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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的磨难、一张蒙文结婚证

十八岁的磨难作者:冷明

1969年深秋,我正在放羊,突然接到家里电报,要我火速回京。父亲戴着“反革命”帽子被劳改多年,我插队一年有余,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归心似箭。十天后到家,没能见到父母,他们领着弟弟、妹妹,被强制轰回了四川老家。


大姐结婚不久,二姐当了工人,还有年逾花甲的奶奶,我一心要革命,奔赴祖国边疆,要把一腔热血献给党中央、毛主席,可现在有谁能知?我一个大小伙子在北京无所事事,无工资、无粮票、无户口,只能吃奶奶的口粮,父母一家生死未卜,心灰意冷,百无聊赖,恰逢牧民其木德、破丹僧来北京玩,我决意一起回去。


10月底北京渐寒,我买了顶栽绒帽,身穿蒙古袍,脚蹬高腰马靴,与好友一起到照像馆合了影,我就穿着这身衣服与其木德、破丹僧踏上了回草原的路。

坐火车到赤峰,听说西乌又是大雪灾,每年冬天,巴林左旗农民赶着驴车、马车到草原,用炒米换些油肉,其木德是大队会计,会几句汉话,心地善良,一向怜悯搞副业的穷农民,名声在外。我们来到左旗与西乌交界处,往日翻过麦日图坝就是锡盟草原,大雪把麦日图坝堵的严严实实,插翅也难飞过。


坝根乌兰坝村有个张姓包工头,自告奋勇送我们走黑里黑坝。老张头赶毛驴车,我们仨坐着辆胶轮小车,一匹瘦瘦的老马,驮着我们几个走了一天来到黑里黑脚下。黑漆漆的大山不见一个人影,老张头赶着毛驴车打道回府,幸好找到个用树枝搭起的窝棚,我们半蹲半坐将就一宿。其木德、破丹僧出身贫牧,一个会计一个主任,第一次出远门有备而来,他俩身穿羊羔皮里儿蓝绸缎面蒙古袍,既轻快又暖和,袖口是水貂马蹄袖,头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脚蹬带毡里儿的蒙古靴。我把栽绒帽扎紧,只有一层薄薄棉花的夹蒙古袍穿在棉衣外,脚上是高筒单马靴,寒风刺骨,四周一片寂静,肚里饿,身上冷,打着哆嗦,盼着天明。

天刚蒙蒙亮,套上瘦马翻越大坝,没走几步,几个人全傻了眼。一条小路又陡且险盘旋而上,路上巨石挡道,老张头说黑里黑坝除了苏联红军打日本鬼子那时候走过一次,这些年从来没人走过,让我们恍然大悟。突然,灌木丛里的牛群让人眼前一亮,其木德、破丹僧不愧是经验老道的牧民,我们把牛群拢到一块,他俩慢慢靠近大犍牛,嘴里咂咂有声,用手一把抓住牛犄角,解下蒙古袍腰带拴在小车上,如法炮制,连抓了两头套车的犍牛,中间是马,两边是牛,一个人牵马,两个人在车轱辘两边,牛和马往上拉的同时,一边一个人搬住车轱辘发力,大约六七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坝顶。黑里黑名不虚传,南边树林密布怪石嶙峋,北边白雪皑皑,好像是两个世界。天气变得异常寒冷,雪地里老马不堪重负,我们只能走走停停,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天刚擦黑,摸到一处罕乌拉公社北京知青的冬营盘,吃饱喝足,第二天往罕乌拉公社走去。


老天仿佛有意考验我,清晨,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白毛风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其木德、破丹僧用马蹄袖捂着脸在前面开道,我紧跟着小马车蹒跚而行,嘴里哈出的气在栽绒帽子边结成了白霜,单薄的马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又是一整天,筋疲力尽,天黑前总算到了罕乌拉公社所在地。


第二天,我们与大队七八辆买粮食的牛车结伴而行,人和车裹在风雪里,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车,凛冽的寒风吹透身上的衣服,我用两只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脸,后来手也僵了,不知道身上哪个部位冻得更历害,更需要照料。一阵阵强烈的风雪不停地袭来,在耳畔怒吼咆哮,凶狠地撕扯我单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着我的脸颊,简直要把栽绒帽下的脑袋揪下来。在狂风暴雪中,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人紧紧抓住,拖进地狱。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清,风一直刮,雪一直下,天寒地冻步履维艰,坐车吧,会把人冻僵,走吧,一天没吃东西,我虚弱得简直要一头栽进雪里。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被刺骨的寒风向后吹去,牛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冻上了一团团冰雾。出奇的寒冷让健壮的牧民在牛车上坐不到几分钟,就要跳下车,趟着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跋涉,有这样一个交通工具,毕竟不会把人抛弃在荒山野岭。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体壮如牛穿着铠甲似皮衣的牧民在寒风中疲惫不堪,一长串牛车在风雪中一步一步缓慢挪动,暴风雪越刮越猛,我坐在牛车上蜷缩成一团,身上、头上都是雪,好似一尊冰雕。

冰冷的大队部空无一人,其木德一家收留了我。大嫂用自家白茬羊皮缝了顶草原帽,白惨惨又丑又大的羊皮帽遮住我流脓淌水满是冻疮的脸,几天后,我骑上马与其木德、破丹僧又踏上了二百里外走场的征程。

十八岁与死亡擦肩而过,殊不知,这只是我在草原二十二年的开始。


一张蒙文结婚证

作者:冷明

结婚是人生重要驿站,体面的婚礼,西服革履,一袭婚纱,是一对新人最幸福靓丽的时刻。草原上的婚礼别具一格,草地上并排扎上几座蒙古包,杀牛宰羊,大宴宾客,美酒奶茶手把肉,大快朵颐,一醉方休,蒙古包里男男女女彻夜歌唱,蜿蜒曲折的长调唱得额吉伤心落泪。双方宾客骑着高头大马,簇拥着新娘新郞,鲜艳的蒙古袍精彩纷呈,赛马一触即发,迎亲的和送亲的定要分个高下,婚礼就是盛大的节日,牧区与农区截然不同,娘家非但不要彩礼钱,恨不得把多半个家陪嫁过去。基督徒的婚礼庄严而肃穆,面对上帝耶稣和众多亲朋好友,婚誓的每段话发人深省,令人刻骨铭心:“......无论疾病或健康,贫穷或富裕,你都愿意爱她、保护她吗......”

电影:牧马人

电视连续剧《灵与肉》里贫穷落魄的男主人公许灵均,因凑不齐100块钱,错失一段好姻缘,四川姑娘秀芝为了一口饭,不远万里逃荒至偏僻的祁连山,心直口快的姑娘不小心泄露了那个时代的秘密:四川饿死了好多人!

牧马人的罗曼史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插队到内蒙牧区,生活了22年,虽没放过马,但在大队的11年里,天天颠簸在马背上,可谓是货真价实的“牧马人”,无巧不成书,同样贫穷落魄的我,娶到的农村媳妇也叫秀芝。

在西乌旗白音花公社插队数年后,我先后把轰回四川老家的母亲和弟弟妹妹接到了草原安家落户。


我们挤在大队部学校一间废弃的土房里,牧区不论大人小孩,每人每月20斤粮食定量,牧民有喝茶的习惯,佐以奶食肉食,晚上才吃一顿饭,孩子多往往吃不完定量,我求助牧民,他们毫不犹豫地拿来粮本,让买他们的粮食定额。有足够的粮食,能吃饱饭,解除了一大家人在四川老家永远不够吃的后顾之忧,隔着五里地,经常有连队的兵团战士来串门,母亲终于有底气恢复她一贯热情好客的传统,毫无顾忌地为大家烧茶做饭,星期天我家小土屋里充满欢声笑语,姑娘们说够了笑够了,吃饱喝足返回连队。

我们曾经住过的土房

母亲背后夸这个姑娘贤惠,那个姑娘清秀,却不敢有非分之想。当时找对象的标准十分简单,出身好,人老实,知青和兵团战士外加一条:有希望返城。每个家庭都不富裕,贫富悬殊不大,也就没人斤斤计较钱的多寡。我一个反革命狗崽子,不能上工农兵大学,不能分配工作,谁愿意在农村牧区一辈子!


有一年我们大队划到了四十四团,经常到罕乌拉团部卫生院开会、买药,药房有个梳着长辨子的赤峰姑娘,她让我进药房随便挑挑拣拣,围着我有说有笑,有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年轻人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意让人心领神会。难得有人欣赏我,但贫穷束缚了想像力,家庭出身这个紧箍咒窒息了爱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几十年后把这段经历写在了一部小说里。

《为了你走遍草原》冷明著

瘦骨伶仃,每天骑着马,背着药箱,在大草原上走啊走,狂风暴雪,日出日落,永无尽头。


年底召开社员代表大会,除了冠冕堂皇的总结报告,主要是评工分。放羊最高,白天黑夜20分;放牛略少;放马一天10分,冬天下夜加10分;会计出纳保管员一天9天;赤脚医生也是9分。知青走的只剩下一两个,我不知代表知青还是代表外来户,年年让我出席大会。一次快讨论完了,我出去解手,回来不多一会儿会议结束了,我奇怪怎么没评赤脚医生分值,会计额登白依拉偷偷笑说,你出去的瞬间,评了赤脚医生的分,今年是7分。


父亲作为反革命分子一个人留在四川大山里改造,几个子女为他一人积攒粮票好办多了,父亲来信开始为我的婚事着急,说实在不行他在四川想想办法。母亲和妹妹也不断聊起四川老家哪个姑娘长的好,哪个姑娘能干,还说有一家姑娘在他们走时就想跟着一起来内蒙。四川实在太远,走一趟来回起码一个多月,我们掏不出几百元路费,即使有四川老家的姑娘愿意过来也没办法。

电影“牧马人”中的郭谝子

为我当红娘的迟广印大叔是比“郭谝子”还要“谝子”的大车老板,他是外来户里为数不多的汉人,有大大小小六七个孩子,生活十分窘迫。七八家外来户一律以干零活为生,主要特征就是家家住土房,喝不上奶茶,迟广印家的砖茶水寡淡无味,孩子身上打满了补丁。自从赶上大车,老迟大叔不辞辛苦,坝前坝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然穷,依仗着能吹会哨,总能偷着摸着搞点投机倒把,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在草原上难得有汉人家,南来北往的坝前农民路过这里都到他家打尖吃饭(住宿),毛驴车上拉着蔬菜沙果,就送他家点果菜,贩烟草的送几片烟叶,实在没的送给他家挖几碗炒面,穷人谁也不笑话谁。浩尔图公社有个财大气粗的包工头赵连庭,每次到他家盘腿上炕,喝着白酒哨牛逼。一次赵连庭酒酣耳热,说我们营子有个姑娘二十多了,想找个坝后的,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素来与我没有什么交往的迟广印当即答应:有啊!我们大队有个北京知青,正好没对象......


我们大队号称在西乌旗首屈一指,牲畜数徘徊在2万左右,人口将近500,牧主富牧子弟几乎都干零活,让个别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放马,那也是最辛苦,工分挣的最少。外来户的活计时有时无,都不富裕。坝前农民视草原如天堂,有油有肉有奶食,主要吃商品粮,旱涝保收,不受大累,都向往草原的生活。


赵连庭在坝前坝后大名鼎鼎,他出身地主,但天生胆大妄为头脑灵活,年年组织村里的农民来坝后搞副业。公社革委会罚他,他变本加利屡教不改,看到兵团大卡车一辆辆停在他家门口,解放军首长与他称兄道弟,吃饭喝酒,他家油肉不断,哪个干部不眼红心热,村干部有求于他,大都睁只眼闭只眼。


那年赵连庭组织村里人在四十三团烧石灰,自从知道了我的名姓,他们到处打听我的信息。团里干部经常下大队,很多都认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不论蒙族干部还是汉族干部,不论打了噶(官)还是普通百姓,没有一个人说我的坏话。迟广印骑着大车马领我去团部石灰窑,一个叼着旱烟袋,穿着破衣服,身上满是石灰的老农跟我聊家常,几个老农转悠着观察,我也不知谁是谁,据说未来的老丈人心里早有了小九九。

我和迟大叔骑马二百多里,到姑娘家换盅(定婚),我囊中羞涩,只在一个笔记本里夹了5块钱。后来听说这个秀芝姑娘在村里可是身价最高的主,刚刚退掉了几千的彩礼钱,铁了心要跟坝后的这个穷知青。


婚礼选在第二年五月,按照习俗,老迟大叔赶着马车,我弟弟妹妹跟着去接亲。可以想像老迟大叔唾沫横飞,怎样忽悠人家,又怎样嘬瘪子。他走时把我家两套新婚被褥装上马车,说农村有这个习惯,接上新媳妇再拉回来。那可是这个家徒四壁的土房里唯一光鲜的摆设,缎子被面是二姐专门从北京寄来的一龙一凤,母亲一片一片絮上棉花,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接亲大马车到了女方家,不要说成百上千的彩礼钱,一件新衣也没有,老迟大叔急中生智,送上两套崭新的行李,算是男方孝顺老人的礼物。

弟弟去时带了一桶散白酒,女方用来招待客人,可以想见财迷了一辈子的老丈杆子怎样肝疼,姑娘嫁人了,没收到任何钱财,这在农村几乎是不可能的。宴请宾客剩下一点酒,我弟弟的愤怒不言而喻,连酒带桶一起带了回来。


接亲车在罕乌拉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早来到了兴安队岔路口,邻居北京知青李连生当仁不让,骑着高头大马充当伴郞,我们与马车会合后先到公社领结婚证书。公社秘书巴图敖气一早回乌兰托克队办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大队人马在长寿、高娃家歇息。长寿、高娃中专毕业,专职兽医,国家干部,算是高级知识青年,这二位蒙汉兼通,善良正直,惺惺相惜,我们一直聊的来,是多年的好朋友,众人在他家喝茶吃饭,过午,巴图敖气姗姗来迟,他一边笑着解释对不起我回家办了点事,一边用蒙文为我们开了一纸结婚证。


1975年牧民逐渐恢复了旧时的礼节,婚礼尽可以搭上几个蒙古包,杀牛宰羊大操大办。大队几家外来户都来随份子,连队的兵团战士也来贺喜,李连生家摆上一桌专门招待兵团战士,他们嚷嚷嚯嚯起哄架秧子,亲一个,唱一个,来一个,给暗淡的婚礼增色不少。


有一年走场,我在牧民格立格家(知青王增义下包的家)住过一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特意送上几尺蓝绸子,一个人端坐在炕中间,也不说话,也不吃菜,从头喝到尾,酩酊大醉。大队领导班子开会,几位领导听说特意赶来祝贺。书记队长主任等人盘腿上炕,每人象征性地喝上一小杯,掏出一块钱随礼,起身告辞。


老迟大叔家腾出一间房,光棍汉老杨头腾出自己的房,安排送亲的亲戚及我家人,夜深了,客人们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格立格醉的不省人事,我端茶倒水,不知所措,霍瘸子走了进来。他一边吃力地抬起瘸腿上炕,一边说你去吧,我来照顾他。


霍瘸子是外来蒙族人,有不少孩子,一家人破衣烂衫,屋里臭气熏天,脏的下不去脚,连队的梁医助戏称他家是卫生部长,一个残疾人养活一大家子,艰辛可想而知。霍瘸子可能有文化,经常出口成章,大家最爱听他的黄段子,三十什么甜如蜜,四十五十怎样怎样,光棍汉老杨的小屋是我们的娱乐天堂,每天夜里点上昏暗的柴油灯,(买不起煤油,我们外来户都偷着找拖拉机师傅要柴油点灯)油烟把每个人的鼻孔熏的毬黑,无非老八、老九、老嘎达、霍瘸子、老杨、李连生我们几个,一付扑克打到天亮。有一次,几个人高谈阔论,煮酒论英雄,霍瘸子语出惊人:我看冷大夫有诸葛亮的智慧,将来必有出息!我并没有什么惊喜,穷的掉渣,出身不好,67届初中生66年就开始文革,回不了北京,娶不上媳妇,胸无大志,腹无良谋,霍瘸子一语石破天惊,众人一笑了之。

洞房设在屋后另一间更小的土房里,一盘火炕,炕上摆着借来的大躺柜,给空空荡荡的小屋增色不少,墙壁、顶棚新糊了报纸,秀芝的陪嫁里有一套新行李,让我喜出望外,否则新婚之夜只有68年从北京带来的一套旧被褥。

冷明与秀芝

第二次见面,履行完古老而原始的结婚手续,两个陌生人就是一家子了。

四十多年恍然如梦,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纸蒙文结婚证见证了我们的婚姻,五十年了,老霍大叔,我是否让您失望?

文章来源:冷明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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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电影

《牧马人》(1982年)
导演:谢晋 主演: 朱时茂、丛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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