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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那座消失的坟茔

草原上那座消失的坟茔作者:李 琦

1968年8月和1969年5月曾经有一千多天津知青来到这片巴尔虎草原。几年后,知青们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这片草原,而其中的一个知青姐妹却长眠于此。山还是那座山,但不见了那棵树。草原还是这片草原,却寻找不到当年的路。


40多年后,又有一对老夫老妻曾经这里的草原知青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来到这里,尽管老两口打开所有记忆的闸门努力搜寻那座坟茔的位置但一无所获。


秋风阵阵,秋草散发着清香,放眼望去,天苍野茫哪里还有那座坟。老头不死心,终于在没膝深的秋草中判断出几道几乎淹没的车辙。这条通往旗里的土路已经废弃了十几年了,车辙上面也长出了草,但瘦小短矮。仔细看,草的颜色还是比其他地方的淡。就是凭着区别出草的颜色他才辨认出四十多年前这条土路。


他用脚步丈量着往西边那座小土包走去,走出一百多米后,转过脸对自己的老伴说:“那棵榆树怎么没了呢?应该就是这里啊”。说着又走到土包上面想了想,继续往南走出了四五十米说:“差不多就是这了”。老太太的眼泪“刷”的就流了出来。她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铺在地上,又把从天津带来的点心,水果放到上面,哽咽的说:“姐姐,妹妹来看你了”。  

几十年过去了,这座坟茔早已淹没在秋草中,来之前老头信誓旦旦的跟老伴保证说,只要那棵树还在,就能找到她。现在,那棵营养不良的山榆树早已不见了踪影。草原已经分片分块的分给了牧民,天知道那棵树是怎么没得。无奈,老太太只好找了这块开着几朵野花的地方祭奠。


秋风一阵一阵吹过,秋草一波一波的涌来。不远处停在那里的出租车司机按着喇叭不耐烦的催促她们,这是她们从旗里包的那辆出租车。四十多年了,老两口终于又回到了这片草原,她们是专程回来看她的知青姐妹,做完了这一切老太太长长的舒了口气。似乎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


张华是天津66届初中生,68年8月来到呼伦贝尔巴尔虎草原。这是一个很阳光的女孩,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性格开朗爱唱爱笑。来草原不久,她就在牧场组织了文艺宣传队,闲暇时间就组织排练节目演给牧场的职工家属们,是一个很受人喜爱的姑娘。  

悲剧发生在71年6月初,那时张华已经来草原近三个年头了。她所在的牧场是一个农牧业兼顾的单位,既有牲畜也有耕地,知青们有在蒙古包放牧的也有从事农业劳动的。每年的6月初正是种土豆的季节。这天,牧场组织知青们去牧场很近的一片耕地去种植土豆,四皮马拉的大车装满了几麻袋土豆种子,点种用的柳条篮子,刨坑用的锄头等农具,麻袋上面坐满了男女知青。车老板心疼驾辕的辕马,就让知青们往前坐,麻袋堆在后面,车老板大鞭子一甩发出清脆的声音,大车就上了路。


草原的六月天阳光明媚和风徐徐,马蹄的铁马掌敲击着坚硬的路面发出带有音乐感的踢踏声,知青们兴致很高歌声笑声被风吹去很远。这段路并不是很远,草原上的路弯弯曲曲也不平坦,那是一条车轮碾压自然形成的一条土路。车轱辘和马匹行走的地方低于没有碾压的地方,裸露出坚硬的黄土,没有被碾压的地方就长着青草,高出望去,绿一条黄一条像五线谱。中国的黑龙江省乃至岭北的农牧区生产队运输工具主要就是用这四匹马拉的大车。赶车的老板为了多装,都在原有的车板上用圆木绑扎加宽,俗称“跨杠”。

那天,张华和几个女知青坐在大车的跨杠上,张华坐到了最前面,她坐的位置紧靠辕马屁股的侧后方。猛然间,“咯噔”一声车身向左侧一栽歪,随后张华所坐位置的跨杠由于重力“咔擦”折断了。原来是大车左边的胶皮轱辘被一个不大的土坑强烈颠了一下,她一下子就从跨杠原木折断的地方掉了下去,而她坐的位置正是和车轱辘在一条线上,跌落的身体也恰恰在车轱辘的前面。不等张华反应过来,车轱辘已经从她的胸部上压了过去。与此同时,坐在跨杠上的其他几个知青连同几麻袋土豆种子也滚落下来。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当另外几个知青爬起来跑到大车后面去看张华时,只见她头侧向一边,双目紧闭一只胳膊横在胸前。知青们一下子就跪在了张华身边哭喊着张华的名字。张华脸色苍白,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几个姐妹,脸上露出笑容开玩笑说:“是不是我的心眼不好啊,怎么就把我一个人掉下来呢”。几个女知青见她说着玩笑话惊恐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好在出事的地方离牧场场部不远,有知青飞快的去场部报信。功夫不大,牧场的大胶轮拖拉机“突突突”的赶到,同时赶来的还有场部医务所的大夫。大夫检查后说肋骨损伤赶紧去旗医院。拖拉机马不停蹄的拉着张华和几个陪护她的知青向着旗的方向驰去。牧场场部距离旗医院还有40里,途中张华口渴的要命,几次睁开眼睛要水喝,但那个时候又去哪里找水喝呢。


赶到旗医院已是中午,把张华抬进急救室时她已经昏迷,医生说马上需要做透视来确诊,医院恰恰在那个时候停电,等一个男知青找到发电厂师傅发电后张华已经不行了。张华死于腹腔大出血,压断的肋骨穿透了肺部。张华21岁的芳华定格在了1971年的6月初。那年她21岁。  


消息传回牧场,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谁也不愿意相信和接受这个事实。女知青宿舍哭声一片,朝夕相处的姐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悲痛过后的男知青们开始冷静下来。他们开始讨论张华一会回来遗体怎么办,放在哪里合适。讨论的结果是马上挖个深一点的坑,坑越深温度相对也低。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举措是多么的正确。呼伦贝尔草原的六月初白天艳阳高照,夜间仍是寒冷刺骨。夜间可以,白天怎么办?大家不谋而合的想到了水井,想到了水井井壁上还有没有融化的冰。


于是,男知青们行动起来。挖坑的挖坑,采冰的采冰。牧场场部周边有四口水井,草原的水井一般都不是很深,靠近井口的井壁上结成厚厚的一层,把冰凿掉落入井里再捞出就够了。长方形的土坑挖好了,知青们又从场部找了一顶绿色的帐篷搭在了坑的上面,把土坑罩住,把采来的冰铺在坑底,他们又在冰块的上面放上了一张柳条编制的笆片。一个女知青把昨天从旗里商店刚买回来的一条粉色格子单人褥单拿来铺在笆片上,而这种花色样式的褥单正是张华也想买却没有来得及买的那种。

一轮血红的落日已经接近地平线。远处又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女知青们开始哭泣,当拖拉机驰近时她们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大放悲声。暮色中的草原笼罩在悲痛之中,她们任凭自己的泪水洒在这片草原上,这哭声又和她们两年前登上知青专列告别家乡亲人的哭声何其相似。


四个男知青把张华抬了下来,一人拽住一个床单的角轻轻的把她放到坑底。张华仍然穿着早晨去种土豆的那身衣服,头发梳的很整齐,两只眼睛微闭,静静的熟睡。知青们从食堂找来食用油到在碗里,用棉花卷了个灯捻点燃当作长明灯。女知青们把自己从天津带来的信纸拿出开始做白花扎花圈。扎花圈的柳条是从张华最喜欢去的哈拉哈河边割来的。信纸是那种印有浅红色条格的纸张,女知青们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在纸花的格子上,似在诉说往日的生活。


旗里通知说,已打电报给天津张华的亲人了,但转天又被退回,查无此人。天津在疏散人口,张华的家不知搬到了何处。最后通过天津知青办总算找到张华的姐姐,她们已动身来草原。牧场已安排木工连夜打棺材,未出嫁女孩的棺木按习俗应是大红,旗里商店没有红油漆,只好用棕色替代了。做好了棺木,就等张华亲属来才能下葬。  


这是一段让人煎熬的日子。知青们女生白天轮流守灵,男生夜里守灵,这都不是问题。最令人担心的是天气气温回升,水井里井壁上的冰已开始融化。那几天,知青们每一天都沉浸在悲痛中,牧场场部没有了往日的生气,空气似乎已经凝固让人窒息。


知青们终于等到张华的姐姐,从姐姐憔悴的面容看出她因悲痛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许多。知青们开会决定,把自己的姐妹埋葬在牧场通往旗里的大路旁,那里有一棵树,那树就是一个坐标,今后多少年,如果有知青来看望自己的姐妹找到这棵树就找到了她。她(他)们还决定。下葬时一定要让她的头朝向南方,那是她家乡的方向。埋葬她的地方就是望乡台。


神灵佑护,下葬时知青们发现,棺木里的张华竟栩栩如生,穿着她平时最爱穿的那件军大衣,在棺木里红布的衬托下竟然如此美丽。张华的姐姐按习俗亲姐妹不能相对,她紧紧的抱住张华的两只脚“妹妹妹妹”的哭喊,不忍撒手。棺材前端是张华堂姐夫写的名讳,张华没有单人照片,即使有,旗里照相馆技术设备也有限。张华的堂姐夫只好用烧焦的柳条做笔勾勒出张华的遗像。棺木被封死,落到坑底,知青们默默的排成一行,每人铲起一铁锹土洒在棺木上,没有哭声,只有压抑。


她们埋葬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知青姐妹,也亲手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草原上出现了一座新坟,牧民们实行的是火葬。张华如果是火葬兴许可以保存住骨灰。据说,知青们曾跟旗里提出在坟前立一个碑,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是“某某之墓”而已。旗里也同意了,但最后不了了之。假如有个碑,我们的女知青也许有个归宿。如今,埋葬她的那片草原仍是芳草萋萋野花盛开,芳香的泥土中只有她孤零零的看着天上的流云,听着秋去春来迁徙雁阵的鸣声,带去对家乡的问候。


知青们可能不知道,就在张华下葬的那一刻,在距离这个牧场180公里外的巴尔虎草原的西面,那一边正隆重的举行着一个仪式。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一个知青姐妹为救落水羊只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留在了草原。而此时,那里正为烈士纪念碑落成揭幕。一座碑,一座新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两个年轻的生命东西遥遥相望。她们不再孤独,她们可以向对方倾诉曾经的草原岁月。


而如今,那座碑还在,这座坟早已消失。坟茔消失了,但魂已归故里。我们不能忘记,在巴尔虎草原的东部,还有我们一个知青姐妹长眠在那里。    

(为尊重逝者,本文女知青为化名)  

作者简介

李琦,天津知青,1969年上山下乡到内蒙新右旗杭乌拉公社,后从草原选调到大庆油田,先后在大庆、天津、北京工作,直至退休。

来源:一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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