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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之路

高志远 老知青家园 2020-10-03

荆楚大地,苍苍茫茫,一碑尤突,那是由一群卑微者垒起。我写下碑文,留住我们曾经的岁月。

《回城之路》
病转:知青的屈辱路

作者:高志远

本文摘自《归来》一书 作者:高志远  来源《山西文学》

作为老三届知青,我经历过病转,也结识了不少病转回城知青,那种阴郁的创痛总是伴随着我。


病转人生犹如蜗牛生涯,背负着重壳,躲躲缩缩、跌跌爬爬地回到城市。所行之处,留下的是弯曲肮脏、不忍瞩目的行迹。因此病转知青被喻为爬回来的人,在知青中被视为异己,不光彩人群。


狡猾、投机、堕落——是病转知青终生抹不去的人格形象。于是我们负罪低头做人,一俟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看到一篇小说,里面有对病转知青的谴责:病转是人性的堕落。


这话对我触动很深,当时我就萌生了强烈愿望,以后我会写一本知青病转的书。


岁月催人老,埋藏于心底的愿望日炽一日。


终于,作为停产企业的留守人员,我决意下岗,获取“人身自由”后开始动笔。


回忆很残酷,伤痛处,泪湿稿纸几多回。最初的稿子却是失败的,“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勇气不足,内心几多冲突。


最终,洪水冲决堤坝,多年积郁的忧愤奔涌而出,我义无反顾,直抒胸臆,这才回复到当年的感觉里。


书终于写出来了,书中有种种色色、耻于阳光的病转,但我的目的绝非展示堕落,炫耀鬼魅伎俩。我要说的是,办病转这一反常现象背后,总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


“文革”终于过去,1979年,以邓小平为首的新一代中央领导果断地结束了上山下乡的强制政令。由此,病转——十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永远翻过去了。

——作者

还是按我的坐骨神经痛来吧

那是一九七三年秋冬,湖北省对老三届知青招工已全部冻结,而在此之前,我多次被大队推荐招工,却因为我的父亲逃亡台湾,招工政策无法通过。像当时许多困守在农村的知青一样,我开始了病转回城的屈辱历程。


我给自己找的病是右侧坐骨神经痛,然而这种病没有仪器可检查,仅凭积攒的病历、仅凭口述,医生拒绝出具诊断证明,医生要求我查抗“0”、血沉,他们要有凭据。在武汉来回奔走了两个半月需要的诊断书仍未搞到。

我疯了般的抱起了“救命书”——《农村医生手册》想,也许我当初装“肾炎”还好些,至少在月经期间必有血尿。就是不来月经时要查尿,我把手指头弄破掺点血到尿里去,谁也不知道是掺的。一起了这个念头我马上去买来刮胡子刀片,毫不吝惜自己,先从指头试起划了一刀,但没有见到血。第二次就狠狠心,刀片很重地切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齜牙咧嘴,用力一挤,一簌鲜血立在指头上,顷刻淌下来,形状宛如一条血红的蚯蚓,我用手绢包扎了。不行,太显眼了,这么大的动作,能在医生眼皮底下做?我固执地认为,取尿时医生定会跟到厕所的,就是跟到厕所,每个便池还可关上一扇小门的话,我就可以在胳膊上想办法,在胳膊上划口子容易,流的血不会像手指头那么触目惊心。


说干就干,我试的是右胳膊脱下衣裳,用刀片在上臂划拉了一下,破了口不见血。于是,紧挨下面又划了同样长的一道,挤,还是没血。我不甘心,再往下又划了一刀,这一次用的是刀尖,划得重然后我用手指捏住第三个划口死挤,划口上才出现一丝淡淡的血丝,这血丝是无法弄到尿瓶里去的,我懊丧地丢了刀片,穿上衣服。


其实,女性的胳膊皮下脂肪厚,切破皮肤后,就是脂眆层,再划进去划的还是脂防,怎么能挤出血?


看来肾炎的路行不通!


我合上书本,思想变得现实一点了,从生产队到吕口区知青办都知道我患的是坐骨神经痛,这么厚的病历积攒起来不容易,现在另起炉灶再搞别的病,谈何容易。


我决定继续花钱在武汉查风湿,直到查出“抗0“高出来为止。


至此我右臂就留下三道刀口,刀口愈合后就变成三道隆起的筋纹。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偶然注意到这三道筋纹,就细细地看上一会,以一种平静超然的心境,因为时间会把一切痛苦淡化。今天,当我写到这里,不由再忆起那郡段往事时,还特意脱下长袖,因为我已记不起是在哪只胳膊上划下的印记,我在两只胳膊上搜寻找到了,是在右臂上一寸处。那三道隆起的筋纹经过了年复一年的岁月,变粗了,变松了,但仍然整齐地排列在一起,像个“三”字。

血红脸和苍白脸

看见“天门县人民匹院”的牌子,我下意识地摸了贴身口袋里的信,这封信与病转命运攸关,是小学同学裕玲的姐夫写的,她姐夫为我的病转拜托了他的好友县医院的副院长。那信带着我的体温,稳稳当当地藏在那儿,我放了心。

经过药房,见一个男青年正在往架子上摆药。我上前问:“同志,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张明运的副院长吧?“


那青年抬起头;“有哇,不过他带巡回医疔队下乡去了。”


“那,要多长时间才能回?我失望地问。”


“半个月功夫吧,你找他有事?他爱人在这里。”


“算了,我改天再来。张院长的爱人也是医生?”


“是医生,皮肤科的,他们夫妻是同学,湖北医学院毕业的,张院长的爱人是本地人。”司药热心地介绍。


怎么办呢?来趟县城不容易,回去还要等着挨队长批评。我决定就此机会去看个门诊,碰碰运气。如果弄不到诊断证明也不要紧,反正口袋里有裕玲姐夫的信,半个月后尽可再来。


天气阴霾,又是下午,内科诊断室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医生。我递上病历和抗“0”800单位的检验单,这是我刚查了4天的数字,日期引起医生注意。女医生看了看:“你才在武汉看的结果,又找我做什么?"一口武汉话,是个武汉人。这使我有了一种亲切感,便说:“医生我有风湿性坐骨神经炎,想在这里确诊一下,查抗0血沉,请您出个诊断证明。”


“啊,你是个知青想转回去?”女医生立刻紧张了。她翻着我的病历,我打量着她。此人脸面饱满,面色红润得像泼了血。


红脸医生:“县医院没有查抗“0’设备,你只能查血沉。”又是意想不到的事,我只得到化验室去抽血,心想:武汉才查过,这血沉也有21毫米,连日来舟车劳頓,血沉应该更高才是,谁知查出来的数字是18毫米小时,比在武汉还降了3毫米。要知道,20毫米以下属于正常范图。


我呆若木鸡把结果递给红脸,红脸说:“正常,我看没多大问题,走路很正常。”


我心里顿时虚了,勉强分辩道:“可是我的关节是酸的,右腿一走路就痛。”


“你上床去睡倒:“红脸冷冷地吩咐。

床上红脸双手握着我的脚,一曲一伸,说“还自如嘛。” 乘我不备,她出其不意地抬起我的右腿,抬得很高,我吃了一惊,印象里,没见过像她这样检查的医生,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迟了。


“你这叫坐骨神经痛?”红脸冷冷地睥睨着我,“抬腿检查,是真是假一试就是。坐骨神经痛的人,抬超过60度会痛得直叫,你的腿完全可以抬到90度嘛。


红脸拒绝出具诊断证明,她说:“你是武汉人,不安心在农村;我也是武汉人,我不安心在县城,也还是要吃这碗饭,我总不能为你犯错误。


最后这两句才是红脸的心里话,难怪一开始她就把我置于敌对位置。


只怪我太没经验了,才来县医院就碰得好慘。恰恰又迎面碰到司药,他说:“你是要看病?你看,那就是张院长的爱人,我跟她讲了有人要找张院长。司药边走边喊:“代医生就是她找你。”


我忙用手按按那带着体湿的信,心里一阵发慌我觉得司药有点孟浪,他热心得过头了。我不知该不该迎上去,脚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司药来到走廊外面。


司药指著个女人说:“她就是张院长的爱人。女人转向我:“你是哪个?找我做什咯?一口天门话,一个道地的天门人。


“是,是这样,我来找张院长,找你也一样。”我完全不能把握自己了。


司药望了望,走了。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司药在讨好副院长夫人,他以为我是副院长的熟人,连忙地通风报信,以示他的鞍前马后,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把信拿出来,递给了副院长夫人。

副院长夫人生着方方平平的脸,面色很苍白。她接过信看了一遍便冷冷地扫射了我一眼。


这一眼仿佛要把人穿透。是不是因为她看到信上介绍的我妻妹之同学这种关系,就变得这样冷。


白脸的副院长夫人指着落款名字问:“写信人是哪个?“


我感到事情不妙吞吞吐吐说:“是张院长的熟人。“苍白脸嗤地一声冷笑,咄咄逼人地叫起来:“你没有病,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刚才你走到我跟前,腿子正常得很,有坐骨神经痛的人,走路肯定是跛的,你想病转,应当照规矩办,到内科去检查不应该钻后门,可见你是在装病。既然你是张院长的熟人关系,就当爱护他,我想你不会让张院长犯情误吧?告诉你张院长出差去了,要去很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


她转而更加盛气凌人地教训:“你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农村的,只有安心劳动才有前途,歪门邪道的事不要去做。就是张院长回来了,也不会帮你的忙。我俩都是湖医毕业的,还不是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从武汉分到这里来的,都像你这样要转回去,县城的医院还要不?


我无地自容,想拔腿走掉.可脚又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感到在这种正统而冠冕堂皇的理论面前,我失去了自卫能力,无法辩解。惟有谦恭地听着。它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冷酷地刺穿我的灵魂。我为之羞愧,为之战栗……。


但是苍白脸还不算,她的声音已是在咆哮。她逼到我跟前,气咻咻地吼:你这种人,就会削尖脑袋钻营,我们和你非亲非故,你会七拐八弯钻到张院长名下,你这不是要害他?幸亏我碰到。我一生见不得这种事,这种人……


我被她吼得簌簌发抖,目光在哀求她,求她停下来,可是苍白脸依然气不平。我被吼得脑子都木了,意识里却明白这一点,这个苍白脸恨我,以为我是来害她丈夫的,要毁掉她丈夫的前程,因此她决不容忍这件事。


终于训够了,苍白脸把我的信往口袋里一揣。


“完了。”望着信,我心疼得直抽气,我明白了,之所以乖乖地由她训了这么久,就是放不下这封信。


苍白脸的唇边露出一丝得意,表情明摆着这封信亏得被她截获了。她不仅恨我,也恨写信的人。


不知道是怎样迈出县医院大门的,走在县城的街上,觉得自己做了一桩极丢人,极可耻的事。路上的人都在盯着我。那阵急风暴雨的袭击,使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真是个可耻的人吧?可我仍然心痛着那封信,不该仓促交出,以至于弄得一败涂地毫无希望了。要晓得张院长半个月之后会回来就该马上走掉,回队去等半个月,到时再交给张院长本人。啊!我办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眨眼间就把命根子般的信丢了。进医院前后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对不起可怜的妈妈,想到了妈妈,我的泪大滴大滴涌出来。

多少年来,我不敢回想这场面和自己那副样子,苍白脸夺人的气势把我的精神击垮了,我像被剥光衣裳押在光天化日下示众一样。我对自己发生了怀疑觉得自己很丑恶。因为我无法反驳她那革命的大道理。可我异常害怕这高高在上的正统理论犹如高悬在头上的利剑,以至于后来一次次的噩梦中我的灵魂在黑暗里挣扎,有如坠入深渊不能自拔,从惊恐中醒来,我无限压抑,无法解脱。

还有更不幸的知青

后来,随着病转路的一点点掘进,我积累了一些经验,并且结识了患难之交的病转知青,从这些知青口中,我了解到还有更为悲壮的病转之举。


毫无疑问,病转是个曲线回城的好办法,但病转也要有门路,除非你真有病。有的求告无门而又无病的知青,就采取了残忍的自残手段。一个男知青本来是近视眼,偏偏又达不到规定的近视度数(800度),他强自戴上了800度近视眼镜,进而戴到了1000度,期望加速近视眼的病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图片来源网络(图文无关)

还有个男知青决定铤而走险,把自己搞成骨折。他邀来了知心好友,然后趴在床板上,要求好友举起石磨子的上半部,对着自己的椎骨砸下去,砸的部位定在尾椎上。但同伴临阵手软,迟迟不敢下手,趴在床上的知青失常地吼叫:“你妈的,快点给老子来一下!快!别他妈的不够意思。”好友终于不忍心,错过了机会,事情却在不经意的小道上传开去。要砸断尾椎骨的知青被公社大会上点名批判。病残生没当上,反弄得名声臭烘烘。


这两个知青都是武汉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学生,武汉“共大生”里,80%是“杀、关、管”家庭出身,因此这些共大生被强迫下乡,当了知青,他们招不上来是必然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你没有路子,又想搞假病转的话,那其实是得拼智商、拼心理承受能力的。综观五花八门的病残之举,文化素质高的老三届高中生,成功者居多,少有失手的。


有一个高中67届男知青,父亲虽逝,却给他留下了工商业主兼地主的出身。他家住武昌,其女友招工后抛弃了他,他一度伤心不已,变得阴郁寡言,让家人担惊受怕。痛定思痛后,他终于看开了,暗发誓言:“我一定要回去。”他与哥哥、姐姐密谋于暗室,达成共识,决定以女友的背叛为新生的契机,装疯卖傻,谋求一条逃生之路。当然,这一切必须瞒住他们的母亲。


每天,他围着住处附近的塘边转,嘴里喊叫着悲伤的歌:“失去了伴侣的人,情意两相离……”引得人们团转拢来看稀奇。“疯子”忍受着小孩砖头瓦块的袭击,大人们的哄笑,持之以恒地表演着,歌声悲凉、高亢。“疯子”的妈妈终日以泪洗面。

某日,“疯子”昏倒在小学门外,于是,身上仅有的毛角子钱被人搜走了,脚上半新的鞋被人下跑了。“疯子”竟死了一般地动也不动。可见,没有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理素质,根本无法忍受这超越常规的挑战。


然而,他成功了!


家人叫了辆白色的救护车赶来,在“疯子”的妈痛彻心肺的哭声中,“疯子”被送往精神病院,他终于获得一张“精神分裂症”的病情诊断书。为避免“疯子”弟弟再出意外,哥哥将他送到河南的姐姐家休息治疗。“疯子”的户口由农村转回武汉了。“疯子”却始终住在河南。


哪年哪月,“疯子”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面目,回到自己的故乡武汉?


而那些心智简单、又自以为是的初中生做得荒唐不说,反把自己推向了更为不幸的深渊。


在我下乡的昌口区,有个初中68届的男知青,绰号顺子,下乡前,他就会用水彩笔自己画月票,用“红山”肥皂雕月票章子,把章子盖在月票和照片上,外面蒙上一个透明塑料皮的月票夹。乘车时,顺子回回都混过去了。


由于出身之累,顺子招不回去,拖到1972年,下乡整四年,他决心办病转。但他过分相信自己的篆刻技术,因此,武汉医院和县医院的章子都是他雕的。后来,病转证明材料最后审查时,被武昌区中学毕业生办公室的人看出了“马脚”,顺子的章子与众有些不同,字迹模糊,线条粗细不匀,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区毕办将此事交由“公、检、法”调查处理。由于顺子的父亲是旧军官,反动出身兼私刻公章,破坏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抗拒上山下乡,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监外执行,在生产队监督劳动。

公社召开了顺子的现场批判会。全公社各届知青及贫下中农代表都去了。知青们低着头心里不好受,私刻公章还不是为了回武汉!会场气氛好凄凉。


这个当口,顺子的命运发生了小说般的变化,队里有个曾姓姑娘,暗恋着顺子又羞于启齿。见顺子成了改造犯,以为机会来了,她对顺子表达了爱意。顺子接受了,只想快点结婚。但姑娘同族的长辈死活反对。原来,姑娘的辈份是“国”字辈,而顺子也姓曾,却是“凡”字辈,由辈份推算,姑娘和顺子应为姑侄关系,尽管顺子与姑娘并无血缘关系,同族的人却认为这种结合有辱先人。最后昌口区知青办出面将顺子和姑娘分到了区里的十周农场,十周农场一派汪洋,只有七家农户,都住在半岛上。这里人烟稀少,自然环境差,劳动强度大,工分低。把这对青年发配到那里,简直有点流放的味道,然而,顺子义无反顾携着爱人去了。他料定此生难有出头之日,惟有死心塌地扎根农村了。

沉重的代价

到1973年,我的病转办了已整整一年。在反反复复一管一管地抽血检验中,我的抗“0”出现了600和800单位的数字,这说明我至少患了关节炎,尽管程度不重。为此我抱定决战的勇气,第三次来到县城,刚巧县医院增设了抗“0”设备,我的抗“0”结果是650单位,老实懦弱的我,竞用瞒天过海的方法,将血沉16改为26我终于成功了,获得了一纸县医院的风湿性关节炎”诊断证明书。


由过去的“坐骨神经痛”变成关节炎患者,那一刻我的人生信念发生了巨大变化,对老师的课堂教育产生了疑问和叛逆心理。


历时一年零三个月,在血泪筑就的病转路上,我一步一挪,跌跌爬爬,终于爬回了武汉。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到一篇小说,那里面有对病转知青的看法,大意是病转是人性的堕落。


这话对我震动很大,当时我就萌发了强烈的愿望:以后我会写一本关于知青病转的书。后来书终于写出来了,书中有形形色色的病转,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我的目的决非是展示堕落,夸耀鬼魅伎俩。我要说明的是,办病转是逼良为娼一种反常的现象后面,总有其强大的政治因素和深刻的社会背景。


同时病转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纯真友谊。我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信任。我们很孤独,直到今天还痛苦着。

我有个好友,她叫应笙,高中68届生,和我同校。这是个热情爽朗的人,富于理想激情,由于父亲的问题未定性,她也只能依赖病转谋求出路。她把自己变成一个癫痫病病人,并用信函招我去她家,详细地介绍了她“发病”的状况,说得面不改色煞有介事。以此封住我的口,也不再与我交往:后来她转回来了,在武昌解放路上的繁华街道,我们相遇了,分明她看见了我,却慌慌张张东躲西藏,硬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曾沮丧地自问:“啊,病转、病转,为什么人一踏上这条路就会变成了另一种人?”


这种人就是蜗牛啊!背负着重壳,一生躲躲缩缩。


和我同大队不同知青组的先梅,是66届初中生,家庭出身资方代理人。她的回城轨迹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记得批准我病转的通知来后,我下了户口、粮油关系,郑重其事地去与先梅道别。先梅却气得呼呼直喘,说:“这些个歪门邪道别个搞得,我也搞得。


她对我好一阵讽刺挖苦,不依不饶。弄得我像丧家犬一样,无人送行就孤独地走了。


事隔三年,她也回了城。也是搞的病转,病因:“精神分裂症”。我与她在武昌粮道街相遇见,她面无人色,但眸子里透射出来的神态是正常的。她神色傲慢对自己患的精神病似乎也很坦然,但我能感觉到这不过是一种外强中干的掩饰罢了。


谜底的揭开是在27年后,2003年,我在修改《回城之路》时辗转寻访了先梅的同组男知青一撮毛。一撮毛是69届初中生,同组人招走后他与先梅在同一知青屋里生活了整5年。以下是一撮毛对先梅的描述:


“先梅依据哥哥姐姐的策划,在1975年春上,她得了精神分裂症,再不去上课了(原先是代课教师)成天坐在知青屋门口麻木地望着人,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句奇奇怪怪的胡话,之后,先梅的姆妈老天拔地地赶来了给干部和熟悉的社员送了礼,干部社员也以鸡蛋、酿糟、腌菜回送,造成了众人都来探望先梅的景象。


“我清楚先梅是在演戏话,又说回来,人落到这一步谁还管谁呢。那天我的女朋友新新来会我,我俩淘了米,洗了莴苣叶准备做饭。哪知先梅来到厨房,不望我俩抓起生莴苣叶就吃。我和新新先是奇怪,等明自了先梅是在装疯卖傻,我俩就相视而笑,先梅赶紧转身离开。我注意到先梅从脸到耳根都羞得通红。


“第二天,先梅的姆妈唉声叹气带着’精神失常'的姑娘回了武汉。为避人耳目先梅一直躲在大姐家脚不出门,痴痴呆呆的样子,由家人出面为她奔波病转的事情。


硬是演了一年半华子良的角色,到1976年秋天,先梅才算病转成功,从大姐家回到了父母身边。

我回到武汉这多年了,只碰到过先梅两次。头一次,是1991年,先梅的单位童装社垮了,她在武昌胭脂路摆了个缝纫机,替人换拉链补脱了线的衣服,看到我以后,就把头低着,脸都红了。


第二次是前年,先梅和她儿子一起走路,儿子长得比她高了,迎面和我碰上,我本想喊住她,问问她的伢多大了,想给她的伢买点吃的。哪晓得她像碰到鬼一样,头一扭,拉着儿子就冲过去。


为什么?”我问。


“还不是因为当年装精神病,吃生菜那些事情,其实不必这样。”


这么说,不管是我的好友应笙,还是同大队的先梅,都想割断过去的历史。


往事不堪回首啊!


那是一种阴郁而隐秘的创痛,挥之不去,伴随着我们的一生。我们常有负罪感,多少年来,一俟风吹草动,我们会从半夜的噩梦中惊醒。


病转的人,被喻为爬回来的人,弄假也成真,病残知青只能进集体所有制工厂,这种工厂专门收病残生、智障人,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垮得最快,以至于许多病转人,弄得老来衣食无着。

病转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

好在这种故事不会重复了。

文章来源《山西文学》2005年第08期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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