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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选择——自尽身亡的兵团扑火英雄

刘佩玲,女,哈尔滨知青,1953年出生,在中学加入共青团。1968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6师57团(建三江农场)3连班长。1970年春在一次扑灭荒火中不幸全身烧伤,容貌全毁,完全丧失劳动能力。受伤后,团党委批准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号召广大指战员向她学习,成为当时的典型人物。次年回哈养伤,靠年迈的母亲照顾。后因农场人事几经变更,逐渐被人们淡忘,治疗和生活都发生了极大的困难,于1978年自缢身亡,年仅25岁。

无奈的选择摘自《生命的记忆》

长期以来,自杀被认为是绝望心理促成的逃避行为,是懦弱的表现,直到今天,依然有人持这种观点。其实,面对死亡,人的心理状态是十分复杂的,我们无法让死去的人讲述当时的心理活动,但可以肯定的是,选择自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定有难以逾越的障碍阻挡了她的生命之路,特别是一个曾经的英雄。

学生时期的刘佩玲

一九六八年,十五岁的刘佩玲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报名参加边疆建设,来到地处大兴岛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七团三连(建三江农场良种队)。在学校时,刘佩玲已经是一名共青团员了。她思想进步,踏实肯干,待人友善,乐于助人。初到北大荒的第一个冬天,刘佩玲参加修路施工,在一个叫杨万的地方,四十多个知青住在一间大草房里。大家用木板条分隔成里外两间,再用报纸糊上,女生住里间,男生住外间。屋里升起炉火,抵挡严寒,每晚大家轮流值班,看守炉子。风雪中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很快进入了梦乡,可刘佩玲却是个有心之人,时常半夜起身帮助值班的战友。后来当上排长的杜建坤回忆说:“由于那时自己不善打理炉子,差点整熄火,屋里的温度骤然下降,正急得束手无策时,刘佩玲悄悄来到我身边,拿起炉钩三下五下就帮我重新生起了炉子。她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干活。不一会儿炉火燃了起来,草屋里又渐渐温暖了。”


当上班长后,刘佩玲更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带领全班战士一次次地完成生产任务和各项工作,表现出很强的组织能力和吃苦耐劳精神。1969年麦收的一天,刘佩玲发烧、闹肚子,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仍然坚持劳动。大家见她跪在地上割麦子,头上大汗淋漓,几乎虚脱。在连领导的强令下,她才让战友送回宿舍休息。秋末,全连都扑到了大豆收割第一线,收割机不够用,有的地块只能人工作业,刘佩玲每天带着全班忙碌在大田里。一天,她们班的垄沟前出现了一片水洼地,表面结着冰碴,刘佩玲毫不犹豫地带头踩着冰碴割了过去。鞋被冰凉的积水浸湿,手被冻得通红,可她和战土士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让连排领导非常感动。她的突出表现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一致肯定,被推举为团支部书记,一九七0年年初,被上级抽调到工作组。

春季的北大荒天干地燥,最易“跑荒”。一九七0年初春的一天,可怕的荒火燃了起来,大风裹着火舌肆意翻滚,向着底窑的那片林子席卷而来,林子不远便是连里的油罐。火情就是命令,全连干部战士自觉地扑向火场,刘佩玲也奋不顾身冲在前面。刘佩玲患有支气管炎,在呛人的浓烟下没多久就被熏倒,继而被烈焰吞没。


大火扑灭后,人们在扑打残火时发现了烧成重伤的刘佩玲,立即将她送进团部医院,因伤情严重,又转入师医院。经查全身一半以上皮肤烧伤,双手和脸部伤势严重,后来又先后转到哈尔滨、上海治疗大面积烧伤的治疗过程对伤员是个极大的考验,犹如无数次地过鬼门关,更何况刘佩玲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可是病床上的刘佩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勇敢得就像面对熊熊大火一样!她对医生说:“先治手,后治脸,治好了手还能继续工作。”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啊!可在场的战友却揪心似的疼痛,要知道这本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哦!


从进入病房那天起,刘佩玲又开始了新的战斗。她用毛主席的教导激励自己与伤病抗争,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并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立志身残志不残。她以惊人的毅力,用两个手腕夹住笔,写下了多篇日记。

刘佩玲日记

一九七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她写道:

“今天是我的第三次手术,这是对自己的又一严峻考验,我下定决心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努力配合手术,取得第三次手术的胜利!每做一次手术就距离为党为党工作的时间又近了一步。”

她还在日记中写道:

“要向老红军张文忠同志学习,以老红军为榜样,永葆革命青春,一个心眼为党工作,一双残手也要为世界革命作出大贡献!”

刘佩玲日记

整形手术失败了,她没有悲伤,却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的手术失败了,可是给医生积累了经验,给以后的手术打开通路,我决心贡献自己的这一切,让以后的伤员免受失败的痛苦!”

团党委根据刘佩玲的申请和一贯表现,批准她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号召全体干部职工学习她的革命精神。入党仪式是在病房里举行的。那时,刘佩玲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头部被绷带缠裹得严严的,眼睛无法睁开。她坚持要亲眼看着党旗,看着毛主席的像宣誓,要求医生打开眼前的纱布。医生告诉她打开后对双眼的愈合很不利,但她坚持着。医生没办法,只好用手术刀在纱布上割开一条缝。可是,这么一割,她的眼睛从此再也无法合上了。


这位坚强的女战士,用顽强的毅力与伤病斗争着,她想的依然是工作,是他人。但是,她的脸庞经数次整形反而变得丑陋不堪,全身多处植皮,双手只剩两个大拇指和食指的根部,完全残废了。后来,她回到哈尔滨家中靠母亲的照顾边养伤边进行康复训练。战友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去看望她,她却大方地摘下围巾、手套,毫不隐满地给战友看她的伤情,还乐观地讲了许多有趣的往事,笑着用残疾的手表演穿衣服、扣扣子。大家看到她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样子,心疼的泪水只好往肚子里咽。

烧伤后的刘佩玲与弟妹合影

转眼几年过去了,随着上山下乡政策的改变,知青实现了大返城,农场的人事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开始农场定期给刘佩玲寄送生活费和粮票,后来拖到两三个月才寄一次,最后干脆不寄了。刘佩玲曾在母亲的陪同下回农场索讨钱粮,可返回哈尔滨后依然如故,这给她的生活和治疗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在哈尔滨,她一个户口还在农场的残疾人想在城里谋取一职聊以糊口难上加难,年迈的母亲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惆怅开始在刘佩玲心中滋生。


终于,她流着眼泪对战友说:“没有人管我了,我现在连最起码的生活都难过下去呀…·”一九七八年的某一天,刘佩玲结束了自已的生命,悄无声息地,连最要好的战友和同学都不知道是哪一天发生的事。


匆忙前行的时代潮流将英雄的身影冲得太远太远,冲出了人们的视线,我们的英雄对如此巨大的变革猝不及防,无应对之策。最后几年的艰难生活使她明白自己不再是英雄,而成了社会的累赘,她不忍再加重年迈母亲的负担。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她无奈地选择了死亡。

刘佩玲遗像

刘佩玲是上一个时代的英雄,却被迫离开了人世,不能不令人痛心疾首。刘佩玲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是无私无畏的一生,在烈火中她曾藐视死神的威胁,在屯垦戍边的岁月里,她曾藐视所有的艰难困苦,在伤残面前她曾藐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残疾后的康复过程中,她曾藐视生活中的种种不便和不断袭来的难题。可是,革命理论与生活现实的巨大反差和被社会抛弃所带给她精神上的打击远远强过了过去的一切敌人!如果我们对英雄的褒奖不仅仅停留在短暂的学习上,如果农场能继续保障英雄衣食无忧,如果我们的社会能早一点建立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机制,刘佩玲断然不会舍下她心爱的母亲、心爱的家园和心爱的战友,她一定依然生活在我们的社会大家庭中。

(刘宏海根据北京知青作家肖复兴的《黑白记忆》、周晶提供刘佩玲生前日记及北京知青杜建坤提供的资料整理 )

忘不了!不能忘的战友——刘佩玲作者:杜建坤

难忘的回忆,也只有北大荒的经历 。太多的故事让我心潮起伏,说不完也理不清。 

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那美丽而坚毅的目光中却流出了辛酸的眼泪。她深情的对我说:老排长,还记得我吗!你们还好吗 ?我想你们了。像触电一样,我的心在颤抖,久久不能平静,热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是同情、是反思,还是埋在我心里那曾经的美好情感,一时堵塞在我的胸口,像一团乱麻,自己也说不清楚。


刘佩玲,对我们大兴人来讲,这是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她是1968年下乡的哈尔滨知青,五十七团唯一的救火英雄。而我曾与她有过紧密的接触,我们曾有着共同的经历和美好记忆,刘佩玲!怎么会不记得呢,妳仍然是我们心中的英雄,是我们永远的好战友,好姐妹。


记得那是1968年冬天,我们初试严寒,虽然现在想起来冰雪也并不那么可怕,倒是我们共同生活、劳动的纯洁友谊留给大家的却尽是暖意。记得当时的良种队(后来的三连)奉命去修一条七星通往大兴的主干路,40几个男女知青共同住在一个叫杨万的唯一的一间大草房里,屋里是上下铺,中间用极不整齐的木板条分割成里外间,再用报纸糊上作为分界。繁重的劳动之余大家躲进这间草房,升起炉火,挡住严寒,有说有笑,像一大家子亲人,这里没有了阶级斗争,也没有了疲惫,既单纯又纯洁,那和谐的氛围在当时的背景环境里是难求的美好世界。

一天晚上我值班,主要职责是看好唯一的一个烧煤的炉子,在炉子快烧完的时候再用湿煤压在上面,等烧到一定程度时再捅开,把降下来的室温重新提上去。那夜由于外边刮起烟泡,屋里较冷,我急着提前捅开炉子,结果本来着得好好的炉火让我给弄翻砂了,眼看就要灭了。就在我着急万分,不知所措时,是妳,佩玲悄悄地掀开“里屋”的布帘,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边,掰开我手,拿去炉钩子,三下五除二帮我重新生起了炉子。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干活。不一会儿炉火着了起来,透过炉盖缝的光亮,我近距离地看到你的脸,刘海下长长的睫毛,秀气的鼻梁,那一刻妳就是一个美丽的天使。炉火映红了我们的脸,不,应该说是我们心里青春之火燃烫了我俩的面颊。那时我们都只有20来岁,正值青春年华,那张脸一直深深地映在我的心里。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故,我很难想象,沿着那夜的路标,我们是否会走到一起,佩玲,妳说呢……。


那一晚战友们没有挨冻,我的心里更是暖烘烘的,那是我在北大荒最愉快的一次值夜班。


兵团组建后,我们又编在一个排里,我是排长,佩玲是班长。我们共同带领全排战士一次次的完成连里布置的工作,佩玲所表现出来的能力以及她以身作则的精神一直感染着我,我对她更增加了一些崇敬。记得在秋末收割大豆,当割到一半时,佩玲等几个人的垄沟前面出现了一片水洼地,表面已经结成冰碴,只有扎手的豆尖儿露出一点点。用不着请示,也没想绕过去,只见在佩玲的带领下,战士们毫不犹豫踩着冰碴割了过去。鞋被冰凉的水浸湿,相当的难受,然而她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让我非常受感动,并为我们排能有这样的好战士而骄傲。

还记得一次麦收,一天上午,全排集合后到了麦地,有战士向我反映,佩玲昨天晚上发烧,闹肚子,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我心疼但口气冰冷地下令让她回宿舍休息。而她却硬要坚持,大约一个多时辰,只见佩玲大汗淋漓,似乎有些虚脱,而她愣是跪在地上割麦子,坚持着不下战场,最后还是连领导强行命令才让战友们把佩玲送回连队。


小事见精神,无数这样的点滴小事反映出佩玲做人、做事的优秀品质和顽强性格。如果妳还在,妳一定是一个女强人,依然是一个优秀的受人尊敬和爱戴的人。我坚信!


我和佩玲共同工作的时间不长,由于她的能力和表现被抽调到一连工作组,之后就发生了那场无情的荒火。当时由于担心大火烧到油罐,干部战士都去救火,作为工作组成员,她冲到了第一个。没多久因为被烟熏倒,佩玲被烈焰吞没烧成重伤。佩玲受伤的经过传到连里,我们都很惋惜,我心里说,佩玲妳想展现党性,妳想带头,妳想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这些都没错,但是妳明明跟我说过妳有气管炎的病,就是烟火到跟前,妳那瘦弱的身躯本需要别人保护的,妳怎么还能往危险里冲呢?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呀!妳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知道妳身体弱小,但内心很强大,强大得像珍宝岛上“宁肯前进一步死”的钢铁战士。妳想的是更多的是保护别人、帮助别人,但是妳不能所有的事都一肩挑呀!


佩玲舍身救火的事迹由尚志华大姐等人搜集撰写,很快在全团传开,几级党委都号召干部战士学习我们身边这个榜样。麦收战场、水利工地、舞台上、班会上,处处都讲述着佩玲的光辉事迹。许多战友都还清楚记得,佩玲在去哈尔滨、上海植皮时向医生说的话,那就是:“先治手,后治脸。治好了手还能继续工作。”这句话就是那个时代所造就英雄人物具有代表性的语言,充分展示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勇于献身的崇高思想境界。人们感动着,传诵着,但我心里确像针扎一样的疼痛,那本是一张漂亮动人的脸,怎么就能够放弃呢。美不应该追求和爱护吗?想想现在,女人用在粉饰脸蛋的钱,不是排在整个社会消费项目的前列吗?


我再次见到佩玲是在哈尔滨她的家里。我爱人和佩玲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我每次去哈尔滨都要去看望她。第一次是一个秋末,她家住在香坊区延福街,离我爱人家只有一站多地。那天我怀着急切的、复杂的心情敲开了她家的大门。她母亲听说我是她的战友非常高兴,并热情的接待了我。佩玲没有在家,和老人没说几句佩玲就回来了,只见她头上围着大围巾,戴着帽子、手套,表面看不出她与别人有任何的区别。可能因为平时太寂寞,见到了我,佩玲高兴得不得了。她没有犹豫,迅捷地摘下围巾、手套,毫不隐晦地给我看她的伤情。尽管有思想准备,但在那一刹,我还是吃惊不小,脑门像狠狠地挨了一棍。她的脸、手、鼻子、耳朵已经严重变形,残缺,尤其那张脸,无论如何不能变得这么难看,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不敢有任何表情,深怕伤了她的心。她问了我排里许多战士的情况,我只是说些问候的话。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却很乐观,对我讲了许多有趣的往事,她还笑着给我表演穿衣服、扣扣子,一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


然而就在我们大批知青返城不久,却传来她自杀的消息。可能因为她伤情不断恶化,单位支出加重,而照顾她的母亲渐渐衰老,她不忍给社会带来太大负担----?佩玲,妳的处境,妳的压力我们无法感受,妳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呢?妳又一次这么傻的走了,如果——却没有如果,妳在坚持几年,我一定认妳做妹妹或姐姐的,(我还真不知道谁大)我一定动员所有五十七团的战友们从物质上、精神上帮助妳,经常和妳在一起,回忆那昨天的故事,享受改革开放那幸福快乐的生活。让你那张虽然破损的脸仍然绽放灿烂的笑容。

佩玲,我们虔诚地为妳祈祷,安息吧,妳的在天之灵。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姐妹、好战友。我们不会忘记妳!!


2011-6-26 杜建坤  6师57团战友之家 

《绝唱老三届》
 遗忘的荒火
作者: 肖复兴

刘佩玲是另一种典型。

或许,真有什么心灵的感应。那天的清早,我突然想起了刘佩玲。其实,我与她并不熟悉,素无相交,只是在北大荒时,我们同在一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插队,我在二队,她在三队,相距8里地。在70年代,她的名字在大兴岛上曾经辉煌过一段时间。那时,她是大兴岛上的一面旗帜。她是在1970年的春天扑救荒火时被烧伤,全身一半以上的皮肤被烧毁而成为英雄的。那时,她的名字上了报纸电台,我还专门为她编写过节目,演她、唱她、歌颂她。


我不知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了她?也许,是因为我想要写这一组“我们这一代”的文章。但我实在和她一点也不熟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她的一点情况。为什么她竟水落石出般从我的那些熟悉的人群中显露出来,清晰地凸现在我的面前?


开春时节北大荒的荒火,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当地人叫做“跑荒”。那火龙在甩手无边的荒原上蔓延开来,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舔着烈焰的火舌会迅速地席卷到天边,一般是难以扑灭的。为扑灭荒火而牺牲的知青不止一人,刘佩玲没有被烧死,应该说是个奇迹。她全身一半以上的皮肤被烧毁。那时,三队田里种的麦子,开春时留在地里的麦茬干透了,罪容易起火。当荒火基本被扑灭,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烧伤,晕倒在烧焦冒烟的麦茬地上,由于她穿着一身黄色的棉军装,和荒草的颜色一样,衣服上还在冒着烟和火苗,人们以为是残存的荒火,要上前扑灭时候,才发现是她。如果她穿的不是棉军装和大头鞋,该不知会烧伤得多么严重。


那是1970年的春天,那一年,她才17岁。

她幸运地活了下来,她差点用自己生命作为代价保护的那片树林,也幸运地活了下来。那片宝贵的林子就在三队的正北边,紧靠着七星河,像一座绿色的屏障,像一个保护神。于是,她和我们大兴岛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在我们的眼里一起飘动着生命的绿叶,每当人们望着那片树林时,都会隋不自禁地想起刘佩玲。可以说,在整个70年代,包括以后更长远一直到如今的日子里,熊熊燃烧的红红的荒火、枝叶参天的绿绿的树林和刘佩玲,三位一体组成的形象,浮雕—样,给予我的总是光荣悲壮的感觉。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这种感觉可能会伴随着我更久远的时间。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我也不会想起这样一个问题:那时开春的荒火之中,为什么烧死或烧伤的大多是知青,而很少见当地的人或比我们年长而成熟的干部?我们太年轻,年轻得就像树上新冒出的绿芽;而荒火太老太老,老得立刻毫不留情地吞噬掉生命的年轻?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苦。我突然为刘佩玲和所有曾经因扑救荒火而牺牲而伤残的知青感到一种揪心的疼痛。


全是因为那天的晚上,那天晚上,是我们北大荒知青的一次小小的聚会。我并未提到刘佩玲,因为早上想到时她只是偶然的一闪,但在那天晚上一位朋友告诉我:“你知道吗,刘佩玲前两天自杀了?”

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即使浑身被烈火烧残,也是一个生命呀,就这样在我们身旁消失了。她曾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爱唱爱跳,是三队的团支部书记。她是哈尔滨青年,说着一口浓郁的东北话,让人感到很亲切。如果没有那场荒火,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该结婚成家有孩子了,即使和大多知青一样在北大荒和在返城的时候都会“今夜有暴风雪”,历尽磨难,但她也一定会和我们所有还活着的知青一样,有着今天劫后的一份说不上幸福却是归于平静的生活。况且,那时她长得漂亮、性格活泼,男知青的目光早就如鸟一样飞落在她的身上。她不会比我们那天晚上聚会的人们生活得差。


可是,她死了。我不知她为什么忍受不了最后要以死来寻求解脱?我只能猜测。朋友告诉我许多年来人们遗忘了她,大兴岛也遗忘了她,她回到哈尔滨,和所有返城的知青没有什么区别,她不再是什么英雄,她只是一个残疾知青。尤其是当返城的知青越来越多的时候,她更是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那么健全的知青还找不到工作,还照顾不过来,人们更是遗忘了她。她那一身被荒火烧成的伤疤,并没有成为历史的奖章,过去曾经辉煌的一切,一下子就时过境迁一样逝去了,那样的遥远,而被人们轻易地遗忘。


起初,大兴岛开始还按月寄给她工资和全国粮票,起码可以维持她的生活。后来,日子像一壶越续水越淡的茶,新的生活像是奔涌而来的潮水,越来越将过去岁月的事情冲走冲远冲得没有了影子。农场换了好几茬领导和具体管事的人,新的流行歌星体育明星等年轻偶像,占据在新一代人的心中,知道并清楚她刘佩玲名字的人越来越少。她的工资和全国粮票开始渐渐被忘了寄去,是很自然的事情。健忘和遗忘,从来都是套在这个世界往前走的脚上的一双鞋。


为此,她让妈妈陪着自己回了一趟大兴岛,要求给予她那些被他们遗忘掉的工资和粮票,这要求是多么的平常。


大兴岛对她很陌生了,那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她已经面目皆非,双手完全烧毁,生活中的一切只能靠她的双脚。知道她的人们,看到她是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面前,过去的一切重新唤醒,那片荒火重新燃烧在面前。人们同情她安慰她要坚强,而所有的这些话,显得是多么的轻飘飘打不起一点分量。


她几乎流泪地对大家说、对这片她曾经付出了青春的面容和躯体的大兴岛说:“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管我,我现在连起码的生活都难过下去呀……”


那话音里已含有绝望。人们是否已感到见面时廉价的同情是多么的无用、矫情甚至残酷。同时,我想既然还有全国粮票,这日子已经很长了,因为取消粮票好几年了。人们似乎忘记了一个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人也要生活,要靠钱靠粮食过最起码的生活。


人们遗忘了刘佩玲,遗忘了那片曾经熊熊燃烧的荒火。人类最不可救药的弱点就是遗忘,我们会很迅速地而且会很有道理地理所应当地学会遗忘,而且是遗忘我们本该需要牢牢记住的事情。

我想起刘佩玲伤残住院的时候被批准入党的情景。入党仪式是在医院举行的。那时,她浑身的伤还没有好,整个头部被绷带绑得严严的,眼睛都还无法睁开。她为自己的这份荣誉而激动,她要求把眼睛睁开,要看一看毛主席像。医生没有办法,只好打开绷带,在她的眼皮处割开一条缝,让她能看一眼毛主席的画像。从此,她的眼睛便再也无法合上,即使睡觉即使她今天死去也永远这样睁开着。


我想起这件往事,心里五味俱全。那时候的幼稚也许实在值得反思和批判,但那时的真诚不该被人们嘲笑和遗忘,没有这份真诚的心地,这份高尚纯真得透明的感情,一个人不会在烈火面前敢于奋不顾身。


如今,刘佩玲死去了,那片凶猛的荒火都没能把她的生命夺去,今天,她却死去了。在残酷的历史之中,她咬着牙都活了下来,她靠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一份褪了色的光荣和虚荣?今天,她却活不下去了,她又是为了什么?是什么使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是什么一下子将她心中赖以存活的精神和信心掏空斩尽?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总在想刘佩玲临终之际是不是曾经想起了那些如烟往事?想到那时人们的热情后来如荒火一样熄灭掉,连灰烬都随风吹尽,在时代的变迁中同时迅速地变换了另一副容颜?她的孤独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在艰辛的生活中,她完全靠脚来打开收音机和电视机,来吃饭翻书,她都咬牙度过了,说明她无法忍受的是人们的这种遗忘。


我想起同在我们大兴岛的另一位女英雄,她叫李玉琪,和我同在一队。

李玉琪(来源: 6师57团战友之家)

那天夜里打夜班挖沙子,沙层塌方,人被埋在沙堆里窒息身亡。她是女工班的班长,带头下到坑底挖沙子,别人要替她,她依然坚持挖沙不止,直至塌方。


是9月的一个夜晚,夜班,一辆小型车拉着她们到了底窑的沙坑前,小型车的车灯照着她们,就是工作中唯一的照明。只要想一想那时的情景,心里都会感到糁得慌: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车灯一点的光亮;四周是一片空旷,只有十几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大自然与一群小姑娘的对比是多么的不成比例。是她带头钻进沙坑里,突然,“咚“的一声巨响,沙坑整个平躺着拍了下来,她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人影立刻被沙子淹没,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多么的渺小。十几个小姑娘都吓傻了,一痛哭喊,当她们意识到在这寂寥的夜晚,在这荒凉的林子外面,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们之后,马上蹲下来,齐唰刷用双手拼命地挖沙子,想把埋在里面的李玉琪挖出来,挖得她们的手指都挖出了血,有的手指盖都挖掉了下来,但是,她们无法救出李玉琪。北大荒9月的一个黑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一个年轻姑娘的生命。


那一年,也是1970年。李玉琪和刘佩玲一样大,也都才仅仅17岁。

后来,她被命名为烈士,同刘佩玲一样曾经声名大震。她的遗体被埋在农场场部的一片小杨树林的前面。下葬的时候,举行了隆重的典礼,各级领导都来参加,大家发言说了好多要向她学习的好话,许多人还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在她的坟前,人们竖立起了墓碑,还特地种上了几株小白杨树苗,说是陪伴着英雄在这里长眠,表示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她。


1982年,我大学毕业,特意回了一趟北大荒,重返大兴岛,我找到了农场的那片白杨树林,却再也找不到李玉琪的坟墓。我问了人们,许多人说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坟墓,也不知道有李玉琪这么一个人。有人知道,告诉我早让狗把坟给刨了。那儿株小白杨也早让人砍去当柴禾烧了。


仅仅才过去12年!


李玉琪就这样的死了,刘佩玲就这样的死了。我们却还活着。大兴岛上她救活的那片树林还活着。


实在应该在那片树林前为她立一块碑,不必像当年刻上李玉琪是英雄一样也刻上她是什么英雄,只刻上所有这真实的一切,就够了。

附记

2004年的夏天,我再次回到北大荒,专门去了一趟大兴岛,来到三队的路口的时候,我想起了刘佩玲,不知怎么搞的,眼睛忍不住地湿润了。


下午的太阳,明晃晃的,赤裸着的孩子一样满地撒欢,非常刺眼。路口两边的田野里种的都是麦子,被阳光照射得金黄金黄的,反着鳞片一样耀眼的光,


金灿灿的浩浩一片,那么多年过去了,仍然种的是麦子。可是,刘佩玲却已经不在了。

站在麦田里,望北望去,令我吃惊的是,那一整片刘佩玲当年舍身保护下的林子,竟然光秃秃一片,彻底没有了。来之前,我听说了,人们为多承包地好多赚一些钱,把这片林子一点点地砍伐了,没有料到居然砍伐的如此彻底干净!


我实在说不出话来。我们就是这样的近视眼,有什么办法?那样一片林子,不知几百年上千年一点点积蓄力量,才养育出的蓬蓬勃勃的林子,就这样被我们只争朝夕地砍光了。只留下一些断树残枝和枯朽的老树根,如同动物化石里枯瘦的脊椎骨架,像是散落在那里的残存的回忆,让我们努力寻找并恢复当初那片林子的样子了。


心里暗暗的想,这就是刘佩玲用青春热血乃至生命扑救荒火保护下来的那片林子最终的命运吗?刘佩玲如果知道这一切,该做何等感想?残酷的自然现实和社会现实,为什么竟是如此相辅相成地折磨着一个真诚为它献身的人?


那天,路过农场场部的那片杨树林,当年栽下的小杨树,长得钻天高了,手掌一样大的阔叶迎风哗哗地响着。我再次想起了刘佩玲和李玉琪,如果她们两人活着,都该年近花甲了……我问一位30多岁的农场年轻的副场长:你知道原来在这片杨树林子前曾经埋葬着一个北京叫李玉琪的女知青吗?


他说:我听说过,在农场的场史里,好像我看到过她的材料。


我又问:她的墓地原来就在这里,你知道现在还在吗?


他有些抱歉地告诉我:现在,这片地已经改造成长毛兔的繁殖基地,听说她的墓是就地深埋了。


我又问:那墓碑呢?


他摇摇头说:不清楚。


我清楚他所说的不清楚的意思就是没有了,便又问:为什么不把墓碑保留下来呢?


他没有再说话。


过了老大一会儿,他对我说:我是这两年从别的农场新调来的。他说完这句话时,脸上露出十分抱歉和羞愧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是他造成似的。


他那一瞬间羞愧的表情,让我感动,对他忽然生出好感,我有些后悔,刚才我显得有些质问他的意思,有些咄咄逼人了,其实是不应该的。许多事情,不能够怪他,他也确实是不大清楚。只有我们的当事者,稍微清楚一些。只有刘佩玲和李玉琪以及她们的亲属,才会有切肤之痛。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不要说34年,漫说几年的光景过去了,谁还会记住在大兴岛上曾经有过这样两个17岁漂亮的姑娘,一个为了扑救荒火,一个为了挖沙子,而献出了她们年轻的生命呢?


如今,长毛兔子重要了。

文章来源《生命记忆》《绝唱老三届》 老知青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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