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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生命鞠躬》三访老知青吴志清

向生命鞠躬
——三访老知青吴志清

作者:贺岩

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凡尘天歌》在知青中流传开后,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我也在闭关十年后,重返知青队伍。每次参加知青聚会,总有人来问:“你书中某某的原型人物究竟是哪个?”我只能笼统地回答:“也许每个知青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在书中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

一次聚会,我又被问到这个问题,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有人抢着回答:“我晓得了,因为书中写的大多数知青人还在,你不想惹麻烦,就来了个真事假名。我就晓得你书中写的沙河(书中叫沙溪)那次车祸,那个受重伤的知青现在都还活起的。”


“就是那个肝破裂、脾破裂、肠子断成三半截的知青?”我虽然记下了这件事,但事隔四十多年,也不知他们的去向和现状。


“不是那个,是另外一个,比肠子断成三半截的还要惨:高位截瘫,吃饭要人递到手上,屎尿都要人服侍,在床上睡了四十多年了,可能也拖不了几天了!”


“他是谁?住在哪里?”我急切地问。那次车祸我不在现场,所有情节都是听来的,居然漏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重伤员,心里陡生一丝歉意。

“他叫吴志清,1965年的老知青,南江关门林场的。前几天他托人带信来,要想加入我们南江知青联谊会,还要买一枚徽章。他都那个样子了,谁还会收他的会费?送了一个徽章给他。”


“一日下乡,终身知青。”冥冥中,我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当即决定,一定要去拜访这位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年还记得自己是知青的吴志清。


“他的情况,陶有碧最清楚。他们是一个林场的,两家几十年都在走动,叫她带你去最合适。”


于是,我在电话里和陶有碧约好了时间地点,拉上王登木当陪伴,一起去弹子石探看吴志清。

一访吴志清

一路上,我努力发挥自己的想象能力,猜想在床上瘫痪了四十几年的吴志清会是个什么形象。由于没睡午觉,公共汽车一摇晃,想着想着,人慢慢有些昏沉沉、飘飘然了。

终于到了吴志清家,推开门,一股难闻的恶臭迎面扑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子,又赶快放下。昏暗潮湿的小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展开的铺盖里面似乎藏着点什么东西。一双无力的手臂和一颗瘦小的脑袋慢慢从被盖里伸了出来,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你们、来了,坐。”


他就是吴志清,皮包骨头,枯瘦如柴,毛发蓬乱,气息奄奄。

“下车了!你这家伙还真会享福,上车就睡。”王登木把我摇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回想起梦中的情景,我告诫自己,等会儿无论看到什么,一定不能流露出半点异样,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一边还搜肠刮肚,准备了许多表示同情的词语和安慰的话。


陶有碧大姐虽然年近七十,依然风风火火,脾气不亚当年,见面就是一大喉咙:“快点,我都等你们大半天了!吴志清那里我通了电话,叫他们家留一个开门的人。听说你们要来看他,高兴得很,连说欢迎欢迎!”


陶有碧领我们走进一栋新大楼,按下电钮。我有些意外:“不是说他家很困难吗?还住得起电梯房?”


“他家的老房子修朝天门大桥时拆了,这是国家补偿的安置房,刚搬过来几天。”


来到吴志清家门口,我再次提醒自己:无论看到什么场景,绝对不要大惊小怪。


门开了,第一眼就看见客厅窗边的床上,斜倚着枕头面向房门的吴志清。

“欢迎!欢迎!”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倒先招呼起来,声音清晰而洪亮。


我的眼前顿时一亮!这是一张生动的脸,可以读出许多故事。剃去了头发和胡须,头和脸都光滑发亮,连皱纹都少见。黑黑的眼珠流动着光,还不时飞出些神采。戴着眼镜,宛如一位学者。左眼下有一颗比豌豆还大的黑痣,增添了几分男人的刚毅。握手时,一股潜力直透我的手臂。


天呀!这是我想象中的吴志清吗?这是瘫痪在床的吴志清吗?此时此刻,无论我事前做了多少思想准备,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感叹:“你太让我吃惊了!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不行了,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只有这两只手和头还能动一动。”吴志清下意识地拉上滑在胸部的毛巾被,好像想掩盖住什么东西。


我趁机环视了一下吴志清的家。两室一厅,外加厨房盥洗室,新装修的,冰箱、彩电、空调一样不少,只是摆设稍显凌乱,缺少收拾。


一阵寒暄之后,我直奔主题:“能讲讲出事后的情况吗?我只是道听途说,你是当事人,最有发言权。”


“那天我坐的司机台,叶连喜开的车,旁边还有皮清明。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打瞌睡,皮清明一声大叫:‘遭了!’把我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人就昏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好久,我醒过来,才发现卡车是斜立在一颗大柏树的树干上。叶连喜和皮清明已经爬出司机台站在地下了。我看了看身上,没发现有伤,也想爬出去。一用劲,啷个身体不听使唤了呢?我咬紧牙关再一使劲,一阵剧痛传遍全身,我眼睛一黑,耳朵里哄哄乱响,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久远,吴志清的声音很平静,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听不出我预想的伤感。其实,抢救他的过程既紧张又危险:

一辆解放牌卡车,车头向上,车厢在下,斜立在一棵大柏树的树干上。柏树的下面是悬崖,悬崖的下面就是滚滚南江河。

“把梯子掌稳点,滚下去老子就报销了!”

“屁话多,快看看,人啷个样了?”

“鼻子还有气,只是昏过去了。”

“看看伤到哪儿了?”

“找不到哪里有伤。”

“不管这么多,先把人弄下来!”

“一个人弄不动,那边再上去一个!”

“动作轻点,小心车子翻下去。”

“医院诊断的结果是什么?”我把思绪拉回现实。


“撞击性骨折,脊椎骨断了。”


“嘿,这就怪了:司机台三个人,他们两个屁事没得,就你一个人遭了?”王登木感到奇怪。


“这怨不得别人。后来我慢慢分析:出事的时候他们两个是醒着的,见事不对,身体机制自然加强了防范,所以没受伤;而我在打瞌睡,身体毫无防范,产生的撞击力就更大,啷个不遭嘛。”吴志清神情坦然地说。


“当你知道这个诊断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难过吗?”我小心地问,并做好听一段痛苦回忆的准备。


“当时我才十八岁,不晓得这些利害,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同病房的都是知青,有的是枪伤,有的是刀伤,还有被手榴弹炸伤的。大家吃住不愁,有说有笑,还相互用自己和别人的伤痛来打趣。我个人难过啥子?还不是跟着大家一起说笑。

”病房里,李嘉陵拄着双拐来到吴志清床前,拐杖敲打着床沿,用“椒盐普通话”叫道:“起来了,起来了!鸡都叫了,还不起床!不就一点伤吗?看看本司令,屁股上被钻了个眼,照样出操。立正!”话音未落,腿一软,滑坐在楼板上。病房里哄“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遭都遭了,难过也没用;反正自己还年轻,这个伤就慢慢养吧!”吴志清接着说。


“也就是说,那时你对自己可能痊愈还抱有很大的希望?”


“很大说不上,一线希望还是有的,人年轻嘛。后来我才知道,压缩性骨折比粉碎性骨折后果还严重。我又是尾椎断裂,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屋里静了下来,吴志清习惯地捋捋头皮,调整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又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我小心地探问:“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你是什么感觉?绝望吗?”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要说一点都不痛苦那是骗人的,但是,再痛苦、再绝望又有什么用?遭都遭了,还不是只有自己摊到,自己的命还得自己认。”


“后来你怎么又回到重庆了?”


“林场一撤销,哪个生产队会要我?没法安置,又不能老住在医院里,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就动员我回重庆。我想,自己这个样子了,留在南江能干什么呢?回就回吧。就这样,安办把我送到广元,给我买了火车票,我就回来了。”


“安办没有给你个说法?也没有什么补助?”


“屁个说法!还想补助?人都是几个女知青送回来的。有邓德渝、肖腾兰、还有吴志清的大妹。”陶有碧想起往事,忿忿不平,“好好的一个人送到南江,回来是一个废人了!”


“这也不能怪南江,他们也不愿得。”


“你呀,就是个猪脑壳!是我就要赖到不走。你倒是充了英雄,你们一家人就苦了,特别是你妈,累得人都变了形!”陶有碧就像在指责自己的弟弟。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我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吴志清的声音沉重起来,“母亲刚生下最小的妹妹,父亲就走了。家里剩三个妹妹和母亲,我回去后一共五个人。一间又矮又潮的小平房,十几平米,铺了三张床,人在里面打转身都艰难。妈妈先天性残疾,是个扫地的临时工,每个月二十多元工资。我是残废,每月有五元钱的补助,我们全家就靠这点钱维持生活。”


“四十多年了,你的伤有点好转吗?”我把话题又拉了回来。


“哪里还好得起来?只有一天比一天更严重的。当时的医疗水平是医不好的。就算能医好,也没有那个经济条件。回到重庆就基本上放弃了医治,大不了买点消炎片、止痛粉,再抓点草草药。”


“那不等于判了无期徒刑?”


“判死缓也只得随它去。现在我的两条腿就剩下两根骨头和两张皮了。年轻时上身还可以转动,现在动不了了。连屁股上的肉都没有了,就剩一张皮。”


“你把毯子揭开给他们看看就晓得了,造孽得很!”陶有碧伸手要揭毛巾被。吴志清赶快用手压紧:“有啥子看的?不看。”


毛巾被平展展地盖在床上,不用揭开也可以想象出下面藏着什么,就让它去维护主人的尊严吧,我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全身除了两只手和一个头以外,其它部位都不听使唤了。身上就像捆了个大麻袋,拖不动也甩不掉。翻身要人帮忙,吃饭要人递在手上,屙屎屙尿都要人伺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废人!”吴志清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悲哀。


“在床上睡了四十多年,好多人早就拿过去了,你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算很不错的了。”王登木说。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些人不是想享这种福吗?”陶有碧像在和谁吵架。


“这样的福还是少享为好。我还是想能做的事都自己做,尽量少麻烦家里的人,大家还要找钱吃饭,总不能一天到晚把我守到。白天的多数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吃的喝的用的都放在我的手够得着的地方。别的问题还好办,水火无情,屎尿胀死人,说来就来,不听招呼的。没得办法,我只好自己处理。”

吴志清用右手努力把不听使唤的下半身撑起来,一寸,又一寸。左手拿起便器慢慢地往身体下面送。右手开始不停地颤抖,左手没有配合到位,便器一滑,翻倒在床上,臭气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过去背一百多斤走几十里山路,屁事没得。现在连个屎盆子都端不了,真是无用!”吴志清摇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你能坚持四十多年,双手还可以做事,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安慰道。


“他呀,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啥子都充英雄,也不给别人说。你们不晓得,他伤口痛起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才叫惨哟!”陶有碧数落说。

吴志清躺在床上,两手紧抓住床沿,身体不停地颤抖。他咬紧牙关,脖子不时地抽搐,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滚,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身体越抖越厉害,双手越抓越紧,汗珠越滚越快,他终于撑不住了,牙关一松,发出一声惨叫……

“这就怪了:你的下半身不是失去知觉了吗?啷个还会痛呢?”王登木有点好奇。


“失去知觉只是运动神经方面的问题,它还是身体的一部分,其它功能还在。只要伤口一发炎,疼痛就往骨头里钻,就像钉子在往骨头里钉。实在忍不住了,就大声喊叫,来分散注意力。我的喊声一定很恐怖,经常引起左邻右舍的抗议。叫喊都不顶用了,就只有吃止痛片了。”


“那么,痛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你——有没有出现过一了百了的念头?”我字斟句酌地选择用词。


“你是说自杀吧!”吴志清比我坦然多了。


“大概就是那个意思。”


“那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是真的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次的人了。”

吴志清躺在床上睡觉,两个小鬼走到他跟前,一把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还躺着干啥子?你的时辰到了,跟我们走!”小鬼甲吆喝道。


“吼啥子?本大爷脚有伤,走不动。有本事就把我抬到阎王殿去!”吴志清瞌睡被吵醒,心中鬼火直冒。


“这家伙火气还不小。把他绑了,让他尝尝地狱十八层的滋味!”小鬼甲抖开铁链,要往吴志清脖子上套。


“十八层算个球!老子是知青,十九层都去逛过!”


小鬼乙:“等一等!这小子阳气逼人,我们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小鬼甲翻开阎王簿:“没错,吴志清,是这小子。”


小鬼乙:“再看看,阳寿是多少?”


小鬼甲:“完了、完了,阎王爷一定是喝醉了酒,朱笔随便挽了几个圈,看不清是写的多少年。”


小鬼乙:“这下麻烦了!”


小鬼甲:“那我们抓、还是不抓?”


小鬼乙:“还抓个头呀!万一抓错了,你来给他平反昭雪?走,走,走!”

“你呀,真的成了鬼见愁了!”我忍不住笑起来。


吴志清没笑,一本正经地说:“我也知道,就我这种情况,阎王老爷随时都可以把命拿走。该走就走,反正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但是我必须跟着队伍走,不掉队,也不插队,该活一天就活一天。只是没想到,我们林场的同学都走了四五个了,我这个早就该死的反而还活着。”


“阎王老爷不喜欢你,有啥子法呢?”王登木说。


“对我来说,死是非常轻松的事,一把刀、一个电灯头,轻而易举就办到了。活就艰难多了。”


“活倒是活着,就是比死了还惨,不信叫他把毯子揭开看,脚趾头都遭耗子啃了几个!”陶有碧继续“揭发”。


“真的呀?”这次连我都忍不住惊奇了。


吴志清用手紧紧压住毛巾被,生怕被真的揭开:“身体不争气,耗子虫虫都可以欺负你。我们家原来是平房,又矮又小、又黑又潮,蚂蚁、偷油婆、耗子多得起串串。屋里人多的时候还稍好点,我一个人的时候,又不能动,它们看久了,也不当我是个活人了。床上成了它们的运动场,想跑就跑,想跳就跳,高兴了,还爬到脸上来摸一下。你费力把它们赶走,一会儿又来了。时间一久,筋疲力尽,只得由它们去了。


“哪晓得这些家伙得寸进尺,居然把我当做它们的点心了!有一次我睡着了,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脚板上动来动去,很不舒服。我揭开毯子一看,一只大耗子正在啃我的脚趾头!弄得床上都是血,因为下肢没有知觉,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我手中的笔在微微发抖,有些记不下去了,可是吴志清的神情依然平静,语调自然,连一声叹息都没有。难道他真的麻木了?不但是身体,连心都麻木了,麻木得不知什么叫痛苦?


大概是有些累了,吴志清点上一支香烟:“对不起!吸烟有害健康。可是我这种情况,烟是不能不吸的。以前饭都吃不饱,烟都不能少。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一天一包。”


“讲了这么久,喝口水吧。”我递上茶杯。


“不用,几十年我都不喝水,吃东西的原则是多吸收,少排泄。”


“哦!”我抱歉地收回茶杯。


“其实对我来说,伤痛还不是最可怕的,再痛它也有个回数,不会天天都发作。最难受的是每天都必须面对的孤独和寂寞。”吴志清幽幽地吐出一口烟,声调变得沉重起来,“白天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我的世界就只有这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星星月亮;看不见山坡牛羊,也看不见花草树木;看不见城市街道,也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听见窗外传来孩子们的欢笑,我的心就会揪得发痛:这些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现在对我都成了不可得的奢侈。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动不能动,说不能说,睡又睡不着,睁大眼睛望着这狭小阴暗的空间。为了打发时间,夏天我就数帐子眼,冬天就数房顶上的瓦片。几十年下来,房顶上有多少匹瓦,其中哪几匹是破的,我都了如指掌。无聊的时候,连那些平常令人讨厌的小虫虫,也成了为我排忧解烦的伙伴。”

一只蟑螂爬上床来,对着一动不动的吴志清探头探脑地侦查一番,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东西”不会有危险,就放心大胆地把脚踏上了吴志清的脸。脸部肌肉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蟑螂触电似地闪开,但没跑走多远,又好奇地回头观看:“噫,没什么动静嘛。”于是回转身来,再次爬到吴志清胸前。为了保险起见,蟑螂这次把目标转向那只露出的手臂。果然,这条光滑而有弹性的运动场舒服极了,可以在上面任意地奔跑扑腾。吴志清憋住气,一动不动,目光跟着蟑螂来回奔跑,脸上泛起一丝快意。


墙壁爬过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吴志清用目光跟随着它。小虫停了下来,吴志清用手指向它,和它逗乐。小虫遇到了障碍,吴志清饶有兴趣地帮它指点行进路线,吹着口哨为它加油。直到小虫离开了他的视野,他才颓然闭上疲倦的眼睛。

为了尝试孤独和寂寞的滋味,我曾经独自一人往新疆的大戈壁深处走,一直走到四面看不见任何物体。天和地接在了一起,像个巨大的锅盖把我罩在里面。孤独无援,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连风都没有。死一般的静寂紧紧地逼压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感觉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我即将被挤压成齑粉。


但是与吴志清相比,我所感受过的难受滋味不及他的百分之一。我的身体是健全的,我的眼前还有阳光,我只是短暂地困在里面,随时可以走出孤独和寂寞。而吴志清独自在床上毫无希望地瘫痪了四十六年!这漫长的孤独,足以动摇多少英雄的决心,足以磨灭多少豪杰的意志?他,一个普通的知青是怎样挺过来的?这需要多么超凡的意志和健全的神经啊!难道他真的是什么特殊材料做成的?抑或得到了某个神仙的指点?


“可是,长达几十年的孤独却没有把你压垮,我从你的脸上读不出沉重的伤感,更不用说绝望了。这几十年的光阴你是怎样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发问。


“不是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吗?老天爷给我关闭了一道门,就必然会替我打开另一扇窗。”吴志清的声音洪亮起来,手势也增加进来。


我猛然觉悟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原以为躺在床上,与世隔绝了几十年的吴志清即便没有半痴半呆,也应该是思路不清、反应迟钝、语言含混。可是在这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他表现得思维清晰、反应敏捷、语言流畅,这已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没想到他竟然还谈起哲学来了!我必须正襟危坐,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病人”。


吴志清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继续自己的讲话:“老天爷取消了我身体行动的自由,但又给了我健康人难以得到的自由。‘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我得到的就是比生命和爱情更可贵的自由。”语调中没有半点调侃的意思。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第一,我拥有支配自己时间的自由。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不怕堵车、不担心迟到,没人考勤、也没人查岗。反正有的是时间,想听收音机就听收音机,想看书就看书。几十年下来,我还真看了不少的书。这就是我的书架,伸手就可以拿到书。”


他拿开放在床上的衣物,靠墙一面装有两排木板,上面堆放着几十本书。有杂志、有小说,也有历史、军事、政治方面的读物。当然少不了知青题材的书籍,包括刚出版的《重庆知青》杂志。


“你读过哪些书?”


“我读书不加选择,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抓到什么就看什么。究竟看过哪些书,我也记不全了,记得的有——”吴志清背出了一长串书名和作者名,除了中外文学名著和名作家,还有黑格尔、康德、马克思、卡耐基、海林尔、《道德经》、《圣经》、《古兰经》、《第三帝国兴亡史》,甚至还有凯恩斯的《政治经济学》、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霍金的《时间论》……


我目瞪口呆:那一长串书名人名中,我这个自诩合格的读书人也有不少是陌生的!


“你从哪儿找来这些书?”我试探着问。


“我有个朋友在厂阅览室上班,我就托他给我借书。他本身又不爱看书,问我喜欢看啥子书,报个名来。我看都没看,知道啥子书名?就说,你选厚的书拿就是了。于是他就一书包一书包地给我背来,再一书包一书包地背回去。”


“这些书你都读得懂?”


“读得懂多少算多少。我又不参加考试,也没人来检查,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多时间,不看白不看。”

白天,吴志清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如饥似渴地阅读着。


晚上,家里乱哄哄的,吴志清旁若无人地看得津津有味,身边放的饭菜都凉了。


累了,他放下书,揉揉眼睛,又捧起枕边的书。


伤痛又犯了,他不再叫喊,而是大声地朗读:“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吴志清的鬓角出现了白发,带上了眼镜,依然捧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知道了:是书籍填补了他精神的空虚,是知识医治了他的伤痛,他不但走出了孤独和寂寞,还具有了和我平等对话的能力。他不是一个弱者,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同情。


“书读多了,我又得到了第二个自由,思想的自由。我身体躺在床上,思想却可以自由飞翔,上天入地,神游万里;古今中外,精骛八荒。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想找谁聊天他就来了。谁的话我都可听可不听,谁的主张我都可信可不信,绝不违心,绝不仰人鼻息。那种心灵自由的美妙,不是语言能表达出来的!如果兴趣来了,我还可以和未来人、外星人对话……”


吴志清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从9.11说到利比亚,从转基因说到互联网……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静听他恣意汪洋,好像被时间封存了几十年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可惜呀,可惜!”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自由飞翔,把他拖回现实。


“可惜什么?”


“你现在拥有的知识和认识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大学生,又有深刻的生命体验,如果你能用来做点什么,比如说,像奥斯特洛夫斯基、张海迪那样写点什么、说点什么,你现在的境况就大不同了。”


“我也曾经有过一些想法,比如去拿个函授大学的文凭,应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转念一想,我要那张纸来干啥子?它就能证明我的价值吗?我读书是为了快乐、为了充实,如果为了那张纸,按考试大纲去读书,岂不是把快乐变成了痛苦?值得吗?至于说点写点什么,一是自己没有这个水平,二是我愿意写的不能发表,不愿意写的又何必去动笔呢?”


“看来你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大彻大悟了!”我由衷地感叹。


“大彻大悟说不上,只不过旁观者清,远离凡尘,心静而已。”

从吴志清家出来,我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敬意。四十六年,一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竟能忍受着伤痛和孤独熬过来了,不!不是熬,是挺着胸膛走过来了。这其中的意义已经不是“坚强”一词可以概括的。坚强只是一种痛苦的支撑,而吴志清在对厄运和痛苦建立起坚固防线的同时,还积蓄起了足够的反击力量,让自己掌握了这场长期搏斗的主动权,连阎王爷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他的胜利,与其说是因为坚强,不如说是因为有良好的心态:顺其自然,借力打力。


然而,我的敬意也保留了一丝怀疑:吴志清顽强的生命力的确令人敬佩,但是他这样顽强活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获得他自己所说的“自由”吗?完善自我固然重要,但是,完善了的自我如果不能为他人所用、为社会所有,这样的完善又有什么意义?而且,这种单纯的自我完善就能让他坚持四十多年吗?不,吴志清身上一定还有我没发现、没挖掘出来的东西!


“吴志清一直是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吗?”回家的路上,我问陶有碧。


“哪里哟!这是他女儿的家,他和他妈一直都跟他女儿住在一起。”


“女儿?吴志清还有女儿?”我大惊加大喜,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果然还有名堂!

二访吴志清

“听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几天后,我和陶有碧又走进吴志清的家门,我劈头就问。


“说女儿也行,说是侄女也可以。”


“这……”我一头雾水。


“其实是我们家收养的一个弃婴,是我妈把她抱回来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街上行人稀少。吴母独自一人在扫大街,唰唰唰的扫帚声单调而清晰。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传进吴母耳中。确定无疑后,吴母循声找过去。厕所的屋檐下放着一个布包袱,哭声正是从包袱中发出的。吴母抱起包袱,揭开一看,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

“母亲把婴儿抱了回来,我看了留在包袱里的纸条,知道她不是丢失而是弃婴。女娃儿,出生才四十多天,身体正常,五官端正。她睁开圆圆的眼睛对着我咧开小嘴一笑,别人说,几十天的婴儿还不会笑,但我对天发誓,她的确是对我笑了!”吴志清露出少有的激动。


“自从我受了伤,什么爱情、婚姻、家庭之类的字眼就从我的生活中删去了,更别说什么生儿育女了。可是女婴这天使般的一笑,我本已冷漠的心被轰然炸开,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断定,她,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我毫不犹豫地说:‘把她留下,我们养大!’可是立即遭到反对。”

大妹:“家里这么多女孩,又来个女孩?”


左邻:“自己一家人都吃不饱,还要添一张嘴?”


右舍:“等你喂大了,她妈老汉又找来了,办空灯!”


吴母看看儿子:“她来我们家就是缘分,怪可怜的,就留下吧。添人添筷子,饿不死的。”


二妹还有意见:“家里就三张床,睡处都没得;我们都有事,哪个带她?”


吴志清:“挨到我睡,我来带,就怎么定了!”

“你自己的事都做不了,还要人帮忙,怎么带这么小的婴儿?小家伙可是要吃要屙、要哭要闹的呀?”我既吃惊又好奇:我家添了孙女,两个大人都忙不过来,吴志清能带好一个吃奶的婴儿?

躺在病床上的吴志清抚养照顾捡来的孤女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人都是逼出来的,带得了带不了都得带。那时我的上身还可以稍微转动,手也比现在灵活。家里的人把圆圆——小女孩的脸圆得逗人爱,我就给她取名圆圆——需要的东西都放在我伸手能拿到的地方,剩下的事就是我的了。”

小家伙躺在吴志清身边酣睡,不时发出香甜的鼾声。吴志清怜爱地注视着这可爱的小生命,轻轻地给她摇扇驱蚊。


小家伙感到有些不舒服了,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吴志清伸手一摸,尿尿了。他赶快取出打湿了的尿片,换上干净的。小家伙又睡了。


突然,小家伙大声啼哭起来,还不时地蹬腿挥拳表示愤慨。她一定是饿了。吴志清赶快拿过奶瓶,装上奶粉,提起温水瓶往奶瓶里倒开水,摇均匀后试试温度,这才送进小家伙嘴里。小家伙停止了哭声,小嘴发出“叭答叭答”的吸奶声,吴志清如释重负,擦去满头的汗水,让自己的身体松弛在床上。


吃饱喝足不久,小家伙又扯开喉咙哭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小手伸得笔直。她想玩耍了。吴志清递上一串小铃铛,摇出清脆快乐的铃声。小家伙停止哭声,好奇地盯着铃铛,伸手抓在手里,自己摇起来,脸上绽开了笑容。吴志清也跟着笑起来。

“你还真是一个‘旱奶妈’,又当爹来又当妈!”我感慨万分。


“后来要给圆圆上户口了,我的意思,就挂在我的名下,确认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但民政局和派出所不同意,说我无职业无经济来源,没有收养儿女的资格;如果我收养了,就不是孤人了,每月五块钱的补助也没有了。家里有正式工作单位的只有我幺妹,圆圆只好挂在她名下,但是姓吴。我也从爸爸变成了舅舅。”


“这家伙为这件事还很怄了些气,想不通。”陶有碧专揭老底。


“人都是感情动物,我一直把圆圆当女儿看待,现在成了舅舅,心里是有些难受。后来也想通了,不管怎样称呼,我和圆圆的感情都不会改变,我一定要用我的全部精力把她抚养成人,我这辈子不能得到的幸福她一定要得到!”


圆圆学走路,步履蹒跚。走两步,回头看看吴志清。吴志清对她鼓掌,圆圆又迈开了脚步。不小心摔倒在地,小嘴一咧要哭。吴志清向她竖起大拇指,鼓励他要勇敢。小圆圆擦擦眼睛,从地上站起来,小嘴一碰:“爸爸!”

《生命的动力》视频截图

圆圆二岁,吴志清给她梳头,扎小辫。


圆圆四岁,吴志清在灯光下教她做手影,小马、小兔、小鸭,圆圆高兴得合不上嘴。


圆圆七岁,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做家庭作业,吴志清不时地给她讲解辅导。


圆圆八岁,手拿扫帚学扫地,吴志清教她如何拿扫帚,如何按一定的方向扫地。


圆圆十二岁,吴志清给她讲一些做人的道理,圆圆认真地听,不时地点头。

……

“说实话,圆圆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我们这个家庭也没法给她更好的学习条件。但是,无论做事还是做人,我们圆圆是没话说的,现在的女孩子没几个比得上!”吴志清自豪地说。显然,他对自己付出的心血是满意的。


“怎么我两次来都没看见你母亲和圆圆呢?”


“我母亲这几天生病住院,圆圆去医院照顾她外婆去了。”


“难怪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我恍然大悟。


“我到医院去看过他妈,病房里的人没得哪个不夸圆圆孝顺,都说她外婆有福气,都说久病身边无孝子,更不说外孙女了。圆圆是天天往医院跑,吃的递到手上,接屎接尿也不嫌脏。现在的女孩有几个管外婆的?不要你服侍她就算好的了。有钱做得动时叫你声外婆,没得钱做不动了就叫你死老太婆。”陶有碧又是夸奖又是忿忿不平,“听说圆圆还不是亲生的,别人都不敢相信,连说这就叫好心有好报。”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对我、对她外婆、包括对她孃孃们,都很孝顺。说是我们把她养大,其实我们除了给她口饭吃、给她件衣穿,还能给她什么?没有玩具,没有零食,没上过幼儿园,没进过儿童乐园,甚至没穿过漂亮的衣服。有时我都在怀疑,该不该把她留在我们家中?”


“也许从物质享受方面来看,你们给不了她什么。但你们给了她爱,给了她魂,给了她力量,这是任何丰厚的物质都代替不了的。”我表示异议。


“但是,她的回报远远超过我们的付出。可以这样说,圆圆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

圆圆在狭窄的屋子里又唱又跳:“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小朋友的心坎里。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叶,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稚气的歌声和舞姿天真可爱,舅舅、外婆、孃孃们为她鼓掌加油。


“舅舅你怎么还不起床呢?”


“舅舅的腿坏了,走不了路,也起不了床。”


“没关系,等圆圆长大了,买个大飞机,把舅舅带到天上去玩!”


吴母在洗脚,圆圆:“外婆,我去给你拿拖鞋。”

吴母和圆圆

“是圆圆激发了我的责任感,让我不敢沉沦;是圆圆鼓舞了我的勇气,使我敢同病魔一争高下;她给我带来欢乐,让阴暗的陋室里充满笑声;她给我带来希望,明天会更美好。如果没有她,我的日子会更加凄惨,我的精神会更加绝望。干脆地说,如果没有圆圆,我根本活不到今天!圆圆结婚那天,是我这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一直平静的吴志清显然动情了,声音有些哽咽。

吴志清穿着崭新的西装,系上红色的领带,被人抬上轮椅,推进婚礼的现场。在宾客们热烈的掌声中,身披婚纱的圆圆和新郎一起向吴志清深深地三鞠躬,献上一杯美酒。吴志清用颤抖的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几滴泪珠悄然滚出……

多么感人的场景!圆圆是幸运的,她遇上了吴志清;吴志清是幸福的,他遇上了圆圆。两个原本命运凄惨的人因为付出爱心,就都得到了幸福的回报。


残疾人不少见,走在闹市的街上或天桥上,随时可以看见地上放着的钱罐和伸出的手臂,从他们的神态里只能读出呆滞、冷漠和被扭曲了的心灵。然而瘫痪在床的吴志清,不但拥有健康的心灵,还拥有一颗比正常人更难得的爱心。他不但没有因为自己的伤残去埋怨他人、妒忌他人、迁怒他人、憎恨他人,反而用自己残缺的身体去呵护一个幼小的生命,用自己的爱去培育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弃婴,他是情感的强者,拥有常人难以具备的高尚情商。


生命的价值有如钞票,只有在流通和使用时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存在柜子里的钞票等同一堆废纸;生命同样如此,只有当它付出自己蕴藏的能量时,才会放射出价值的火花。

我送给吴志清一套《凡尘天歌》,又约定了下次拜访的时间。我一定要会会吴母和圆圆,因为从她们那里,我才可以看到一个更完整的吴志清。

(待续……)


来源:憨憨故事、红月亮知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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