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在天堂回荡——思念王晓勤
那场大火无情地把晓勤留在了北大荒
歌声在天堂回荡
——思念王晓勤作者:张中秋
——思念王晓勤作者:张中秋
王晓勤是我中学的同学,也是兵团的战友。我们是1950年出生,都属虎。屈指一算,明年是本命年,令人唏嘘不已,她在黑土地沉睡了40年。我常幻想,如果真的有七个小矮人,把晓勤如同白雪公主的一样唤醒,那该有多好。让她睁开双眼,看看世界,乾坤已颠倒,百姓已富足,中美建交友好了;再看看我们,头发已花白,面容已苍老,儿孙满堂夕阳高照了。
我和晓勤是同窗3年,同垦3年,在一起相处了6年。奇怪的是,她却是始终在我心里,成为一生难忘的朋友。她的歌声,总在我的耳边回荡;她的身影,总在我的眼前浮现;她的灵魂,总在我的内心召唤。可以说,即使身处异国他乡,她也处处在,又来去无踪。无论是喜悦,还是忧伤,她会像天使一样,出现在身旁,弹拨琴弦,轻轻地为我,一边又一边地歌唱……
往事如烟,却令人神往 。1963年,我们考入西城区北京36中(女校),成为童年的伙伴。从初一到初三,晓勤总爱一身穿军装,头戴一顶军帽。她体形瘦高,嗓音清亮,神态自若,目视前方,从不左右盼顾。她是军干子弟,有点清高,对看不惯的人,绝对疏远,对投缘的同学善意微笑。1966年,文革初期,晓勤和五一是红五类,她们曾去新疆大串联。我是黑帮子女,就和同学去农村自觉改造。一度我和晓勤来往甚少,几乎失去了联系。1967年,学校停课,黑龙江农场来招人,学校张贴出了红榜,居然有晓勤和五一的大名,她们上了光荣榜,令同学们刮目相看。于是,初三三班又有刘晓彤、戴经瑞、汪荣元和我相继报名,决心和晓勤一起去反帝反修的最前线----北大荒。
那是个温暖的冬天。同学们要为我们送行,相约一起到天安门合影照相。大家真的要分离,更显感情深,相互簇拥一团,生怕漏掉自己的身影。可惜的是,晓勤还是被遮住了,只露出半个笑脸。还好,有我们五个人的合影(汪荣元未到)。这是经典的拍照,晓勤在中间,我们围在两边,都单膝跪地,手捧宝书,摆出了当时最时髦的“poise”(姿态)。瞧,那稚嫩的脸庞,青春洋溢,澄潭照影,斯心可见。那时,每个人心中都怀有相同的理想,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多么浪漫,我们充满无限的遐想……正如伟大领袖毛泽东所说 :“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的,我们把生命中最宝贵,最蓬勃的年华,无悔地献给了黑土地----北大荒。
我们终于盼到了那一天。1967年11月22日(双数好),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列车上的知青们,激情满怀,而车下送行的亲人们,泪流满面。大家相互凝视着,彼此拉紧对方的双手,生怕手松开,就再也握不到了。“我们不流泪,我们唱歌吧?”不知是谁在提议,“好,唱吧!” “晓勤起个头!”她高声唱起“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 “ 大家群情激昂地回应:“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 哪里有我们, 赤胆忠心为人民。 不怕千难万险, 不怕山高海深, 高举革命的大旗, 巨浪滚滚永不停, ...” 顿时,歌海如潮,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热血在沸腾,歌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响彻了整个北京站的上空。突然,车身一动,犹如地震,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大家的感情被压抑得太久了,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了,哭声喊声混为一片,真是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火车疾驶,汽笛长鸣。我们的视线模糊了,所有对父母的眷恋,对兄弟姐妹的深情,对那胡同的吆喝,对老北京城的熟悉……,均系着我们千丝万缕的心线。然而,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仿佛一下被无情地,永远地扯断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强音: 我们长大了,独立了,自由了,生活开启了新的历程。我沉思着,环视四周,见晓勤脸上也挂有泪水 。心想,她多么坚定,多么坚强,但离别令她也无比惆怅。没过多久,车厢里就传来了,一阵阵的歌声,一片片的笑声,看见晓勤哼着歌,大家玩起了扑克,我也转忧为喜。毕竟,我们才十六七岁,第一次出远门,新鲜又快乐。总之,年轻人对生活充满无数的幻想,当然也是美好理想的创造者。
虎林站到了,时值深夜。知青们欢腾雀跃,涌出车厢,兴奋地跳着,叫喊着,“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只有我们大家喽。”这里的冬天,零下20多度。“哇!鼻毛粘住了!”不知又是谁提议,“上厕所去”。大家一呼百应,涌了过去,还没看清那个“小木楼”,就有人跑出来,并大声惊呼:“那有一座冰山,根本蹲不下去!”“哈哈!太有趣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忘却了刺骨的寒冷。我看晓勤也在大笑,但她有个特点,收放适度,转脸就变严肃了,只是她两腮上的酒窝,藏不住内心的欢乐。
我们真幸运,分在一个连队。庆丰农场有十几个连队,我们同班6人,都分到了八连。好名字,肯定和“南京路上的好八连”一样,具有革命历史和光荣传统。果然,老职工大多数是从朝鲜战场上转业的官兵。北京第一批知青有30余人,有36中学20人,女三中5人,35中学12人,都是来自男校和女校的学生。那时,知青都很封建,男女不说话,真是授受不亲。我们女生20多人,被安置在一座老房子里住。说是房子,真不如说是“棚子”。那干打垒的老房子,已经倒塌一大半了,只剩下四间茅草房,孤零零的坐落在地头旁。有一小间是卫生室,一小间是连部办公室,还有个是小套间,女三中的5人住外间,36中的晓勤、五一、晓彤和经瑞,她们一起住里间。结果把我和荣元分到了大宿舍,都是我们中学初一和初二的小女生,共有十来人,同住一个大房间,好不热闹。记得,天刚蒙蒙亮,“假小子”李永和就扯着嗓子唱:“天已大亮,催猪起床,我来看猪,猪在床上!”“起床了,起床了!” 大小宿舍的女生,都被她喊醒了。大家笑着,闹着,都不想钻出热乎乎的被窝。屋里脸盆结着冰,屋外是大雪封门,反正也出不了工。但我听见了,隔壁的晓勤哼着歌,就知道她起来了。也许是军人家庭,自小就养成了军营的生活习惯吧。她催促着:“走啊,到大食堂吃饭去了。”
岁月流逝,记忆清晰。知青到连队后要分配工作,晓琴开拖拉机,我在大田干活。好天,全连出工。雨天,全连学习。每次,连队开大会前,老职工和知青们总是要拉歌,男生唱,女生唱,有起哄的,也有打闹的,大家不想学习文件,就想法子折腾事,似乎非要把房顶挑破才好。知青女生人才济济,有演“阿庆嫂”的王桂荣,也有唱“沙奶奶”的陆泽红,还有就是晓勤的独唱,和陆泽军的二重唱。这是我最期盼的,为什么呢?如果不是文革,晓勤也是大歌星了。当年,晓勤想学声乐,提前报考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未出所料,她通过了考试,被音乐系录取了。遗憾的是,眼看庭前花盛开,却变成了空中泡影。“艺校”的通知书未到,文革浪潮先席卷了全国,大中小学停课闹革命。从此,晓勤的命运彻底被改变了。
哲人说:金子总是会发光的。是的,百灵鸟总是要歌唱的。“王晓勤!来一个!”“唱一个,王晓勤!”知青的呼喊,老职工的掌声,让她面红耳赤。我与她同学,谙知其性格。她表面大大咧咧,实际内向寡言。她做事认真,不尚空谈,性子急躁,从不服输,自尊心极强。
她歌唱的好,但从不张扬。大家推搡着晓勤,她含笑起身,落落大方地说:“那就唱个长征组歌吧”。这是时代歌曲,人人都会唱。“苗岭秀来,清水清哟,百鸟啼来,报新春,乌江天险,挡不住……”她那摇曳的音调,直上云霄,回旋于房梁之间,仿佛把我们又带回到昔日的校园,古老的北京城,还有那喧嚣的胡同,温馨的家园……一切都连在了一起,像一张大网,挂在了我们每个人的眼前……晓勤的歌声,婉转动听,魅力无穷。她是用“心”在唱,一颗赤诚的心,滚烫灼人,融化了在场所有游子孤独的心。她是用“情”在唱,一腔淳朴的情,轻柔温润,沁入了人的心灵深处,静静地流过……
晓勤不仅歌唱得好,球技更是堪称一绝。在中学时,她就是个篮球高手。经常活跃在球场上。每次学校比赛,两队交战,她一马当先,冲锋在前,飞身弹跳,一个优美的动作-----左手投篮,“盖帽了”!同样,到了八连她还是主力。真巧,女三中个都是高个,几乎是1,70米,而我们中学,只有晓琴和晓彤个子高。于是,她们就和女三中组成了篮球队,经常到农场参加比赛。在赛场上,只要球传给晓勤,她就会力挽狂澜,穿梭直上,手腕一抖,“球进了”。观者狂呼,赞赏她投篮的动作优美。但是,晓勤在跳起投球后,有个小动作,是习惯性的,那就是她的右手,随即会按住帽子,生怕它落下来。的确,一年四季,她都戴着军帽,从来没有摘过,即使在房间也是如此。所以,军帽由绿色变成了白色。有人很好奇,尤其是“王眼镜”,他问晓勤,“干嘛老戴帽子呀?”“你管得着吗?”晓勤没好气地顶他。要是一般人也就知趣了,偏偏老王是个大学生,那酒瓶底厚的眼镜上,画出了那么多圈圈的疑问?有一次,趁晓勤低头,“王眼镜”动作麻利,一下就把她的帽子挑下来了,他哈哈大笑,为自己的创举得意。殊不知,他真惹祸了,晓勤对人从不翻脸,这次真的急了,眼睛瞪得吓人,脑门青筋暴起,以为她会暴风骤雨,很扁老王一顿。谁知她只蹦出:“讨厌,眼镜!”捡起帽子扭头就走了。不知道“王眼镜”事后是否道歉?不过,没几天,她又和“王眼镜”有说有笑的,那次尴尬的事儿,好像从来没发生似的。实际上,晓勤是个大气量的人。
其实,晓勤爱戴军帽,对我们来说不是秘密。上中学时,医生说她血热,少白头。到了兵团,我们同学都帮她染发。但文革时,物质匮乏,没有化妆品。每次是家里寄来染发剂,物以稀为贵,她用起来很小心。最后一次,我帮她染发,是她调到团部工作了。那次,她来连队看我,带来我最喜欢的食品,话梅。我被感动得差点落泪,真是莫逆之交,只有她知道我的嗜好。那话梅酸甜,甘咸无穷变化的味道,就如同那时我们的生活,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交织一起。我们躺在床上,有诉不完的情,说不尽的话,但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深夜,我问她几点了,她抬起手,那是夜明表,绿幽幽的,格外明亮,时针指向2点。她问我“还睡吗?”“不睡了,没有时间了。”我知道,她明儿一早就走,只能起身给她染发。可是,那种染发剂,需要加热才能使用。我们摸黑走到外面,找点刨花,地上支架,点火烧热了,然后,我们悄悄地溜进了连部。在灯下,她披下了长发,非常稠密,就是有太多的白发。我用牙刷蘸着黑乎乎的染料,一缕,一缕地为她染着头发。她悄声问我:“想走吗?”“去那里?”“我要当兵了,去参军。”“你真的要走?!”“是的,我要离开北大荒了。”
命运多舛 ,造化弄人。1970年11月7日的那场大火,无情地把晓勤留在了北大荒。蓝天是她的被,黑土是她的床,与她共眠的还有十二个姑娘。知青有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还有……最小的才17岁,最大的是20岁。那场大火吞噬了十五个人的生命,其中有两个是男性,一位老副场长和一个小北京知青,他们都是为了救战友,再次冲进了火海。他们就像十五只凤凰涅槃了,永远安睡在白桦林里……。
光阴荏苒,使生死相接。按照古人说法,耳顺之年——六十岁。 花甲之年——六十岁。我们都到了悬车之年——退休之年了。这时,我才开始想,人活着为什么?晓勤为何离我远去?她与我到底有何不同?
我读了一些书后,对晓勤有所了悟。她的生命光彩,是来自于由“质”向“文”的过程。我想她活着时,追求几点:一是做人的重量。孟子说:“死有重于泰山。”引申出来,“须生有重于泰山,始会死有重于泰山。”一个人的伟大,是和一个人做人的重量成正比的。然而,所谓伟大,或所谓重量,不是来自人的聪明才智,而是一个人的秉性中,所潜藏着的德惠,即德性。正如《庄子·逍遥游》:“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成玄英疏:“爝火,犹炬火也,亦小火也。”晓勤心地善良,爱憎分明,对弱者同情,慷慨解囊相助,对不义之事,则愤世嫉俗。她做事欲求明白,从不模棱两可,擅自私情。一次,我情不自禁,对小女孩赞赏,“你瞧,她多漂亮!”没想到,她绷脸训斥,“少来小资那一套!”如果,她善于处事,说话婉转,让人舒畅一点,我也就忘了,不会刻骨铭心了。她天性纯洁,待人真诚,毫无虚情假意。对他人要求严格,更是严于律己。每次出工,她都汗流浃背,脏活累活抢着干。由此,可以领略到她做人的重量了。
二是对人的容量。爱迪生说:“我所碰到的每个人,都有比我高明的地方,我从他那高明的地方,学到一些东西了。”晓勤为人谦和,观人细微。她对人的长处则赞美,对人的短处则包容。她做事有气度,或所谓“器识。”有件难忘之事,可见她的仁慈。兵团曾从知青里,选拔和培养一批干部,其中有晓勤、五一和小彤,开始说也有我,可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就没有我了。她们调走后,我非常失落,感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就在我最无望的时候,晓勤专程来八连看我。她解开了我心中的苦闷,鼓励我耐心地等待,相信父母问题早晚会得到解决的。在那个时代,我被列为可教育好的子女,何时父母可以落实政策?何时可以彻底解放?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但是,晓勤对人雪中送炭,那种对人对事,能从光明的一面去把握,又能从好的方向去着想。时至今日,我对她所持有的包容,那种远大的气度和宽广的“器识”,真是无限地敬佩和感叹。
我常常想,那时晓勤才20岁,怎么会有如此壮举,在烈火扑面而来的时刻,她就象飞蛾一样,毫不犹豫,纵身扑向火海……也许,是到了花甲之年,生命一个轮回了,我才明白:人情有正轨。“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一个人的正轨,来自于她对生命的追求完成。“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一个人的心情,平时淡淡无极,志定神澄,雷打不动,便是内心的均衡。即使,瞬间发生意外,也会单纯到了极点,简单化到了极点。生死关头,明心见性。所谓“奉天行事”,就是遵循自己的生命自然。
当前,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知青曾用生命和血汗,浇灌的土地,已变万亩稻田;知青曾追求的理想和价值,已被新的时代和观念所取代。既然,我们还活着,那就以一个敞开的胸怀,迎接新的世界到来。从工作中磨练,从生活中感悟。历史会证明,我们这一代,是特殊时代的产物,拥有一颗宽大的,厚重的,慈和的,公正的,朴实的,平易的心……,会以一个人的完成的姿态,去憧憬和创造美好的未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也许,一个人的思想,与另一个人的思想,会在宇宙间遥遥相望。
是的,晓勤是一面镜子,映射了我的一生。
作者:张中秋 德国维尔茨堡大学 图片来源:网络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红色边疆荒友家园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