养员期间曾亲眼目睹老阿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让儿马变太监的全过程。东河有匹黑儿马,性格暴躁、力大无比,干活是把好手,就是太难驾驭。老人们说那是叫骚憋的,得把它骟了。“骟”专指对马施行的一种睾丸摘除术。不同动物的睾丸摘除术有不同的叫法,如骟马、犏牛、劁猪、阉鸡等等,这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知识,说差了农民会笑话你。一大早,老阿就来到老瘊巴的小屋,在炉子上给他的手术器械消毒,手术刀、止血钳、缝合针……其中有一只口琴大的木头夹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问他有什么用,他神秘地告诉我:“就指望它出活呢,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在屋外场院上,老阿把一根几米长的粗麻绳窝了个蝴蝶状的活扣摆在地上,牵着黑儿马踏着绳扣溜了三圈,马蹄刚踏进扣里,老阿一抽绳,刚才还松松散散的蝴蝶扣一下子就收紧了,趁着黑儿马摇摇晃晃站不稳的工夫,老阿用肩膀一扛,六七百斤重的黑儿马山一样倒了下去。那一溜、一抽、一扛三个动作环环紧扣,一气呵成,佩服得我五体投地。手术开始了,我是饲养员,理所当然的当了助手。只见他用一大团碘酒棉球反复消毒了马的会阴部,然后拿出那个神秘的木头夹子利索地夹住了阴囊上部的精索部位,并用麻线固定,然后取出锋利的手术刀沿着木头夹子的外沿齐齐的将阴囊割了下来。他告诉我,不用缝合,待七天后拆去夹子,夹住的伤口就长好了,但是在七天里不能让马趴下,要牵着它不停地溜达,否则,由于疼痛而老弓着腰的马永远也直不起腰来,而且趴下的马伤口容易感染,极可能留下残疾。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我从老阿那里知道了什么叫“靠马吃马”。在木匠老崔家的炕头上,一对一斤多重的马睾丸变成了一盘美味的下酒菜,在他的劝说和指导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东北名菜“马卵子炒韭菜”,有点儿骚,但确实很鲜美。


老阿长得人高马大,是个天性开朗、粗犷豪放的东北汉子,一点也没有书生气。在农民看来,他是个念过大学的文化人;在知青眼里,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因此无论是农民还是知青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生性邋遢、不修边幅,一件质地不错但永远不洗的短大衣成了他的工作服。他很敬业,只要队里的牲口有病,无论何时,不管多远,他都有求必应、召之即来。抓吉公社下辖抓吉、东河、北岗、南岗、向阳五个生产队,相距甚远,沿途不是森林就是沼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都独自一人徒步来去、毫无怨言。


他争强好胜,喜欢吹牛,一吹起当年在哈尔滨任红卫兵总指挥的往事就口无遮拦、满嘴白沫。但牛皮也有吹破的时候。一天,我在牲口棚外的空地上练骑马,由于没有马鞍子而几次摔下马来。老阿过来了,向我言传身教如何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飞身上马并当场示范。只见他助跑几步,纵身一跃便不见了踪影,原来他用力过猛,从这边翻上去,又从那边摔下来,掉在一个满是猪粪和马尿的烂泥坑里。我笑得前仰后合,他臊得满脸通红,自我解嘲地说:“这叫马有失蹄、人有失手。”


他救过我的命,也差点儿让我成了瘾君子。1970年麦收季节,我患了细菌性痢疾,一天水泻几十次,后来干脆光腚穿雨衣,省得脱裤子。农村缺医少药,又要坚持劳动,十几天后,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看不行了。老阿来了,把我叫到宿舍里,拿出一只大药瓶往三角杯里倒了十毫升棕红色的液体让我喝下去。说来也怪,几分钟后我就像变了一个人,肚子不疼了,腹泻停止了,人也精神了。老阿在屯子里待了两天,我一共喝了三次,第四次向他要时他不给了,严肃地对我说:“傻小子,你知道那是啥玩意儿?那是鸦片酊,就是大烟,再喝你就上瘾了,我也该进笆篱子(监狱)了。”说完,给了我几十片兽用的土霉素,嘱咐了用法用量后去了北岗。我的病就这样被老阿的鸦片和兽药治好了。


老阿婚后的第一个孩子是在东河老萧家生的,公社王万合大夫接生,他亲自助产。妻子分娩时痛苦不堪的全过程使他不寒而栗,发誓再也不要孩子,然而牛皮又吹破了,到1975年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老阿是个好人,我很想念他。

十二、渔趣

说起北大荒,有一句谚语广为流传:“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当年写着血书去边疆,相当程度上受了这种天堂般描述的诱惑。四年来,打了不少狍子,吃了不少野鸡,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遍布河湖港汊,种类繁多,捕之不尽的鱼。

抚远位于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三江汇合处,境内湿地广袤,河流纵横,是各种鱼类的天堂。除了春鱼、鲑鱼、秋边子三大鱼汛外,在各种季节以各种方式捕鱼已成了当地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今天讲的三种捕鱼方式都是内地人从未见过也不可想象的。


每年春天,三江解冻,河水漫灌,一时间,在水底蛰伏了一冬的各种鱼类被暴涨的江水带到了河流、湖泊乃至广阔的草甸子,开始了它们一年一度的交尾蜜月。东河的东北面有一条小河也叫东河,在草甸子里曲折蜿蜒数十里经抓吉二道江流入乌苏里江。1969年春季的一天,队里通知放假,原来,这几天正是鱼群咬汛交尾的旺季,也是钓鱼的好时光。一大早,全村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扛着鱼杆、带着饵料、拎着水桶、端着脸盆来到东河边,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人手一杆,开始垂钓。

所谓鱼杆,就是一根一米多长的柳树条子,鱼钩是用缝衣针弯的,饵料五花八门,土豆子、白菜帮子、面粉团子……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用饵料也能钓上鱼来。我打小从来没钓过鱼,周正是个钓鱼迷,我跟他搭伙。还没等我攒上鱼饵,几个老娘们儿就上鱼了,眼看着一斤多的大鲫鱼一拽就是一条,杆杆不空,更有那钓鱼老手,一杆两钩,一拽两条,看得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河水很浅,只有一尺多深,鱼儿密集处就象市场里鱼贩子的大盆,鱼头攒动、拥挤不堪,就连我这个外行一会儿功夫也钓了十几条,其中有一条干脆连鱼饵也没有,放下就咬钩。老人们说,咬讯时的鱼体力消耗大,又饿了一冬,见啥吃啥,怪不得着了魔似的咬食上钩。女知青们好咋呼,按捺不住收获的狂喜,草甸子里久久徊荡着她们一惊一乍的叫声和乐不可支的笑声。夕阳西下,该收摊儿了,看看那返程的场面就知道全屯子的人钓了多少鱼:水桶、脸盆装满了,用柳条子穿上鱼鳃,一挂一挂搭在牛背上,老邢大嫂钓得最多,他男人用一辆小车才推回家。你见过这样的钓鱼吗?

东北不产竹,知青一到东河,当地人就到宿舍来向我们讨要竹子扁担,我百思不得其解,等我领教了它的妙用,真后悔没带上一捆扁担。将竹子削去竹肉,留下厚2毫米左右的青皮,劈成一厘米宽、五厘米长的竹片,两头削尖,在锅里蒸煮定型,既不易开裂又富有弹性;将竹片煨成U状的竹弓,在弯曲处夹一小块豆饼,合拢两尖后套上一小节芦苇管固定,在弓背的中心点拴上一根细绳就成了一种特殊的捕鱼工具,叫卡(念qia)子。几百个卡子每隔五十厘米一个拴在一根长长的网绳上,在春夏之交涨水时,下在漫灌的草甸子里,会有意想不到的鱼获。夹着豆饼的卡子有一定体积,小鱼咬不住,专捕大嘴的鲤子。当鲤鱼吞咽卡子时,芦苇管脱落,解除了束缚的卡子一下子弹开,撑住了鱼嘴软颚处,碍于疼痛,卡住的鱼不敢动弹,静静地等着你来起获。


有一年夏天发大水,乌苏里江的水漫过江岸一直涨到东河村边儿。一天晚上,张守来和我划着一条渔船到东河门前的草甸子里下卡子。月光皎洁,撒下满河碎银,水面飘逸着一层淡淡的清雾,远处白桦林的轮廓在雾霭中时隐时现。船儿轻轻地滑动,银白色的航迹搅碎了水中的月影,一片梦幻般的景象。万籁俱寂,周围静得慎人,只有鱼儿跃出水面的的“哗啦”声在夜空中回荡。下完卡子,我俩卷上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张守来很有把握地说:“少不了,看明天吧”!第二天一早,我划船,他起卡子,才起了四五米,一条张着嘴的大鲤子就晃晃悠悠地浮上了水面,张守来一手拎着网绳,一手拿起绰罗子(一种网兜状渔具),小心翼翼地从水下接近,刚碰到鱼身,“啪喇”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跃上水面,挣脱了卡子,张守来眼疾手快,一下子兜住了险些落水的鲤子,好家伙!足足有五六斤重。下卡子不是本事,起卡子才见功夫。卡子不是鱼钩,与鱼嘴的结合是虚的,拽得过猛或惊动了鱼,一下子就秃噜了,眼看到手的鱼就会得而复失,因此必须快慢有序,松紧得当方能成功。为了让我体会其中的乐趣,张守来撺掇我试试,然而,起两次,跑两条,心疼得我直咂巴嘴。卡子起完了,整整十二条,最小的也有三斤多。我第一次领教了这种神奇的捕鱼方式,你见过吗?

1969年春耕告罄,牲口都闲了下来,按当地的习惯,除留下几头应付日常的运输任务外,其余的大小牲口不再棚养,往草甸子一撵,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扔上两包盐,直到秋后才赶回来,以免浪费饲料和人工。那天,孙吉鹏(我的师傅)带着我去十几里外的黑鱼泡赶牲口,那里紧靠乌苏里江,树林参差,水草丰茂,是放养牲口的好地方,也是鱼群咬汛交尾的集结地。出发前,孙吉鹏在一根二尺来长的钢丝末端缠上布条做了一根鞭子,我以为是用来抽牲口的,他告诉我,有了这根鞭子,中午我们就能吃上鱼。十几里路并不远,但牲口不听话,两个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撵了三个多小时才到地方。在黑鱼泡河边,我俩歇了下来准备吃饭。两个馒头、一小包盐,除此之外,啥也没有,这饭咋吃?老孙提溜起那根钢丝鞭,我俩脱了鞋,来到河边。水很浅,还没草高呢,仔细一看,水草间隐藏着数不清的大鱼,都露着黑乎乎的脊梁杆儿,被我们一惊动,呼呼啦啦乱窜。一条大鲤子冲着我一头撞了过来,溅我一身水,险些摔个跟头。我兴奋得直喊“快打、快打!”老孙抡起钢丝鞭,左一鞭、右一鞭,一鞭下去,一条大鱼就翻了白。他抽我捡,捡了就往岸上扔,一气儿抽了十几条,累得我俩呼哧呼哧直喘。老孙说:“够了,留着下崽儿吧”,两人这才上了岸。老孙拢了一堆火,从鱼获里挑了一条七里富子(鲟鱼,没有鳞),不洗不刮,用一根树棍插入鱼嘴,挑着就在火上烤,鱼肉滋滋地冒油,颜色开始泛黄,空气中弥漫着鱼香。

几分钟后,老孙往鱼肉上撒了一些盐递给我说“吃吧”!我一手抓着树棍,一手掐住鱼尾,张嘴就是一口,那种特有的鱼香和鲜美一下子就填满了我的嘴,于是我狼吞虎咽,啃得满嘴流油。这样烤的鱼外熟里生,啃一圈烤一层,不到几分钟,一条两斤来沉的七里富子被我啃得只剩骨架和内脏。我抹抹嘴,意犹未尽,心想要是有点儿酒就好了。听老孙说,这种吃法叫“塔拉哈”,是赫哲族渔民的传统吃法,就地取材、不洗不刮、原汁原味、营养丰富。直到今天,每当我享用美味佳肴时都会想起那独具风味的“塔拉哈”,什么生猛海鲜也没它好吃,你吃过吗?

十三、割大锯

在东北方言里,“割”这个动词往往被念成“嘎”。与“割”的普通话发音比起来,“嘎”更显示出一种力量和果断,尤其用在“割大锯”这个动宾词组上。我喜欢割大锯就是因为它是东北农活“四大累”之一,是男人干的活,而且是壮男人干的活。东河能割大锯的本地人如崔永江、孙吉芳、张金发、姚忠海、李福祥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我很羡慕他们发达的肌肉和一身力气,因此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抢着割大锯,权当健身运动。

四根大圆木,两根一对撑起人字架,一根被劈出平面的长圆木,平面朝上担在两个人字架上,用几十个“扒锔子”(一种︻状的铁制件)固定,就成了大锯架,两米来高,五米来长,远看就像巨型长条凳,待锯的木头就固定在锯架上。大锯是用好钢锻制的,锯身长约五尺,上宽下窄成矩形。上端的把手叫“拐子”,一根焊死在锯身上的弧形铁条,顶端带孔,横穿了一根木把;下端的把手叫“锯盘”,是一种厚重的,带有两个手柄的木质圆盘,中间有一条比锯身稍厚的窄长形孔,套入大锯下端后,用楔子固定。割大锯的第一道工序是“上楞”,就是将待锯的圆木从两个人字架的斜面滚上架顶固定;第二道工序是打线,用墨斗根据需要将木材弹出一道道墨线;第三道工序就是割。所有木材中,最好割的是松木,节疤少、纹理直、木质松软,割起来刷刷的,一锯下去能走一寸多,跟吃豆腐一般;其次是杨木;最难割的是臭桦,节疤多、纹理斜、木质硬,割起来进度缓慢、锯感艰涩,动辄跑锯,但一种木料有一种木料的用途,由不得你锯手选择。


大锯须两人才能割,两个锯手一上一下,分工不同。架上的锯手要把握锯的方向,使锯身准确地沿着墨线前进并及时修正偏差;下面的锯手要使劲拽锯,因为锯齿的方向是朝下的,锯开木头的力主要靠下拽时发生。一对好的锯手搭档,不仅要力气,而且要默契,双方都须准确体会进程的态势和对方的意图并给予积极的配合才能割得又快又好。因此,锯手间往往会有自发的组合,其依据就是在实践中产生的默契,拿东北话说叫“对撇子”。

前排中为任国民

跟我最对撇子的是杭州知青任国民,他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肩宽腰细,一身腱子肉,干活是把好手。那天,我俩搭伙割大锯,他割上锯,我割下锯。一开始挺顺溜,一上一下、一拉一拽、一推一送如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割了好几根杨木。待歇完一阵,上了一根又粗又硬的臭桦,倒霉就开始了。整个过程不是夹锯就是跑锯,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割几下夹一块楔子,还是进度缓慢,整得急性子的我烦躁不堪,满头是汗。俗话说,忙中出错,果不其然。忙乱中我忘记了必须经常检查锯盘的稳固性并及时用楔子顶紧,在一次下拽后即将上送的一刹那间,锯盘突然脱落了。我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朝前扑去,不明情况的任国民猛一抬锯,惨剧发生了,沉重的大锯重重地砍在我的左脸颊上,我眼前一黑,仰面而倒。


等我睁开眼,除了一片红光,啥也看不见,伸手一摸,满脸是血。不知所措的任国民将我扶回了宿舍,并叫来了赤脚医生方来根。经检查,锋利的锯背在我的眉骨和颧骨处砍开了两道口子,由于眼眶较深,躲开了致命一击,如果大锯再抬高一点,尖锐的锯角正好能抠出我的眼珠。方来根对我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后让我上公社卫生院缝合。我拿镜子照了一下,眉骨处的伤口有三厘米长,张着嘴,露出白花花的骨头,颧骨的伤口较浅,不碍大事。当时正值数九寒天,我实在不愿既受伤又挨冻,就问方来根:“你会缝合吗?”他的回答令我吃惊:“我只在训练时缝过皮球。”我说“你就当我的脑袋是个皮球吧!”于是,我又一次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吃尽了皮肉之苦。第一次缝人的方来根高度紧张,手不停的颤抖,缝合线也跟着不停地颤抖,抖得我疼痛难当,咬牙切齿。眉骨上一共缝了三针,颧骨上的伤只做了简单的外伤处理。一周后拆线,我惊奇地发现第一次缝人的方来根缝得不错,接口细密,愈合良好,只是没有了眉毛。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我的左眼上方有一厘米宽的地方一直是光板子,以至于算命先生凭此判断我脸有破相,前程不好,直到重新长出眉毛。


今年回抚远,发现大锯已从木材加工的历史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当地人称作火锯的电锯,动力大、速度快、定位准确、劳动强度小、安全性大大提高,大片的森林正是在电锯的隆隆声中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与电锯比起来,我更喜欢大锯,那种一上一下、人锯合一的感受是我终身难忘的。

十四、咕嘟林子

在我的梦境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黎明,草甸子里弥漫着一层乳白色轻纱般的薄雾,在微风中缥缈不定,时而卷起,露出一片嫩绿的草芽,时而聚拢,象一位白衣素裙的仙女;远处,在雾海的上方,海市蜃楼般隐现出一艘朦胧的船影,桅帆林立,忽隐忽现;当喷薄欲出的红日把金黄色的光焰撒向大地,晨雾在阳光的追逐下渐渐退却,那船影清晰地现出原形,原来是一片孤独地屹立在低岗上的树林,在周围沼泽湿地的包围中,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孤傲不群,那就是咕嘟林子。

叫它咕嘟林子是因为它很小,方圆只有二三百米,但林子虽小却什么树都有,杨树、柞树、白桦、水曲柳……林间空隙处长满了灌木和荆棘,树根边、草丛中躲藏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和蘑菇,野鸭和苍鹭在周围的沼泽里游弋,狍子和野兔在林子里栖息,俨然一个良好的小生态系统。咕嘟林子在东河百姓的心目中是神圣的,那是东河的标志,也是神佑,老人们甚至能从林子的颜色和上空的云彩预测阴晴。当人类的贪婪使大片林木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东河人却从未在咕嘟林子砍伐一棵哪怕很小的树,直到我来到东和,它仍然像千万年前一样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站在知青宿舍的门前远眺咕嘟林子,它是那么美丽,那么神秘,五六百米宽的沼泽地横亘在林子和屯子之间,让你一探究竟的冲动成为望洋兴叹,只能在远处揣摩它,欣赏它,可望而不可即。


直到1971年发大水,我才身临其境,并做了一件至今想起来都后悔的事情。一大早,我和孙吉鹏划船去寻找被洪水围困的马群。刚划出不远,眼尖的老孙指着咕嘟林不可及子说“在那儿!”果然,在林子北边有一群晃动的身影。当船划到离林子一百来米时,我突然发现,那不是马群而是一群狍子,足有三四十只。

我催促老孙加快速度,在离岸几十米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抄起冲锋枪,猛地跳下船,淌着齐腰深的水向岸上冲去。受惊的狍子四散冲进了林子向南面逃窜,我掂着枪紧追其后。等追出林子,狍子已接二连三跳入水中向远处游去,水面上只露出一个个狍子脑袋。我一直冲到水漫胸部才端枪射击,一阵枪响后,六只狍子浮上了水面,其余的消逝在一片汪洋中。老孙赶到,战斗已结束,我上了船,两人一起忙着打捞战利品,两公四母,好不开心。回家后,老孙动手肢解猎物,这时我才发现其中两只母狍子怀着胎儿,看着狍崽在母腹中蠕动,怜悯之心不禁油然而生,那次,我一口狍子肉都没吃。


1996年回抚远,第二天我就带着女儿与张守来一起驱车直奔东河。尽管我知道东河早就搬迁新址,如今那里是移民的天下,但一路上还是一遍遍回忆着老东河的村貌,还有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咕嘟林子。没想到当我踏进村口,一派萧条破败的景象展现在眼前,其凄凉的程度不禁使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周围的林子已被砍伐得一棵不剩,站在村头就能看见二十里地外抓吉的房顶,更令人心寒的是咕嘟林子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成了移民的屋上梁、灶中柴。我的心在流血,为东河,为咕嘟林子,为抚远那曾经存在过的良好生态。大自然的惩罚是显而易见的,山坡上沟壑纵横,惨不忍睹,后山的白浆土被雨水冲刷带到了屯子里;村口的小桥被冲塌了,我们的小车在绕行时险些冲到沟里;原先干净整洁的村道如今破烂不堪,房子歪歪倒倒,看不出移民们从滥砍乱伐中得到了什么实惠。我暗暗地骂道:“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呢,这人呵,真他妈还不如个兔子!早知道是这番景象,真不该千里迢迢来这里。”


昨天上网,在抚远贴吧看到一篇帖子,是一位名叫“猫的主人爱家驹”的网民发布的,有洋洋万言的文字介绍和几十幅照片。看完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抚远的生态有救了!滥砍乱伐变成了生态造林、观光旅游;无节制的捕捞变成了网箱养鱼、捕养结合;毁林开荒变成了特色农业、加工出口;黑龙江、乌苏里江沿岸的山山水水、森林湿地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来年我还要回去,看看抚远,看看东河,看看在咕嘟林子的废墟上是否长出了枝干挺拔、郁郁葱葱的次生林。

十五、陈军书

他走了,带着对抚远的深深眷恋。在他五十三年的生命历程中,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在东河度过的。在所有知青中,他是回城后与抚远保持联系最密切的,也是回抚远次数最多的。每当说起抚远,他就两眼放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好像他压根儿就是个抚远人。他叫陈军书。

陈军书是带着两个妹妹一起到抚远的,大妹陈荣朝在浓江,他和小妹陈幼民在东河,1971年,他离休的母亲又来东河住了一年多,抚远对他来说就像一个真正的家。刚到东河时,我当饲养员,他管磨面房,捎带着一台老掉牙的柴油发电机,1971年底,我俩一起入了党,1972年底我参军入伍,他接任我当了东河的党支部书记。一直到1979年大返城回杭州,他在抚远待了整整十年。十年中,他的足迹踏遍了东河的山山水水,他的汗水撒在东河的水田旱地,他的情感与东河的百姓水乳交融,他把青春献给了抚远这块在他看来永远神圣的黑土地。1978年10月,我从杭州回抚远办事,在东河与他睡在一铺炕上,听他讲述了1976年那场大火:那天下午,突如其来的荒火掠过森林草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东河。浓烟遮天蔽日,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脸盆大的火球在空中飞舞,掉哪儿烧哪儿,西头的两栋房先着了,火势向全村蔓延。在他的指挥下,一批知青冒着生命危险冲进车库抢出了两台拖拉机和几个柴油桶,却把自己可怜的一点财物交给了烈火。老乡们乱了,哭着喊着要冲进自己的家抢救财物,眼看一场村毁人亡的惨剧就要发生,情急之下,身为党支部书记的陈军书举起手中的冲锋枪朝天开枪示警,随即命令所有人立即撤到收割完庄稼后空旷的大地里。在他的阻止下,人们清醒了,潮水般涌向大地,刚撤出屯子,大火就把整个东河吞没了。那场大火夺去了抚远几十条生命,而东河却无一伤亡。看着东河新建的砖房和村道上被大火烧成红砖色的地面,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天火灾的惨烈、情势的危急、陈军书与知青战友们的勇敢和无私。


与所有大返城的知青一样,回杭后的陈军书一无所有,除了十年知青生涯练就的勤奋、刻苦、宽容、忍耐和他那相濡以沫,同为抚远知青的太太,只剩下一份中国共产党党籍。在经过了待业、择业、就业的三部曲后,他在浙江省防疫站的冷库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当上了一名制冷设备保全工,干起了与机器打交道的老本行。收入捉襟见肘,工作枯燥乏味,但他总是那么满足、那么开心,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上永远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很能喝酒,三杯下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的都是抚远往事,话到动情处,眼里闪着泪光。他很讲义气,抚远老知青有什么难事,只要他知道都会鼎力相助,尤其是抚远老乡来杭,无论是旅游观光还是求医问药,他都会鞍前马后、倾囊相助。他很留恋抚远,到了痴迷的程度,微薄的收入丝毫没有阻挡他为抚远的开发和振兴效力的冲动。抚远县政府在杭州召开的一次招商会让他激动了好几天,一年中,他两下广东,三上抚远,招商引资,内外斡旋,没谈成什么项目却花光了兜里的钱,好在知夫莫如妻,他的太太理解他,由着他折腾却毫无怨言。我心里很清楚,他为抚远所做的一切,在乎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是十年青春燃烧的岁月留给他的抚远情结,只要他还活着,这种情结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老死。


当得知他患胸腺癌的消息时,我惊呆了,他才五十出头啊!都说少年坐病老年发,是十年的艰苦操劳透支了他的体力和健康。他走了,带着对抚远的深深眷恋。直到临终前他还跟我说,等他病好了要和我一起回抚远去,我投资,他管理,办个抚远最大的养猪场。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一切都晚了,我真后悔没有在他健康的时候圆了他这个抚远梦。

十六、秋边子

秋边子指的是从鲑鱼期结束到封江前的小鱼汛,主要捕捞对象是迟到的零星大马哈鱼、鲤子、鲫瓜子、刀子以及哲罗、细鳞等冷水鱼类,尤以鲤鱼为多。黑鱼泡和白灯是东河秋边子的传统滩地,那儿的水文和地理条件得天独厚。乌苏里江西岸是我国的黑鱼泡河,江东是苏联的赤尔卡河和基亚河以及两河之间广袤的湿地。大江、小河和沼泽湿地三位一体,为各种鱼类的繁殖、迁徙和越冬提供了良好的自然环境。每年秋冬之交,水位下降,各种鱼类从河流、沼泽向乌苏里江集中,聚集在江底平缓、窝风抗浪的深水里趴窝越冬,一旦打个正着,一网就能捞个百八十尾。


1971年秋边子,东河去了四条船,王道增带队,我和当地青年李福祥一条船。我们在岸边树林里挖了一个地窨子,搭上铺板,埋上锅灶,第二天就开始了捕捞作业。与鲑鱼期那种紧张急迫的节奏比起来,秋边子显得那么舒缓悠扬。清晨,渔船划破缥缈的晨雾,迎着东升的旭日下江,船板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掉转船头,敲一敲冻硬的渔网,拎起网绳一把一把地抖进江里,随着手势起伏,网衣闪着银光,在江面上一起一落像一挂飞舞的银帘,煞是好看。空荡荡的江面上,除了我们没有别的船,风平浪静,水面上看不到一丝涟漪。周围静得可怕,耳膜感到有一种隐隐的压力,似乎时间都凝固了。深秋的江水清澈明净,能见度极好,起网时在水下二三米处就能看清鱼的种类和姿态,看着它们挂在网上,张着大嘴,扭动着身躯离你越来越近,一种难以言表的惬意会使你放慢起网的速度把玩欣赏。

哲罗鱼属鲑科,近年来在新疆盛传的喀纳斯湖水怪就是这种鱼,我在三十多年前就见过它,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它体形巨大,在淡水鱼中仅次于鲟鳇鱼,也是肉食性鱼类中最凶猛的鱼种之一。它非常贪食,觅食时间多在日出前和日落后,往往由深水游至浅水岸边捕食其他鱼类和在水中活动的蛇、蛙、鼠类和水鸟等,白天很难见到,但也有例外。一天中午,我们想靠上一处沙洲歇晌吃饭,离岸边还有二三十米时,站在船头的李福祥忽然指着前方压低嗓门对我喊道:“快看,那儿有一条大鱼。”我定睛一看,果然,在紧靠沙滩的浅水里有一条硕大的鱼影,足有一人来长。我试了试水深只有一米左右,正常下网肯定不行,两人一商量决定下水兜它。我划船,他下水牵着网头,慢慢地从两面包抄过去,等大鱼发现想掉头回蹿时便一头撞进了网里。好家伙!一条扁头、尖吻、满嘴利齿、背部粉红、腹部银白的大哲罗鱼,足有一百多斤。说时迟那时快,大鱼受了惊吓,裹着网衣就往深水里钻,我赶紧将船冲上沙滩,跳下船跟福祥一起奋力将它拽上岸。都说虎落平阳、鱼上沙滩就威风扫地,这条大鱼可不一般,只见它威风凛凛地张着大嘴,裹着网衣在沙滩上翻转打滚,铁锨大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扫得飞沙走石,无法近人。眼看捂扎不住,我急的得不知所措,还是李福祥有招儿,只听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抓起砍钩一个鹞子翻身骑在鱼背上,照着水桶大的鱼脑袋武松打虎似地一阵猛砍,紫红色的鱼血淌了一地,大鱼终于不动弹了,平整的沙滩硬是被它巨大的身躯滚扫出了一个大沙坑。这条哲罗太大了,两人用蹬杆子穿过腮帮子抬着走,尾巴还拖在地上。李福祥可会吃了,他剖开鱼腹,取出暖瓶大的鱼肚,翻转洗净后套在树棍上,抹点儿盐架在火上烧烤。一会儿功夫鱼肚由白变黄,滋滋冒油,膨胀变厚,散发出阵阵香味。俩人抄家伙切丝凉拌,一顿猛造,一瓶北大荒喝了个底朝天。


那时的黑鱼泡乃蛮荒之地,野兽很多。一天夜里,大家刚睡下,忽然听到门外有“咔哧咔哧”的声音,隔着门板缝一看,一只跟人一般高的狼直立在门外用前爪捞抓挂在屋檐下的鱼干,爪子够不着就顺着门板滑下来,发出怪声。胆大的张胜文拿起一根炉钎子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狠狠地捅了过去,只听狼“嗷”的一声跑了,炉钎子上沾满了狼血。第二天一早,大伙顺着血迹寻找,走了二里地也不见狼迹。白灯滩地多黑熊,当地人叫它黑瞎子,喜欢吃鱼。为了防腐,我们将白天打来的鱼剖开后撒上盐,就地挖坑腌上,这就招来了黑瞎子,头两天的鱼全让它连啃带咬祸害了。

秋边子打的是趴窝鱼,每一网鱼获量差别很大,但有一天早晨很奇怪,四条船几乎同时起获了一二百尾清一色的大鲤子。大家兴奋了,一网接一网,渔船来回穿梭在江面上。打到中午,鱼获量不但不减反而更多,最多的一网有二三百尾,压得船头都沉下去了。有经验的王道增立刻判断是别拉洪的涼子跑鱼了。别拉洪涼子位于黑鱼泡上游,素来以高产出名,一旦破了铁丝勹,十几万尾鱼一夜之间就会跑个溜干净。对打鱼人来说,鱼就是兴奋剂,四条船不吃不喝,从早晨一直打到天黑,卸下的鱼堆在沙滩上成了一座小山。大家实在顶不住了,有人建议先睡一觉,明早起来接着打。王道增委婉的说:“实在累了就歇着吧,但指望明天还有鱼那是做梦。”果然,第二天早晨,鱼群魔术般地消失了。大家悔恨中带着歉意,看着王道增面面相觑。


白灯下游有个地方叫“掉汽车”,因十几年前一辆苏军的卡车掉进冰窟窿而得名。那是个令打鱼人既垂涎又讨厌的鱼滩,水不深但江底布满了倒木树根,渔网一旦挂上摘都摘不下来,鲤鱼群最喜欢在那里趴窝。我经不住鱼的诱惑,在鱼期结束回抓吉路过“掉汽车”时下了一网,结果打了几十尾鲤子,拽上来半船树根,渔网扯了个零碎,真是得不偿失。


深秋,乌苏里江的傍晚特别美。夕阳把水平如镜的江面染成橘红色,那天、那水、那船、那人都披上了红装。岸边的树林将它伟岸的身影投入水中,阴森森、黑黝黝,神秘莫测,在船上看,似乎离岸的距离远了许多。归巢的寒鸦在树林上空盘旋着,一串串黑点上下翻飞,就像五线谱上欢腾跳跃的音符,此起彼伏的聒噪声在寒秋的夜空中回荡,尤如一首大自然的小夜曲。天色更暗了,水面由橘红变成黛青,返航的渔船在黝黑的江面上忽隐忽现,无声地滑行,唯有棹桨起落时溅起那琼浆玉液般的水花仍然顽强地反射着最后的一抹残阳,船尾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弧形的,金光闪闪的航迹,久久不散……

好一幅渔舟唱晚图!

十七、跑荒

东河屯子小,周边被森林和草甸子包围,每年春秋两季,气候干燥、草枯叶黄,极易发生山火,当地人叫跑荒。1969年春天化完雪,刚到东河几个月的知青们就见识了一场令城里人毛骨悚然的荒火。

一大早,屯子西边的天空中就飘荡着缕缕林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柴味。老农李振清站在牲口棚外的坡岗上向西边眺望,嘴里喃喃地叨咕着:“跑荒了,老天爷保佑,现在刮的是东南风,等转过风向就毁了……”


下午,风向变了,西北边天空黑压压的浓烟开始朝东河方向移动,不明就里的知青们从当地人紧张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张守来骑着马去后山探视火情,回来后告诉我们,大火离东河仅五六里地,后面的林子全着了。全村人立马紧张起来,停下了手里的活,集中到牲口棚外的空地上听候调遣。知青们从未领教过荒火的厉害,面对眼前的紧张局势,既害怕又兴奋,忐忑不安地注意着事态的发展。


火从西北来,首当其冲的是牲口棚和与它相连的羊草围栏,里面堆放着几万斤干草,犹如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一旦着了,顷刻间就会使整个屯子陷入火海。张守来带了十几个人在距离牲口棚北面几十米远的坡上打了一条长长的防火道,全村男女老少抓起笤帚、铁锹、草叉、麻袋等一切能用的工具,在队长的指挥下守候在各自的岗位上严阵以待。烟雾笼罩了整个屯子,越来越黑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又宽又高的红光,在火光的映照下,茂密的树林在大地上投下一大片光怪陆离的魅影,狂风中已能听见树枝在燃烧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一阵阵的热浪袭来,预示着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火来了!”只见一条五六米高的火舌从林子里蹿了出来,所到之处,高大挺拔的树干立刻像火炬一样燃烧起来,在屯子的西面形成了一面巨大的火墙,步步逼近。张守来一面指挥大家扑火,一面亲自点燃了防火道外侧的野草以火攻火。荒火在防火道前面站住了,转而向南北两个方向扑去。燃烧的老鸹窝在空中飞舞,像一个个巨大的火球,落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最近的火头离牲口棚只有几十米,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孙吉鹏告诉我,马识火情,赶快撵出去,让它们自寻生路。我俩冲进了牲口棚,里面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十几匹马似乎预感到了危险的逼近,瞪圆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打着响鼻,凄厉地嘶鸣,并不停地用蹄子刨砸着地面。我俩用镰刀一一割断了缰绳,马群奔涌而出,四散消失在火光中。


天上下起了小雨,如同火上浇油。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越烧越旺。火!火!!火!!!到处都是火。整个屯子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从山坡上望去,如同一艘在火海中航行的船,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终于,一条火舌趁着人们四顾不暇的空隙,跃过了防火道,向草垛逼近,十几米的距离,别说直接点燃,烤都可能烤着了。张守来急了,大喊一声:“堵住它!”率先冲了上去,男女知青们奋不顾身地紧随其后,与烈火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近在咫尺的火龙咆哮着,跳跃着,舔着长长的火舌向人们逼来,眉毛烧焦了,头发烤着了,飞溅的火星在脸上、手上燎起了水泡,热浪和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像含了一块火炭,但没有一个人后退。不要命的陈浙新追着火头打,身上的棉袄几处起火,险些被身后的烈火包围,要不是当地农民硬将他拽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烈火在勇敢的东河人面前气馁了,退却了,从东西两面悄悄地绕过屯子,向草甸子和北岗方向逃窜。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家园。

十八、崔翰利沟

我查遍了比例最小的抚远县地图和网上所有的搜索引擎,仍然找不到“崔翰利沟”这个地名,甚至连发音相近的链接也没有。也许它只是当地老人们约定俗成的一种叫法,然而,它却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了整整三十八年,它是我心中的伊甸园。

从东河往南,沿着去别拉洪的爬犁道走三十里地左右就到了崔翰利沟。那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漫坡丘陵。纵横交错的小溪将方圆百里的黑土台地切割成高差相近、面积相当、地貌相仿的一个个土岗,岗上是遮天蔽日的森林,溪边是绵密茂盛的水草,清澈的溪水托载着五颜六色的落叶蜿蜒漂行在土岗间,最终汇入周边的沼泽湿地。由于崔翰利沟地处东河与别拉洪这两个相距25公里的居民点之间,在二龙山至抚远的战备公路修通以前,除了冬季从海青来往抚远偶尔有爬犁路过外,平时几乎无人光顾,因此基本上保持着原始状态。


1969年2月,因为要给新来的知青盖宿舍,需要梁柁之类的大木料,队里安排了一些劳力进山伐木,我随着几挂马爬犁第一次进了崔翰利沟。冬日的太阳发出惨白而无力的光,天冷得出奇,湛蓝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细如砂糖的雪花,当地人告诉我,那叫清雪,实际上那不是雪,而是空气中的水份凝结成的冰晶,所以只有在极寒冷的晴天才会出现。随着路途的延伸,地貌发生了变化,稀树湿地逐渐向成片的树林过渡,树木越来越大,林子越来越密,终于,崔翰利沟到了。那是一片多么浩瀚的林海呵,银装素裹,无边无际,我立刻被那原始、粗犷、充满野性的森林震撼了。一抱多粗的大树摩肩接踵,鳞次栉比;高大的树冠即便是落尽了枯叶,仍然枝节横生,斗角钩心,显得那么张扬,那么霸气;清晨的雾气在挺拔的枝干上凝结成珊瑚般的树挂,晶莹剔透、银光闪闪;树杈上、树桠间长着一种叫冻青的寄生植物,在寒冷的冬季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红玛瑙般的果实,在这个银色的冰晶世界里发出耀眼的红光。空山无人,万籁俱寂,我扯着嗓子吼了一句:“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汉……汉……汉……就像有人唱和着,在茫茫林海中久久徊荡。声波震落树上的积雪,飘飘洒洒落了我一身。一只狍子被我的唱腔惊醒了,在离我七八米远的草丛中探起身来,伸直脖子,竖起耳朵,瞪着大眼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我第一次近距离与狍子相遇,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它意识到了什么,后腿一蹬,箭一般地跳窜了起来,白色的尾巴随着身体的起落一撅一撅地消失在密林深处。这时我才发现,在林间的雪地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各种动物的足迹。李大爷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这是狍子,这是野猪,这是兔子,这是狼……我问他这片林子有多大,他说一天也走不到边。望着茫茫林海,我想,这儿的春天一定更美。

1971年春天,我打猎来到了崔翰利沟。春天的森林全然没了冬日的空灵,显得格外拥挤。高大的树冠枝繁叶茂、层层叠叠,犹如一顶顶巨大的华盖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周围阴森森、黑幽幽,充满着神秘。抬头仰望,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一束束漏下来,在枝叶的晃动和雾霭的升腾间变幻着光束和色彩,稍纵即逝、光怪陆离。我端着枪,在树林里搜寻着猎物。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腐叶,踏上去软绵绵、潮乎乎,似乎能踩出水来。林木间荆棘丛生,杂草遍地,穿越非常困难,只有沿着溪边才能前行。溪水在落叶和草根的常年浸泡下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浅棕色,随着地形的蜿蜒起伏,悄无声息地向低处流淌。倒伏的朽木横担在小溪两岸,斑驳的树干上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菌类。裸露在水边的树根盘绕卷曲,上面覆盖着墨绿、紫红、橙黄色的苔藓,色彩斑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密林里特有的气息,浓重、绵密、沁人心肺。周围静悄悄的,偶尔响起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随着一阵扑拉拉的振翼声渐渐远去,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在春天的密林里狩猎,视野太小,加上没有经验,走了一个多钟头连根兽毛也没见着,我不禁有些丧气,在一块林间空地上找了个树墩坐下休息。这是一片被荒火烧毁的树林,方圆有几百米,看着那些十几米高,虽然直立但已是通体焦黑的树干,仍能依稀想见此处当年的繁茂。地面上已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次生树,尽管只有半人高,但十年后必定又是一片年轻的密林。大自然就是这样,在造物主的安排下此消彼长、生生不息,只要没有人为的破坏,这种自我繁衍将永远延续下去。周围视野开阔,从远处观察树林,又是一番景色。自然状态下的林木是按群落生长的,尤其是杨树和白桦,成百上千棵连绵成片。杨树林青翠碧绿,桦树林杆白叶黄,远远望去,宛如一幅天然油画中巨大的色块,在春日的照耀下反射出生命的光彩。起风了,寂静的山林在春风的吹拂下霎那间活了起来,树影婆娑,婀娜摇曳,翩翩起舞。呼啦啦的林涛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犹如一首生命交响曲,在造物主的指挥下,歌唱生活、颂扬自然、赞美和谐,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手中的猎枪似乎成了这首交响曲中的不和谐音。走吧,悄悄的,不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与宁静。


三十八年后,我又一次踏上了这块美丽的土地,但当年那浩瀚的森林已经消失了,在人类贪婪的犁铧下永远地消失了。


崔翰利沟——我梦中的伊甸园……。

十九、北大荒的吸血鬼

如今生活在城里的孩子除了蚊子以外很少见到其它困扰人类正常生活的昆虫。然而去过北大荒的知青除了经受大强度劳动和恶劣自然条件的考验以外,还见识了许多城里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吸血昆虫,对于它们的种群庞大、习性怪异、嗜血成性至今都心有余悸。


北大荒有句谚语:“关东山,三班倒,蚊子、瞎蠓和小咬。”我就依次从这三班倒说起吧。

“抚远的蚊子老毛子种,个大皮黄长骨头”,这话尽管夸张,倒也接近事实。这是一种特殊的蚊子,通体黄色,体形有普通蚊子2-3倍大,捏死它的时候给你一种甲壳质的手感,咔咔作响。此虫攻击力极强,粗长的针状颚连马皮都能刺穿,往往集团出动、成千上万、黄云翻滚、遮天蔽日,所到之处,见血就吸,常有牲畜被黄蚊子叮死的传闻。人在野外走,必须手持树枝或手巾不停地扑打,否则一会儿功夫黄蚊子就会爬满你的全身,连衣服都会变成黄色;拉屎前须拢起一堆干草树叶点上蚊烟熏,否则起来时你的屁股就成了赤豆粽子。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北大荒的冬季冰天雪地,气温低达零下三四十度,这些黄蚊子在哪里越冬?抚远地广人稀,许多地方根本无人畜,这些黄蚊子靠啥生存?农民告诉我,这种蚊子喝血是打牙祭,大部分时间靠吸食草茎里的汁液为生。我开始不信,仔细观察才发现果然如此。抚远年年烧荒火,但不管咋烧,就是烧不光黄蚊子。呜呼!这等天地造化的邪恶精灵,野火烧不尽,严寒冻不死,其生存能力岂是人类可比。

头一次听说瞎蠓是在东河的小学校里。冬天的小学校是东河唯一的社交场所,晚饭后的农民们往往会聚集在那里侃大山。1969年正月的一个晚上,我在昏暗的油灯下毛骨悚然地领教了农民崔永江对瞎蠓的描述:“个儿大,嘴长,一口能钻透牛皮。”我问他到底有多大?他咽了一口唾沫,认真地对我说:“那么说吧,它要是盯上你,先看你身上那块肉肥,然后飞将下来叼一块就走,停在树梢上咔哧咔哧地啃。”我惊愕到:“那得是多大个儿的虫子啊?!”崔永江嘿嘿一乐,狡黠的眼神告诉你“上当了!”当我第一次看到瞎蠓时才知道那就是杭州人所说的牛虻,但抚远的瞎蠓不但个儿大而且数量多,每当夏季的中午,瞎蠓肆虐,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这种昆虫的针状颚外面包裹着三片锯齿状的切割器,一旦被它叮咬就会在你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三角形的伤口,血流不止,疼痛难忍。它对动物的汗液非常敏感,越出汗叮的越狠,所以夏季打羊草的人最怕它。崔永江的描述尽管夸张,但有一点非常符合实际,瞎蠓吸血时没有预兆,俯冲下来叮上就咬,连驱赶它的时间都没有。每逢夏季,东河的牛们马们身上经常有许多流血的伤口,招来苍蝇吮血产卵,以至于长出蛆来。

小咬的学名叫蠓蝇,外形象小米粒大的苍蝇,通体黑色,飞行速度很快而且非常灵活。小咬的口器尖利,咬人很疼,叮咬处常出现红肿和奇痒,甚至引起全身性过敏反应。它是三班倒的最后一班,往往在黄昏和黎明出行。


“糠秕子”是农民对一种小型嗜血飞虫的俗称,在我看到过的这类昆虫中它是最小的,即便是在白天,眼神儿好的人也看不清它的长相。别看它个儿小,咬人可厉害,往往在黄昏时出动。由于它个儿小,口器也小,牲畜皮厚咬不动,专门咬人,而且专挑皮薄的部位下口。尤其讨厌的是它偏爱人类有毛的部位,发梢、眉毛、腋窝、裤裆,见缝就钻,叮上就咬。由于细小如屑,难觅踪影,飞起来又没有蚊子那样的“嗡嗡”声,人类很难事先发现它,即便叮在皮肤上,只要它不下口就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下口,一阵刺痛,一个鼓包,痒感顿起并迅速向四周蔓延,痒得你抓耳挠腮,火烧火燎。更可怕的是糠秕子往往集群攻击,几只、十几只同时下口,你就是手脚并用也防不胜防。被糠秕子攻击的人最明显的伤害就是眼皮,厉害时肿得睁不开眼。

刚到东河我就领教了跳蚤的厉害。东北睡火炕,烧得越热,跳蚤越多,东一口,西一口,咬得你奇痒无比,无法入睡。点灯起来抓,稍纵即逝,难觅踪影。据说它跳跃的高度能达到身体长度的一百倍,无怪乎吉尼斯要授予它跳高冠军的称号。早晨起来,身上已是红斑一片,被单上遍布着紫黑色的跳蚤屎,星星点点,久洗不去。天长日久,总结了一套抓跳蚤的经验:仔细观察、以静制动;指沾唾沫、一下按住;反复拧捏、直到碾死;夏天睡觉前,摘几片倭瓜叶铺在被褥周围。早晨起来,你会发现十几只跳蚤被瓜叶上绵密的茸毛死死粘住,动弹不得,点上一支烟,用烟头挨个处以火刑。

也不知是何处出典,那年头管虱子叫“革命虫”,许是穷人不讲卫生,多长虱子,而穷则思变,穷则革命,故得此名。东河的虱子多得可怕,大凡知青,无一幸免。浙大附中有个高三女生叫秦爱华,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文绉绉的。一日早起惊呼“这是啥?”众人围观,只见她的毛衣针眼里藏匿着成百上千只虱子和虫卵,圆滚滚、胖乎乎,在羊毛织成的安乐窝里撅腚睡觉。如何才能消灭如此众多的虱子,知青没了主意。还是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起了作用:先在屋外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冻十分钟,待虱子冻僵后将毛衣在炉火上烤,冻僵的虱子失去了抓力,纷纷掉进火里,劈劈啪啪如爆豆一般。知青潮儿大哥被虱子咬得万般无奈,异想天开地在裤头里撒上了“六六粉”,从此后皮肤溃烂,低烧不断,吃尽了苦头。


东北人形容人埋汰有一句话“身上的虱子滚成了蛋”,我在土地佬家真的看见过这一幕。一天,我坐在他家的炕沿上瞅见被子的一角微微颤动,掀起一看,一堆虱子挤在一起几乎滚成了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很佩服当地农民抓虱子的本事,盘腿儿往炕上一坐,不脱衣服不翻找,闭眼往胳肢窝里一摸,手到擒来,这一招,我学了四年也没学会。知青抓住虱子用指甲盖挤,农民抓住虱子用牙咬,这叫“它喝老子的血,老子喝它的血。”俗话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从免疫学的角度来讲是有道理的,从生活的实践来看更是如此,身上刚有几只虱子时觉得满身都是虱子,挠得抓痕累累,血哧糊啦;待到全身长满虱子时觉得不过如此,偶有小痒,一挠了事,连个红点都不起。

最硌淫(恶心)人的是臭虫,因散发臭味而得名,不但咬人疼,而且反应重,爬一溜,咬一行,红疙瘩呈线形排列,逐渐转变成一串水泡,搔抓破水,浸淫成片,极易导致继发感染。臭虫的生命力极强,能在断绝食物来源时将基础代谢率降至最低从而进入休眠状态,几年不吃不喝也照样不死,一旦遇到猎物,几分钟之内就能转入攻击。1970年夏天,我带队参加公社的文艺会演,一个人住在一间空屋子里,刚入梦乡就被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惊醒。点灯一看,脸、脖子和肚皮上硬币大的疙瘩层层叠叠,痛痒难忍,找了半天也不知是何物叮咬。当我往炕沿缝里一瞧,不禁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吸饱了血的臭虫密密麻麻挤在缝里滚成了蛋,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臭味。情急之下,我找了一根细铁丝放在油灯上烧红,见一只叉一只,不一会儿就像穿糖葫芦似的叉了几十只。第二天,当地人告诉我,那间破屋已经几年无人居住了。

“黄蚊子、糠秕子、吸血大王草爬子”,这句顺口溜清楚地说明了草爬子在吸血类昆虫里的排名。草爬子,学名叫硬蜱,属蜱螨类昆虫,棕红色,大小如虱子,长着八条腿和一对钳形口器,平时栖息在灌木和草丛中,一旦有人畜经过就附着在动物体上,伺机吸血。草爬子吸血与一般昆虫不同,它没有肛门,只吃不拉,一生只吸一次血。吸饱了血的草爬子体积能增大一百倍,挂在身上像个肉瘤子,拔下来用脚踩,“砰”的一声如气球爆裂,黑血四溅。不过一旦被草爬子叮上可千万不能简单地拔除,应该用烟头火烫它的躯体逼其自行退出,否则很可能拔掉了身子而把脑袋和口器残留在体内,几年不得安生,每逢阴雨天奇痒难忍,抓之不去,更严重的会感染一种类似出血热的自然源性传染病,累及心脏、关节和神经系统。东河有个知青耳朵里长了一个肉瘤,日渐增大,堵塞耳道,去卫生院检查才发现是一只吸饱了血的草爬子,大夫用长嘴镊子好一阵鼓捣才抓出来。


好了,不说了,我的鸡皮疙瘩又要起来了。北大荒的知青多不容易啊,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虫斗,好歹斗出了一身铮铮铁骨,走南闯北,受用终生。

二十、挡涼子

 “挡涼子”是广泛流行于北大荒的一种传统渔业生产方式。春秋两季涨水时,在盲管形河汊的进口处视河道宽窄打下一排木桩,在退水前沿着木桩在水里沉下一种叫“勹(bao上声)”的巨型铁丝网,派有经验的水手潜入水中,用铁丝将勹和木桩扎紧,并用大石头将卷在河底的勹边压住,从而形成一道阻挡鱼群外逃的天罗地网。退水后,随着水位下降,挡在涼子里的鱼群就成了瓮中之鳖,少则几千斤,多则几万斤甚至几十万斤。挡涼子能否成功的关键是能否保证“勹”的封闭天衣无缝,只要有一处不大的漏洞,上万尾眼看到手的大鱼就会在一夜之间逃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况名曰“跑涼子”,在当年属于重大责任事故,责任人会受到严厉的处分。因此,各渔业生产单位都会派出经验丰富、责任心强的水手担任守涼子的工作,在初春和秋末的寒冷天气里,每天下水摸勹,及时修补漏洞,不敢有半点大意。

1969年秋天,我在值班分队大滩值勤时曾在一位县水产公司老工人的带领下挡过一个小涼子。北大荒的10月已是寒气逼人,水温不到十度,趁着中午气温较高,我们轮流下水扎勹。不脱衣服还感觉不到冷,当光着膀子站在河边时才知道什么叫风寒刺骨。老工人拿出一瓶白酒让我们灌下去,猛吸一口气,一头扎进冰冷的水中。一次下水也就三五分钟,然后就得上岸取暖休息。下水冷,出水更冷,风一激,浑身打颤,四肢麻木,上下牙磕得山响而不能自制。在以后的十几天里,几乎每隔两天就要下水摸一次“勹”,重复这个挨冻的过程,真是鱼好吃、罪难遭啊!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挡涼子经历,从此体会到了打鱼人的勇敢和艰辛。


尽管挡晾子的人恪尽职守,但由于各种原因,跑涼子事件仍时有发生。我曾亲眼目睹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跑涼子事件,其原因竟然是鱼群的一次集体自杀行动。


黑鱼泡是当地著名的涼子,建有水手临时住宿的涼房,那天,我去黑鱼泡撵牲口,涼房中无人,闲着没事,我独自坐在河边抽烟休息。突然,河里一条大狗鱼异常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它浮上水面,象助跑前的跳远运动员一样,后退了七八米,然后猛一发力,箭一般向铁丝勹冲了过去,鱼鳍在水面上划开一道白色的水迹,只听“咚”的一声,大狗鱼重重地撞在勹上,顿时皮开肉绽、一命呜呼。正当我惊讶不已的时候,另一条狗鱼又重复了刚才的悲剧。在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有几十条狗鱼一条接一条撞死在铁丝勹前,河面上漂着一层死鱼,周围的水被鲜血染红了。令人奇怪的是,这种集体自杀行为带有明显的组织性,先大鱼,后小鱼,而且撞击点在同一个位置。在狗鱼的反复撞击下,撞击点周围的粗铁丝被撞弯了,网眼明显增大,有几条小鱼已经挤了出去。我突然明白了,被勹挡在黑鱼泡河里的狗鱼们在一种群体意识下感到了将被一网打尽的危险,决心以命相搏,冲出重围。一种无声的命令指挥着它们,大鱼身先士卒,小鱼紧随其后,前赴后继,慷慨赴死,那么勇敢、那么悲壮,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感动大自然在亿万年的生命进化过程中,培养出了如此优秀的物种和基因。


二十年后,我在读者文摘上看到一篇英国人写的纪实散文,说的是几百只野山羊被猎人围追堵截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前,为了群体的突围,公山羊首先跳入深沟摔死了,随后,大部分野山羊按先大后小、先公后母的顺序,一只接着一只相继跳入沟中,硬是用尸体堆起了一座桥,幸免的几十只小羊踏着同类的鲜血和尸体突出重围。

我又一次被深深地感动了,联想起亲眼目睹狗鱼的集体自杀壮举,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自由乃上天赋予所有生灵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为了捍卫自由,延续种群,所有的生命形式都会不怕牺牲,奋起抗争。动物如此,况且人乎?!所以才有圣女贞德和狼牙山五壮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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