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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蒙祭魂

青蒙祭魂作者:金环 

又回到阔别15年的草原。


我们一起跑上山岗。泪眼里,我看到一个高大的纪念碑,在青天青草间赫然矗立。


这是一座烈士陵园。1972年5月5日的一场大火之后,草原上就多了这座陵园。陵园中69座坟茔揣在我心里十七八年了。我曾对着它们发誓:把它们写出来,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里,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有一座陵园。

一 “壮志凌云”

1972年5月5日,西乌珠穆沁草原上刮起了热风,空间突然燥热,膨胀的、让人不安的燥热。


播种机在无边的土地上疯狂地奔跑吼叫。知青们的眼里都是血丝。他们已经三天没回营地了,渴了,喝一口山沟里打来的雪水,困了,地头麦种堆上打个盹。他们祈望着扛回春播大会战的红旗,祈望着立功喜报,也祈望着丰收的喜悦。

带着泥土湿气的热风中忽然有了一丝烟味。“起火了!”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几十双疲倦的眼睛一齐向西北方望去。一柱浓烟正呼啸着向东南方扑来,像一支上通天、下入地的魔棒,扭曲着、滚动着,时高时低地向东南方奔跑。


4连营房上下也是极不正常的燥热,热风夹着浓浓的烟味直扑人脸。连长在队伍前青筋直暴地吼着:“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用自己的青春和鲜血去谱写自己的历史!”知青们身着不黄不绿,,满是泥土的兵团战士服,严阵以待。副指导员杜恒昌正在库房忙着往大车上装打火用的麻袋,扫帚。这位24岁的北京知青异常镇静。“插队到内蒙古五六年了,哪年不打几次火?突然,他想起了放在连部的那份好久没能传达的《关于防火救火工作的通知》,开始有些紧张了。“真该向这些从未参加过救火的战士们讲一讲打火常识,以防不测。”他从连部的报纸堆里找出通知跑到操场战士们已经在连长的率领下,高呼着“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的口号,奔向火场了。他急忙通知机务排长崔保平率机务排去打防火道,然后策马追赶队伍。


大火像是海上的龙卷风,呼啸着,翻卷着,在无垠的草原上肆虐横行。七级大风把火舌每秒送出几十米,大火龙的四周,没有空气,人根本无法靠近。火顺风势向东南方奔去,大火过后,留下一片黑热的草木灰。


杜恒昌赶到火场,却不见一人。猜测连长准是带着知青抄山沟里的小道去了。这时风向突然一转,火龙朝山沟方向扑去。


“坏了!”杜恒昌不敢往下再想,山沟里灌木杂草丛生,一个连的人让火捂在那里头只有死路一条。他飞一样地奔向山沟。

尽管是飞一样地奔,也晚了,山沟已被火海填平“逆风往高处跑!”杜恒昌嘶声喊着,冲进飞腾着浓烟烈火的山沟。风呼呼作吼,火龙毫不费劲地纵贯山沟。高温、低氧。知青们无法吸气,在火里挣扎。大火里,生与死的界线只在于你能否走出10米路。平时再艰难的几十上百里路都不在话下的姑娘小伙们在灼热的窒息中只能迈出一米,两米,开始有人倒下去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杜恒昌用衣服包着头,憋住呼吸,在火海里寻找人影。终于,他带着10几个知青冲出了火海。他转身又投入火中,左右奔突,又带出了七八个知青。这时,杜恒昌包头的、身上的衣服都烧烂了,头发焦了,满脸大泡。他想透几口气,一眼看见一个姑娘在火里挣扎的身影,又急急地冲进火里。火边已得救的知青见他几进几出,喊着“杜指导员”,跟着冲进火海。这一次,冲进去的人都没能再出来。大火在这一瞬间陡然增势,形成了更高更厚的火幛,把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是知青们扑灭了大火,还是火燃到防火道自熄,没人去追究。


4连长清点人数时,69人未归队。


下雨了。好大的雨啊!呼呼作响的风夹着雷鸣电闪扫向宝日格斯台,知青们说天公不长眼,把雨下在5月5日该有多好。我说,这哪里是雨,分明是几十万内蒙古知青的眼泪。怎么能没泪?


69个生命,最小的17,最大的才只有24岁。

牺牲的内蒙古兵团战士遗像

4连活下来的知青不思茶饭,看着69张空铺,比烧死还难受。劫难之后的宝日格斯台罩上了一种可怕的气氛。团政治处会议室里坐满了现役的连级干部,个个埋头吸烟,沉闷甚至是恐惧的情绪在空间流动。


团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想起牧民妇女阿拉花因孩子玩火烧死了牧场的牛羊而被判了7年徒刑,觉得自已在劫难逃。69个生龙活虎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具具焦尸,有些已无法辨认性别。各部门协助做的棺木要三天后才能运到,尸体开始变色、变臭……团长和政委们都悄悄地打好了行李,准备坐牢。


政治处的干事们连夜写好关于着火、救火的工作汇报,上报呼和浩特兵团司令部。


“是否被烧?”“健康否?”“电告近况”的电报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到宝日格斯台,知青们的情绪极不稳定,大有一触即发的可能。


6月12日,形势突然急转直下。一则题为《壮志凌云》的报道出现在《内蒙古日报》上。紧接着,《兵团战友报》也整版地报道了烈士们的英雄事迹。这场大火被肯定了。整个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掀起了一个“学英雄”的热潮。


会开过,接着是开“授枪大会”、“报告会”“表决心大会”、“表彰会”,一个接一个。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又把她的女儿送到了宝日格斯台,为的是继承烈士们的遗志;“屯垦戌边,埋葬帝修反。”强烈的“政治攻势”渗到宝日格斯台的各个角落,谁人敢否定这场大火?谁人敢说69个生命的牺牲不比泰山还重?对失火的原因、救火组织工作的失误、各级领导的组织责任、69条生命的价值等一系列问题,没有任何人敢提出质询。于是乎,一场震荡内蒙古一个多月的重大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69位知青的家长陆续来到宝日格斯台,在着火现场,连长慷慨激昂地讲叙着英雄舍身扑烈火的辉煌业绩。一位知青的母亲,满眼是泪,她掰下一根根被火烧焦的柳枝,用一条鲜红的绸带束起来,把它当做女儿的遗物收藏。

二. 杜恒昌,北京知青的骄傲

杜恒昌

1967年11月,北京男四中高三学生,24岁的共产党员杜恒昌放弃了和弟弟一同到父亲所在部队当兵的机会,穿上一身打着补丁的军装,和同学们一起,高唱着歌曲“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来到了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


是蒙古族人民以那广阔得像草原一样的胸怀和深深的爱接纳了他。很快,他学会了蒙语,第二年他当上了骑手。为了回报草原母亲,他收集各种资料,研制出一台木制风力发电机。这种没有任何试验和试制手段的研究是何等艰难啊!他节约一切开支,三个多月只吃盐和炒米。他深信:“心底里热爱着的事业,干起来没有困难。“


他少年老成,同学们都叫他“老杜”。兵团组建时他当上了副指导员,被分在农业连队。


开始垦荒了,好气派哟!一排排火红的康拜因、播种机、拖拉机,一整套的机械化。知青们被眼前的情景激动着。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这里一定能变成第二个北大荒。杜恒昌玩命一样地工作,几千亩水草丰美的牧场顷刻间变成了农田,但收获时每亩地只收回30几斤小麦,连种子都不够。老杜心里好难受。当他决定再玩一次命,争取大丰收时,他去了。他不会想到,大规模垦荒破坏了水土涵养、气候环境,他是牺牲在被自己亲手破坏了生态平衡的草原上,牺牲在“屯垦戍边”的战役里的。

我把野花扎成的花圈放在杜恒昌的碑前,似乎听到杜恒昌在问:“我们在草原耗去了青春,捐出了生命,但到底给草原留下了什么?”如今,当年开垦的成千亩麦田都已退耕还牧,草原又恢复了水草丰美的原貌。

三. 力丁,我没有留住的美丽姑娘

1988年烈士陵园经过重新修建。烈士墓碑照旧,不知是泪水模糊,还是十几年雨水冲刷。许久许久,我才找到同我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在一起的同伴、呼和浩特知青力丁、查日斯、杨红原的墓。

呼和浩特知青力丁、查日斯、杨红原墓

“力丁烈土,女,蒙古族,18岁,生前任4连2排3班长。”

力丁

力丁漂亮,同伴们都说她是“安琪儿”.1969年,她报考军区文工团,1970年报考外地文艺团体,都因父母在“牛棚”挨斗而断送了前程。力丁写了血书,才被批准参加兵团。她的名字和她一样简单、纯洁,她虔诚地相信到生产建设兵团是她最辉煌的前途,她要付出比别人多一倍两倍的汗水去接受再教育,因为她带着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桂冠。超强的体力劳动没有压倒她,这种劳动似乎根本不是为了在草原上播种和收获,而纯粹是为了“锻炼”。力丁为了能早日入团,和自己的好朋友查日斯、杨鸿原商量好,在连队不过多接触,以免被认为是“狗崽子”串通一气。为了入团,她累得吐血都不肯上卫生队。


着火的前一天是青年节,连队放假一天,她要到团部和一年多没见过面的同学相会,当然也包括我。她心里充满了喜悦。


她哼着歌欢快地走着。5月的草原和力丁一样充满了青春活力。起伏的草浪忽明忽暗,嫩绿黛青,层次分明。忽然,她发现前边道上有一个蠕动的黑点。她疾步跑过去,见是一个沾满血污的小马驹,粗心的马倌不知到哪儿喝酒去了,母马产后寻水不知去向,小马驹抽搐着湿乎乎的身体,几次欲站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力丁用手绢给小马驹擦干血污,抱着它向马倌的蒙古包走去。


力丁赶到团部时,我们已买好聚餐的一切,单等这位姗姗来迟的公主。她两眼肿肿地站在我们面前,大家愣住了。原来她刚才触景生情,想起被关押着的爸爸妈妈。父母和女儿天各一方,她成了荒原上孤独的马驹。我看她好没情绪,便把她硬拽到我们3连去学骑马。下午,她执意要走,怎么也留不住,我只好骑马送她到团部,她又步行近20里回到4连,当晚就病了。5月6日我从遇难者名单上发现她的名字时,我好后悔,当初,要是硬留住她。


“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我们要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连长的动员一声高过一声,带病的力丁蹒跚着插进队里,不假思索地向火场奔去。


好热呀,热得出不来气,她实在走不动,落在队伍后面了,她的好伙伴查日斯、杨红原扶着她跑,三个“黑帮”子女落后了。


力丁意识到若是火被扑灭才迟退迟赶到的严重后果,拼命地拉着同伴,冲上去了。她用自已年轻的生命,填写了那份团员登记表。


她没能活到今日,却在人们记忆中水远留下美丽的少女形象,那生命不曾壮盛,也不再衰老。只是想起那身形笑靥时,耳边必然伴着哀婉忧怨的歌声。

四. 张建军,从禁闭室冲向火场

“知青”一词实在是泛指,张建军就是一个没多少知识的知识青年。他父母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六个孩子他老大。他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回家,过早地担起了生活的担子,拉着小车去捡煤渣,捡菜叶。父亲在车站扛大个,他抽空去帮一把。他有力气,讲义气,是一把子小哥们儿的头儿。


“文革”开始,他看到工厂的工人不做工,拿国家的材料干私活,于是跳过铁丝网,拿一些废铜烂铁卖钱。后来胆大了,也偷过人家的衣服、鸡鸭。终于,他被拘留了。出了拘留所,看着母亲哭肿的泪眼他发誓:“我是一个大男人,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养家。”但是,生活似乎对他格外不公,居委会主任,一个“封建主义老太太”死咬住他被拘留过的经历,不给他开找临时工的证明。兵团招兵的消息给他带来一线生机,他带着妹妹死磨硬缠,终于当上了兵团战士,过上了吃饱饭的日子。


在连队的表决心大会上,大家都慷慨激昂地表示“扎根边疆”的决心,他只说了一句:“我上兵团是为了吃饱饭减轻爹娘的经济负担。”


着火那天,他正因为偷偷跑到妹妹连队去看妹妹而在家写检查。他用尽浑身解数也写不出文章。于是,睡他一天再说。“着火了”的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别看他整日牢骚满腹,松松散散,大有“禁闭室乐为休养所”的雅兴,此时,他却懂得水火无情的道理。


当他冲上火场之时,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他的最大愿望是靠自己的力量养活父母。他死了,灵魂却极安宁。他的弟弟妹妹因为有一个烈士哥哥而被相继安排了工作,父母也有了维持最低生活的抚恤金。


他的碑文比别人更简洁,是69个烈士中唯一没被追认为团员的人,因为他犯有前科,还因为他从未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去君留何言祭,默默青山永护碑

西乌旗宝日格斯台69烈士墓地

五. 生死魂灵

我离开宝日格斯台的那天,又下起了雨。草海上起了一层雾,薄如轻纱、挽幛。远远望去,分不清哪是地,哪是天。我一个人冒雨去陵园,走之前再去看看他们。


69个锥形的墓边,竖着69块长方形的石板,石板上没有碑文,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的名字。镂刻的隙缝中填满了尘土和蛛网。墓的四周长着茂密的野草,人迹罕至。


那几十万扎根边疆的知青呢?


都遥遥远去了。


一切都成为历史,一切都远去了。唯有69个魂灵无声地向我走来,从空中,从地面,从身边传来他们深沉的倾诉:“太寂寞了,没有书籍,没有爱情,也没有迪斯科。”


“这些我都有了,也不免寂寞。”我宽慰他们,“我们也历尽磨难,活得好累。每当我受到挫折、生活失意时,甚至常想,要是当年那场大火把我也留在山上,该有多好。”

我听到了力丁悠长的叹息:“我们的生命已经凝固,但我们希望你们的生命力活泼而且坚韧。我们在这个幽冥世界时刻为你们祝福。你的沮丧和痛悔,难道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吗?”


我无言以对。

(作者 女 达斡尔族 原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5师43团)

呼和浩特知青
力丁、敖敦、查日斯、杨红原

搞自《烈火中的青春》作者:老鬼

力丁

(1953——1972)

力丁:1953年11月15日生在呼市,蒙族,苏虎街小学毕业,1969年呼市二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力丁的全家照

采访纪录
力丁的母亲王淑珍:

我老伴文革前曾任内蒙古卫生厅副厅长,是内蒙古医学院的创始人。老伴的前妻得肺结核病逝,留下3个孩子。我跟他再婚后,生下力丁等3个姑娘,力丁是老大,在全家孩子中排行老四。


我老伴的父亲是克什克腾棋的王爷,成吉思汗三儿子窝阔台后裔。所以力丁也算是成吉思汗的后代。


力丁在学校很用功,小学是中队委,中学是化学课代表。喜欢看书,当时能找到的中外名著,她几乎全都看过。老师对她评价好,每年能拿回较好的评语。学习自觉,放学回来,先做作业,再出去玩儿。从各方面说,都比较优秀。


她不是死读书的那种孩子。好交朋友,群众关系好。同学们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商量。我的老朋友来了,她会主动骑车出去买水果,不用我说。有次她买吃的回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原来骑车摔倒,把嘴巴摔破,不想让我看见。


她特别有主意,敢闯。串联时她才13岁,也要出去。我不同意她去,怕她年幼出事。可她还是坚持走了,跟几个同学到北京、武汉等地转了一圈。

 小学的力丁

她身体很好,没得过什么大病。去兵团前照过胸片,清清楚楚。


我们家孩子没怎么沾他父亲的光,却沾了倒霉的光。因为属于黑帮子弟,一开头兵团不要力丁,因为家里有好几个人都关着,谁见了都害怕。后来又招人,力丁想当兵,就再次报了名。这次她被批准了。因为招兵的没招够,降低了条件。她自己到派出所办的户口。回家对我说:妈,批准我去兵团了,我已把户口办好。


我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很不放心她。但觉得解放军相对好一些,就同意她去了兵团。怕她冻着,给她准备了棉衣,她说不要带那么多,我坚持让她带上。还带去了四季衣服、针线盒等。她给自己带了不少书。其中有《牛氓》、《青年近卫军》、《屈原》等。还有主席像章、马恩列斯毛的画像。这些画像是她自己从报刊上剪下来做的,她还用丝线缝了一个列宁像。为掌握时间,我送她了一个小闹表,出事后,这个闹表拿了回来。


我还给她准备了一件小皮袄。她不要,叫我给她改成个皮背心。后来等我给改好了之后,她已经不在人世。


我给她送到火车站,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与同志们搞好团结。走的时候她很冷静,没有流泪。周围很多人都哭了。她像男孩子一样,性格坚韧。但看上去心情也挺沉重,这是她头一次远离家门,去遥远的草原落户。父亲当时正关着,不知什么结局。


她到了那儿来信说,她带的海河牌半导体是全连唯一的半导体,靠着它能及时听到新闻,非常有用。她说那地方交通不便,报纸都是好几个星期以后的旧报纸。这个半导体特受欢迎。


听说她出事后,我们大家都非常伤心。她是给我们全家立了功,争了光的孩子。我们卫生厅大院里的人对她都比较喜欢。


当我去四十三团处理后事时,康政委对我说,他是在一次批判林彪的会上认识力丁的,小姑娘自己写稿子,自己上台发言,胆子挺大,水平不低。

力丁的妹妹晓真:

力丁的眼睛很大,眼角微微上挑,身材硕长,是个很出众的姑娘。她清高,骄傲,不轻易看得起人。她的朋友都有个性,比较出类拔萃。我的朋友来家后,她不怎么搭理。等人走后,她把我的朋友数落得一无是处。我身体不大好,总生病,我的朋友也像我这样,比较文弱。力丁都看不上眼儿。

力丁与妹妹晓真

父母很爱我们,从小几乎没挨过打,也很少与人吵架。力丁在家里不大干家务事,尤其讨厌刷盆洗碗。她有点男孩子的性格,老往外面跑,社交广泛,是个孩子头儿。喜爱滑冰、游泳,是呼市体校速滑队的。


父亲1967年底被关,母亲1968年底被隔离,那时候正是揪内人党的高潮。两个哥哥也被抓,14岁的力丁在全家最大,担负起了照看妹妹和处理全家内外事务的重担。幸亏父亲的工资没有停发,生活上还过得去。力丁常常想方设法去给被隔离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送些生活必需品。她曾给母亲送过一条毛毯。后因为母亲交代问题不好,造反派又把这条毯子拿走。直到开“九大”时,母亲才被放出来。当时最小的妹妹才7岁。


我妈不擅做饭,我们都吃食堂,常常在去饭厅的路上碰上批斗大会。有一次我们看见两个当兵的押一个人。我对力丁说:你看,那家伙肯定是个黑帮。越走越近,后来我们不说话了,原来是爸爸。他正低头扛着行李,看见了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两个战士端着枪,面孔严肃。


三次抄家时力丁和我都在。我们有一个默契,都不说话,一句话不说。文革中,我们前面走,后面常被人议论和数落。但力丁很镇静,像个小大人一样,从容不迫。她不虚荣,头脑比较清醒,不太在乎别人议论和其他身外之物。


我们家是两拨人,父亲前妻剩下3个孩子,但两拨人团结得很好,没有矛盾。在经济上,母亲一直首先尽大哥大姐。所以全家非常和睦友爱。哥哥嘎拉是孩子王,远近闻名,没人敢欺负我们。我们从小为哥哥自豪。别人弄不到的毛主席像章,我们能弄到。哥哥关系多,神通广大。


但文革中,有一次,哥哥与母亲产生了矛盾。关键时刻,力丁挺身而出,维护了家庭的团结。那时哥哥成了造反派呼三司的司令,走哪都前呼后拥。他交了女友后,用钱多,又弄了条狗带回家。家里很挤,妈心烦,就说了哥哥两句,让他把狗处理了。哥哥不干,说不让狗住,自己也不在家住,赌气要搬出去。这时候,力丁突然挡住门,正视着哥哥大声说:“爸爸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家!” 


面对力丁的大义凛然面孔,哥哥哭了,不再赌气。母亲也默不作声。这时力丁才16岁。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力丁与女友

家里的劳动力,主要就是力丁和我。哥哥们基本不干活。力丁不太会做饭,也不爱干家务活。擦桌子、扫地等肯定全是我干。她负责外头的事,比如采购、买煤、拉大白菜、拉土豆等。她喜欢干这些。有一次她拉大白菜,看到两个哥哥不帮助干,还埋怨过他们。


力丁什么都吃,当然喜欢吃肉,偏爱甜食。她经常穿男式的中山服,最喜欢白色和蓝色。平时不太注意修饰,不爱照镜子,她对自己的相貌非常自信。


我们3个姐妹之间,彼此直呼其名,不叫姐姐妹妹。我与力丁差2岁,妹妹与我差5岁。我们各玩各的,从不在一起玩儿。力丁不喜欢歌舞,也不爱唱歌,她受妈的遗传,五音不准。可能胳膊、腿儿比较硬,她很少跳舞。但拉过一段小提琴。


她性格很倔很倔。小时候,一次上幼儿园,她不想去就哭,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哭到妈妈答应不送她去。但平时她很少哭。她认准了一件事要干就干到底。


我俩常吵架,两人谁也不想刷碗,就相互推诿,或者打赌,谁输了就得刷碗。她绝对不让着我。在滑冰场上,我手冻僵,鞋带开了系不上,哭着让力丁帮忙。她冷冷说,你连鞋带都不会系,还滑什么冰?根本不管,扬长而去。我只好双膝跪着,一步一步爬到岸边,穿上棉鞋。力丁瞧不起懦弱,瞧不起无能。她不是那种特别呵护妹妹的温柔女性,她的性格更像个须眉男子。


她挺有才的,喜欢文学,爱记日记。而我想学医,因为我从小一直闹病,身体不好。我是在她死后才成熟起来,懂得了人生。


她对我虽然有些冷,但她骨子里心肠善良,喜欢帮助别人。塔拉母亲与我母亲是同事,两家经常来往。去兵团后,塔拉年龄大,又遇到些困难,受到人们冷落,力丁非常同情她,常常对她嘘寒问暖。力丁对倒霉的人从不会落井下石。她自己就尝过被歧视的滋味,痛恨势利眼。


力丁牺牲后,我们全家非常非常难受。她的遗物从现场拉回连队,又辗转给送回家,其中一件床单上全是从她身上流的组织液痕迹。母亲看见后,热泪盈眶。


1988年父亲70大寿时,我们全家还在餐桌上给力丁摆了双碗筷。每逢全家合影,总要在挂着力丁头像的那面墙前拍照。力丁的180元抚恤金,我妈一分钱舍不得花,到现在全如数保存。妈妈还保存着力丁的一件短袖毛衣,是在北京友谊商店买的。力丁所有的衣服,妈妈都留着,舍不得扔。

母亲保留着的力丁180元烈士抚恤金

我妈至少去了7次烈士陵园。头三年,每年都去。第5年去过,10年没去,但第11年,即1983年去过,20年(1992年),30年(2002年)也都去了。


父母为她特别难受,力丁本是他们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从小到大就没穿过皮鞋,只穿过白回力鞋,也没戴过手表。在一般老百姓的眼里,她是高干子弟了,却没穿过什么好衣服,用过什么好东西,吃过什么好吃的,享过什么福。去兵团一年多,也没受到重用,到死连团也没有入。

母亲保存的力丁衣物

高傲的姑娘

力丁是成吉思汗的第35代孙,骨子里有一股凛然傲气。她聪明清秀,吃苦耐劳,善良仗义。父亲虽是内蒙古卫生厅的领导,却一点不娇气。到兵团后,目睹连队如此荒无人烟,很多女孩都偷偷流泪,她却坦然处之,相当沉稳。她成了呼市女生里的一个小核心。加上哥哥是呼三司的司令,赫赫有名。她个子又高大,十分引人注目。


她有棱有角,爱憎分明,刚正不阿,从不讨好任何人。人们都觉得她傲,然而外冷里热,她身上虽流着贵族王爷的血液,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有个唐山女孩与她同屋,是个孤儿,家境贫寒,总咳嗽不止。这小姑娘不爱吃莜面,食堂做的莜面条又黑又粗,状似蚯蚓。她常哭着喊:“妈妈呀,天天给我们吃大黑虫子呀。”她的病连里治不好。力丁就给家里写信,让当医生的妈妈寄点好药。结果,妈妈寄来的药果然给她治好了。力丁牺牲后,这小姑娘还给力丁妈妈写信,表示了对力丁的深切怀念和感激之情。


力丁喜欢学习,好看书,对那些没文化,啥也不懂,只会贪吃偷懒,四处占便宜的人,非常瞧不起,疾恶如仇。当时连队食堂天天都是白水熬菜,最后才放一点炝过锅的油和葱花。有一次因为吃饭,力丁与集宁某女生打了起来。那天连长宣布中午吃牛肉饼,管够。战士们平时馋得眼睛发蓝,都拼了命地吃。那位集宁的女士敞开肚皮,猛塞了不少。力丁等人收工回来较晚,去食堂打饭,每人只吃了半张肉饼。得知情况后,力丁就说了集宁某女生不该只顾自己猛吃,应该给还没吃饭的人留点。这女生说连长讲了管够,管够嘛就可以随便吃,拒不认错。两人越吵越凶,随着对方开骂,力丁气愤地把饭盆扣在对方脑袋上,对方不甘示弱,迅猛反击,两人扭打成一团。被劝开后,那女生大嚷:“你有什么了不起?别看你是高干子弟,你爸不就是内人党吗?要不你怎么也来这儿啦?”


力丁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这是她的伤疤。

极有个性的力丁

力丁跟母亲感情极其深厚,她为帮助母亲解决问题,绞尽脑汁,四处奔走,到兵团后还念念不忘。母亲也视她为心肝肉,前后去草原8次为女儿扫墓。 


有人说全四连最漂亮的女生是敖顿,但用战友塔拉的话说,其实力丁最漂亮。她的眼睛鼻子嘴唇组合得生动迷人,特有味道。她个子接近1米7,全连女生里最高,非常招眼。鹤立鸡群,别人偷懒没人注意,她偷懒就很显眼。所以力丁干活特别苦,无片刻停歇。自幼她没干过重体力活儿,最大的活动量也就滑冰游泳。可到兵团后,她脱坯、盖房、扛麻袋、打井等什么都干了,筋骨得到了彻底的锻炼。她在家连碗也不洗,到草原后不但自己洗碗,洗衣服,还要到场院加班,跟其他年轻人较劲,扛麻袋,拼命,常常累得腰直不起来,走路双腿颤颤抖抖。


她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喜欢骑马,但连里没有马,她只好利用休息时间到五连找马骑。即便干活儿累得要死,太阳晒得要命,两个星期才休息一次,也不说躺着歇歇,却步行老远骑马,给磨破屁股。


下雨时,她曾把自己的毡子、塑料布拿出来盖场院上的粮食,后来被风刮走。结果房子漏雨,被褥弄湿。


她们的排长吴晓明是一个北京知识青年。15岁年纪就只身一人从北京来到内蒙古大草原。《人民日报》曾介绍过她的事迹。这个吴晓明相当直率,爱憎分明,心眼儿很好。骄傲的力丁很快就对吴晓明产生好感,她们经常在一起聊天。

力丁在排长吴晓明曾经住过的蒙古包前

力丁个性很强,对领导不卑不亢,显得不那么驯服听话,甚至还曾被不点名地批评过。那是头一任排长刘海虹调走后,力丁有些伤感。海虹父亲是海军的大黑帮刘道生,刚一解放,一道调令就把海虹调走。力丁不由得联想起自己来,心情苦闷。那一段时间不知不觉与查日斯、杨红原、塔拉等几个呼市朋友来往多了一些。连长来自农村,看不惯城里人抹雪花膏,穿懒汉鞋。不大喜欢呼市这批兵,认为他们文化程度较高,已在社会上呆了两年,油了光机,家里还尽是当官的,不很听话。


这天,连长突然在全连大会上盯着力丁批评:“有人在连里搞宗派团伙,不搞五湖四海,整天就跟几个要好的老乡来往,嘀嘀咕咕,拉拉扯扯,饭一块吃,衣服一块洗,连上厕所都不分开,还特别傲,瞧不起别的地方的人,对同志爱搭不理。革命青年光干活好不行,还要与同志搞好团结。”


大家都把视线转向力丁。她却异常平静,面不改色。


力丁和杨红原、查日斯是同班同学,又都是黑帮子弟,共同语言自然较多。她与塔拉的关系也很好。在来兵团的路上,无论坐火车还是汽车,她们4个人总在一起。连里伙食差,肚里没油,就特别馋。她们4人常常把津贴费合在一起买猪肉罐头解馋。反正家里也不缺钱,发了津贴费就买吃的。每月供销社的大马车来连队卖一次货。她们就买红烧猪肉罐头。吃的时候自然不让别人看见。猪肉罐头很好分,横着一刀,竖着一刀,切个十字,就分成了4份。4个人中谁家里寄来吃的了,也都4个人一起吃。平时她们几个的脏衣服也堆在一起,等到休息时,再分工合作一块洗。通常是塔拉和查日斯洗衣服,杨红原与力丁负责去水井和锅炉房打水。杨红原脚歪了,力丁还背着她去食堂吃饭,或是帮她打饭回来吃。可能她们4个太团结了,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就汇报给领导,结果连长认为她们搞小团体主义,力丁是头儿。


1971年10月份的一个夜晚,力丁和贾瑞莲俩人站岗,力丁买了2斤糖块,两个人站了4小时岗全吃光了。排长刘海虹走后引起了力丁的无限愁绪。她忧心忡忡说:有人给自己算了命,这辈子回不去了。贾瑞莲问是谁。力丁说是李瑞琴。贾说,你不要信她的,你条件这么好,家里问题早晚会解决,肯定能回去的。


嘴巴上虽然总说扎根,但内心深处,力丁并不甘心在这个荒凉的小地方呆一辈子。可父亲的问题迟迟解决不了,让她束手无策。很少流泪的力丁这晚上在贾瑞莲面前扑簌簌流了泪。


塔拉因为肾炎2月份回家治病,着火前7天回到连,带了不少好吃的。她们4人又享受了好几天的美味……力丁还喜滋滋地把这些写信告诉了朋友。


1972年5月4日青年节全连休息,有人说那天下午力丁洗了衣服。


5月5日中午救火,力丁兴奋之极,她跑在最前面。她要让全连人看见她一个黑帮子弟并不比别人差。她要证明自己临危不惧。


胶轮拖拉机上来了。力丁和十多个兵团战友飞快爬上了车厢。拖拉机迎着烈火开上去。面临着高温和浓烟,拖拉机熄火并爆炸,力丁跟大家一起跳了下去,结果共同葬身火海。


那天王司务长坐的大车上有两个去师部比赛篮球的。女生是朱勤。力丁牺牲后,人们思索:这个朱勤个儿头不高,却派去参加篮球比赛,而力丁个子高却没有去。这真是命呀。因为本来是让力丁去的,她却说不会打球,才换了别人。否则力丁就会活着,死的就是朱勤了。


力丁虽不受重用,总也摘不掉傲气的帽子,但用战友贾瑞莲的话说:她非常优秀。她品行高洁,肚里有东西,对当官儿的不那么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但她干起来是真干,特玩儿命。她仗义,抗上,敢说敢干,有气质。


她们4个呼市的都是好样的。她们的小团体是英雄的小团体。在烈火面前,塔拉为救王爱民烧掉了两只手。力丁和查日斯、杨红原3人烧掉了年轻的生命。

18岁的力丁,美丽的力丁,高傲的力丁化成了一缕青烟,芳香扑鼻,袅袅飘散。


李瑞琴给她算的命真准,她永远留在了内蒙古草原。

敖敦

(1950——1972)


1950年7月30日生于长春,蒙族,呼市十四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先后在工副业连和四连任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1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敖敦的弟弟那仁满都拉

我们全家共有8个孩子(六女两男),敖敦是老三。比我大5岁。父亲哈斯朝鲁毕业于伪满洲国军官学校,1946年参加革命,1953年调到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全家也从东北搬到呼和浩特。1957年父亲被定为右派,1958年开除公职,1962年下放到达茂旗新宝力格公社日光大队当牧民。

敖敦小学毕业照

父亲的主要罪状:在回民院子里吃猪肉。母亲生孩子时为给她补养,父亲买了点猪肉吃。我们家租的房子在回民院子里,结果成了父亲破坏民族团结的一大罪状。此外父亲还跟出版社领导吵架,说过:我相信社会主义,相信共产党,但不相信你出版社社长××××。为此被扣上了反党的帽子。


父亲被开除公职后,干了一段临时工,经济上特别困难。家里有时候没有饭吃。这些都给小小的敖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逢学校放假她就带上我去达茂旗,与父母相聚。那时父亲在那儿放羊。在达茂旗的草原上,敖敦教我唱了不少“黄色歌曲”, 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十五的月亮》、《列宁山》、《喀秋莎》等等,我们悄悄地唱,不敢让人听见。


文革后的1968年父亲被遣返到通辽库仑旗老家。全家都去了,唯有敖敦没去,住在表姐家。不久父亲被捕入狱,一关就是4年。直到1979年彻底平反,我父亲在牧区当了17年社员。


因此敖敦属于黑五类,从小学就受歧视,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中学不能参加红卫兵,有些活动也不让她参加。呼市就那么大,有点事,大家都知道。同学们背后议论她父亲是个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甚至挨过调皮孩子的打骂,东西也被人家抢过。


敖敦身体好,健康,漂亮,多才多艺,能画画,会针线活儿。喜欢音乐,吹口琴不错,至于将来干啥,她当时没考虑那么多。


她性格比较复杂,平时安静忧郁,但活泼起来,也挺闹的,能说能笑。


父亲的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很喜欢她,她也挺喜欢这小伙子。父亲曾领敖敦去这老朋友家,跟对方提过这件事。但人家考虑到我父亲的政治问题没同意。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呀!这件事对敖敦是个打击。


因为父亲的事,全家人都生活在阴影之下。我二姐还神经失常。敖敦也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


全家遣返后,敖敦始终住在表姐家。表姐是“二毛”(呼市第二毛纺厂)的工人。虽说是表姐,也等于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并不舒服。敖敦对表姐有一些意见。但在那个条件下,人家能接受你一个反革命家属就相当不错了。


平时她性格贤良温顺,但也有倔的时候,有主见,非常的固执。1969年父亲领全家从东北回内蒙古上访,住在呼市宾馆。全家就缺敖敦,我们劝她回来跟父母一起住,她却不回来。可能是要跟反革命的父亲保持距离吧。我们很不理解,对她有意见。她来看过父亲,可就是不住在一起。


我也在表姐家住过。我和敖敦在表姐家不能全说真话,一些不能在表姐家说的话,敖敦就把我领到14中说。表姐家有4个孩子,再养我们确实困难。表姐夫后来也被整成了内人党。我们在人家住着,要非常谨慎。我是男孩中的老大,敖敦对我比较关心。她总让我好好学习,不要贪玩。 


想来想去,敖敦还是决定去兵团,那好歹是部队编制,北京军区下属的大单位,否则没出路。父亲的背景让她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她不敢对别人说父亲正在关监狱。当时去兵团是有条件的,并不容易去。敖敦是托在部队工作的表姐夫找了关系,隐瞒了出身,才去了兵团。走时她没告诉我,自己偷偷走了,怕分离时太痛苦。


去兵团后先是给她分在团部,可能看她漂亮,留在了工副业连。刚开始敖敦心情很好。但团部有个干部看上了她,总要跟她谈对象。她不同意,为了躲开那个干部,她要求调到四连,那里有几个“二毛”的熟人。这事她跟姐姐们说过。她有小脾气,不同意就不同意,一口回绝,根本不通融。


她去兵团后不敢透露父亲蹲监狱,不敢说父亲是干什么的。她每次给我来信总问:赵大爷的情况怎么样?还好吗?管父亲叫“赵大爷”。生怕别人知道受到株连。虽然她费尽心思给自己家庭编了一套瞎话。但呼市去的人里有了解她底细的,还是给传了出去,所以连团也入不了。


来四连一个月就碰上了那场大火。5月5日早上,她还给我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下午就出了事。唉,她要不去四连,现在还活着好好的。


敖敦出事时父亲正关在监狱,母亲住在大姐家,听说后晕过去了。兵团给我们家送了一张立功喜报。给她个三等功。我们家死了人,怎么还说是喜报?

家里保存的敖敦牺牲的那天日历

不幸的漂亮

救火时,有个林西小伙子,本想拉敖敦一把,但害怕流言碎语,没敢管。烈火中他看见敖敦已烧得衣不蔽体,跪着,一摸才倒下了。但不敢抱起她,他自己有点防火知识,把衣服包住头,冲了出来。事后他很后悔。这是兵团宣布兵团战士三年内禁止谈恋爱的结果,男女都不敢说话,不敢来往。敖敦被认为是连里的美女,人们注意的焦点,所以他更不敢碰,怕说他流氓。

——四连兵团战友刘萍

在兵团里,大凡年轻漂亮一点的姑娘,都面临着种种不测。稍一疏忽,就有可能遇见麻烦。


很多人都说敖敦是四连的第一美女。但也有人认为四连最漂亮的是力丁。尽管各人看法各异,但敖敦好看却是公认的。据了解敖敦的人说,她身材硕长,健康丰满,大黑眼睛,细皮嫩肉,可引人注目呢!能画画,能吹口琴。会唱不少“黄歌”,如《喀秋莎》、《山楂树》、《深深的海洋》、《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

敖敦喜欢吹口琴 

但敖敦很小就尝尽了世态炎凉,反动军官出身让她这个漂亮女孩被同学们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全家被驱赶到乡下,就敖敦一人寄居在表姐家。但毕竟不是自己家,不能像在父母身旁可以随意撒娇,无拘无束。寄人篱下的生活迫使她戴上一副面具,表里不一,不敢说真话。


父亲的问题使一个对她有好感的小伙子吓得逃之夭夭,好像她比个青面獠牙的妖婆还可怕。从此她再也不对陌生人暴露自己父亲是谁。她发誓要参加生产建设兵团,在这支由现役军人领导的军营里混个人样,彻底改变“狗崽子”的命运。来兵团后她把出身给隐瞒得天衣无缝。真可谓用尽了心机,跟家人写信使用暗语,用赵大爷来代表父亲,以防信件被人偷看。过去在学校里她抬不起头,好事从来轮不到头上,到兵团以后,由于隐瞒了出身……再没人歧视她,表扬名单上也经常有她的名字。周围都是热情的笑脸。所以有一段时间她心情很好,感到了草原那么美好,精神爽朗,能吃能喝能睡,体重增加了七八斤,全身胖了一圈。


一现在深圳工作的呼市兵团战友特地打电话告诉我:敖敦特哥儿们。脱坯时,一外号“生瓜”的偷某女生的坯被发现,发生争吵。“生瓜”又找来几个哥儿们要揍人家。敖敦挺身而出,指责他们无理。那些人又要打敖敦。敖敦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衣,杏眼圆睁说:打吧,怕你们就不是敖敦了。说着掏出了小刀子准备拼命……那几个小子万万没料到碰上了个这么硬茬,只好悻悻走人。

能穿上兵团战士的军服多幸福!

命运残酷。为躲开一个看上她的干部,她决定下连回避。别的连她都没去,偏偏选择了四连。因为这里有几个呼市毛纺厂的孩子,都是邻居。5月4日那天她去团部,工副业连的战友挽留她住一晚上,她又偏偏非要回去参加五四青年联欢活动,硬是亚不杆(步行)回连。次日中午正好赶上那场救火。偏偏她又那么漂亮,浓眉大眼,亭亭玉立。于是她被烈火活活烧着,却没人敢管——跟她说一句话都会往那方面猜,抱起她更要被说三道四。——连里批判过跟女的拉拉扯扯的不健康行为,谁敢再犯这方面的错误!


结果,敖敦就在余火之中继续烧烤,直至香消玉殒。


红颜薄命。

漂亮迷人可爱,漂亮也能害死人。唉呀,可怜的敖敦,你如果丑一点,没叫人看上,在工副业连呆着,绝丢不了性命!唉呀,倒霉的敖敦,你如果丑一点,不那么性感,引人遐想,那位林西战友或许敢上去拉你一把,说不定还能活!


哎呀呀,不幸的漂亮!

查日斯

(1953——1972)


1953年1月12日生于呼市,蒙族,原籍赤峰市宁城县大城公社,1968年呼市二中初中毕业,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班长,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查日斯的姐姐那日斯:

查日斯身高1米6左右,胖瘦适中。我们家有5个孩子,妹妹查日斯是老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图布文革前是内蒙古物资局副局长,母亲是呼市14中校长。


查日斯性格稳重,宽容,文静,有主意。喜欢集邮,曾用自己的课本改装成集邮册,有很多绝版的邮票。她的缺点是倔。

 查日斯用语文课本自制的集邮册

文革中,因父母都是蒙古族,被双双打成了内人党,都被关押。我1968年去巴盟插队,哥哥也给分到了伊盟,家里只剩下查日斯和弟弟妹妹,她那时才15岁,担起了维持全家生活的重担。她给关在牛棚的父亲送饭,探望母亲,传递消息,处理家中面临的各种事物。自己买菜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弟弟13岁,妹妹10岁),还学会了使用缝纫机,给弟弟补衣服。她手很巧,能自己织毛衣,编尼龙袋等。


全家被赶到小平房,没有暖气,冬天酷冷,没有块煤,她就捡煤渣或者扫树叶子,用来给全家取暖。她人虽小,却有主意。晚上为防止坏人进来,她就在门框上放两块砖头,坏人一进来正好砸着脑袋。那正是1968年底,1969年初,挖内人党的高潮。自治区政府大院非常混乱,天天听这人死了,那人死了。她一个才15岁的小孩却不慌不忙,带着弟弟妹妹从从容容过日子。她参加弟妹的家长会,扫地洗衣,缝缝补补,家里家外的事,全能应付。


她脾气好,不发火,有主意,能管住弟弟妹妹。如果弟弟妹妹贪玩,她就说先做作业,否则不给你们讲故事了。这一招儿很灵,弟弟妹妹立刻乖乖地做作业。


从1968年到1971年,文革中最困难的这几年,家里全靠她了。是她挺着,为这个家立了大功,弟妹没有遭受太大的苦难。 


兄弟姐妹中,她最能干。我虽然是姐姐,她比我能干,对父母也最关心。查日斯跟我不同,我是被照顾大的,查日斯是照顾别人大的。很多人也都觉得查日斯更像姐姐。一到开学,因为我不会包书皮,她帮我包书皮。我不会洗衣服,她帮我洗衣服。我插队后每次探亲回来,她对我嘘寒问暖,四处帮我跑腿办事。替我买东西,为我缝补衣服,给我打行李……倒像我是她的妹妹。

查日斯(左一)与同学

她心灵手巧。会用电光纸刻各种图案。文革这几年逼得她早早就学会了干各种家务。有的男同学说,她要是不走,我们肯定找她当老婆。家务活儿做得那么好,善良贤惠,是理想人选。


母亲到14中学只当了10个月校长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断断续续批了10年。1971年母亲被解放,去呼市26中当了革委会主任。呼市郊区桃花公社的领导对母亲说可以安排查日斯。母亲告诉女儿后,查日斯坚决不去,她说:“去那儿又沾你的光了。我不沾你的光。”


兵团来招人后,她报了名。因为兵团要政审,条件高。她要用去兵团来证明自己家里的问题不大,证明自己不比别人次。


结果她被选中了。


走的时候,父亲还在关着。只有母亲为她送行。


到兵团后,很快就提成了班长,最后连里让她们班管磨面机,为全连磨面。


查日斯从小学到中学全是班干部,有领导能力,组织能力,稳稳当当。跟同学们的关系很好。到了兵团后也与其他地方来的战友相处得很好。


1972年父亲放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想见见查日斯。亲自给团里写封信,要求批准查日斯春节回家探亲。从1968年父亲被抓起来后,父女俩已分别4年多。


连里回信表示让她回家影响不好,因为她是班长,探亲指标有限,不能人人都探亲,那会影响连队的工作和战备。


谁知道她竟从此永远也没有回家,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1972年5月4日晚上,连队召开了庆祝五四青年节联欢会,查日斯还表演了节目。第二天中午,她身先士卒,积极参加救火,不幸殉职。


出事后,是母亲和哥哥去的。


父母从1966年挨整,到1968年升格,遭关押,现又出现这件事,打击特别大。母亲心情万分难过,不久又得了红斑狼疮,险些丧命。


内蒙电视台在知青下乡30周年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突然播出了这69个人的名字。我们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又被撕开了。


西乌旗物资局出于对父亲的同情,在烈士陵园里种了一些松树,可大部分都死掉。父母在查日斯去世10周年的时候做了一个花圈,放在纸箱里不让别人动,上面写着:父母永远想念你。


全家最苦的是她查日斯。我在磴口县插队,那地方很富,还比较舒服。


父亲2001年去世。2002年查日斯去世30年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又去了西乌旗烈士陵园一次。

父母为查日斯做的纪念盘

查日斯是栋梁之材

查日斯的蒙语意思是柞树。一种落叶乔木,高可达30米,叶子倒卵形,木质坚硬,耐腐蚀,可用来做船、枕木、大梁。 


查日斯的嗓子很好听,像个广播员,班里学习时,她总给大家念报纸,并教会了班里同志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在五四青年节联欢会上,她还带领全班战士齐唱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首歌。


查日斯的名言是:“三颗黄豆的营养顶一个鸡蛋。”于是每逢吃饭时,如果菜里有黄豆,她们班的战士们就数着吃了多少颗黄豆,再计算相当于多少个鸡蛋,聊以自慰。

——诸兵团战友们说


她是妹妹却有颗姐姐的心,她是妹妹却干姐姐的活儿,瘦小的竟然比体壮的会干能干。姐姐回家探亲,她为姐姐做饭、跑腿儿、装箱、打行李。让姐姐连连感叹:查日斯比我能干! 


她外表虽然算不上天香国色,也挺迷人,被不少男生当成理想老婆的首选。有些男生窃窃私议:找老婆要什么样的好?就找查日斯这样的!


她负责全连的磨面工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都在磨房里闷着。环境狭隘,工作单调,噪音震耳,空气混浊,却任劳任怨。为解决全连近200人的口粮,作出了贡献。


革命到了极点就变得本末倒置,重国家轻个人到极点就酿成灾难。于是牲畜重于人。草、树、木头高于年轻的生命。为扑灭大火,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付出惨重的牺牲!


查日斯这栋梁之材,自然冲锋在前。


查日斯无畏,敢以瘦弱之躯去阻挡烈火!查日斯无知,仅被野火轻轻一舔即永远消失!查日斯无愧,说到做到,言行一致!


伴随着一群年少孤魂飘然而去,春天来了,宝日格斯台的草原格外的嫩绿。熟悉内情的人知道,因为有69个青春肉体的肥沃,这片草原才那么碧绿,那么茂盛,那么芳香。

我们的查日斯,这棵名贵的柞树也为光秃秃的荒野增添了一点姿色和灵气。

杨红原

(1951——1972)

1951年9月1日生于济南,汉族,北京三里河第二小学毕业,1964年秋考入北京师大二附中上初中,1965年转到呼和浩特市入第二中学。1971年4月1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0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采访记录
杨红原的母亲杨清明:

1972年五四青年节那天,杨红原、查日斯、力丁几个孩子又唱又跳,哪想到这是她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11点40分着火。12点20大火就过去了,也就几十分钟,烧死一大片。如果能及时拉回来,及时抢救,不会死这么多人呀!


听说杨红原回到连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了。但别人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脑子还清楚,耳朵也清楚,能凭声音判断出是谁。她是晚上8点咽气的。她说想喝水,兵团战士就给她水喝。其实呼吸道烧伤不能喝凉水,一喝,呼吸道肿胀,就憋死了。缺少常识哇。几个活着回来的本来都有抢救的可能。可那里条件太差,医生水平也太差,结果都死了。


牺牲这么多人,说明你领导水平有限。杨红原的父亲从不流泪,在接到她的噩耗后也流了泪,还哭出了声。这老头子饱经风霜,原则性特强,亲戚熟人朋友找他办事,一律不管,六亲不认,把人气得背后直骂他。


我曾为这件事到北京的国务院接待站上访,到了那儿,没说三句话就把我打发走了。一群年轻人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年纪轻轻的太可惜了!为什么这些孩子得不到应有的保护,为什么出了这么大事故,还说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还要给连队领导立功?


我曾要求扒墓,看看下面到底是不是我女儿,但被制止。上面说谁要挖,谁就是破坏烈士陵园,谁就是现行反革命。


我对呼市民政局也有意见,民政局离铁路医院就隔一条街,也不管烈士家属樊淑琴家的事。樊淑琴的父亲脑子受了刺激,成天与老伴吵架。老伴没工作,挺健康的却得了肺癌。


红原这个下场,是她自己找的。为了上兵团,她求爷爷告奶奶,写了好些次申请。我安排她去安徽老家落户,她还不乐意,又从安徽跑回来,非要去兵团,结果就这个结局。那时候,去大草原的孩子们都是一腔热血,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为了去兵团还写血书,苦苦去兵团却给自己找了一条不归路,到那儿一年零一个月就没了。


我曾给她寄过一次糖,没有吃完,遗物里还剩一些,拿回了家。

杨红原的姐姐高阳红:

我们全家5个孩子,杨红原排行老三,小名三儿,我是老大。


父亲姓高,文革前为内蒙古轻工业厅副厅长。全家孩子都姓高,唯有杨红原姓杨,随母亲的姓。


小时候杨红原没送托儿所。特别乖,能自己玩儿,一天到晚不用人管。但两岁多时曾自己跑上街,走丢了,后来家里在派出所找到了她。


父亲经常调动工作,家里忙忙乱乱,总搬家,顾不上她,她得到的呵护不多。记得我们住在大连时,年幼的杨红原还曾去垃圾站捡过白菜帮子。一般女孩都比较娇,特别是干部的女孩,很少有这种经历。


父亲调到北京经委工作后,杨红原来到北京,她功课优秀,尤其作文写得好,老师经常在全班念她的作文。


我父亲参加革命前有两个大学文凭,曾在抗大当过教员,爱看书。受父亲影响,杨红原从小也喜欢阅读,没事就看书,看过《鲁迅全集》,找到一本外国名著就如饥似渴,不吃不喝地看,一看一整天。父亲为此还担心她看书看出毛病,曾把书藏起来。


杨红原比较谦和。父母工作忙,没给她多少教育,她是无形中受了家庭的影响。平时和同学关系处得很好,到内蒙后,与蒙族同学关系也很好。


她心肠善良。家里曾养过一只小兔子,哥哥不小心把小兔子踩死了,她特地走了老远,告诉了弟弟这件事,为小兔子之死流了不少泪。


文革中父亲被打成了叛徒,关进牛棚。班主任对她态度变冷淡,还曾为一句话整过她。她郁郁寡欢,思想苦闷。当兵团头一次来学校招人时,她积极报名,却被拒绝接受,政审没通过。她不死心,继续一次又一次的找……然而人家就是不要她。一时间她痛苦到极点。


母亲让她去安徽老家散散心。老家有个舅舅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当过乡长、小学校长,关系多。杨红原去后,舅舅说你别回去了,我在这儿给你找个工作。可杨红原住了一段时间又返回内蒙古。她还是想去兵团,觉得兵团过部队生活,发枪,比安徽农村有意思。


她看过《军队的女儿》,对军垦生活十分憧憬,梦想成为一名兵团战士,穿一身绿兵团服……她看见别的出身不好的能去,自己却去不了很不服气。当时都说兵团是按参军条件招人,所以她越去不了越想去,非要证明自己不是下三滥,是有水准的。


1971年春,锡盟兵团首次来呼市招兵,听说这次招的名额很多,政审条件放松,黑帮子弟也要。她欣喜若狂,专程去北京看望我,住了两周。回去后就报了名,顺利被批准。那些日子,她沉浸在无比激动和喜悦之中。


哥哥当时在郊区插队,说好了要去火车站送她。但她走那天黑河发大水,等过了河,哥哥赶到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只有母亲给她送行。杨红原走时喜形于色,一点也不悲伤。母亲也为她高兴。


到兵团后,与家里来信不多。安徽的舅舅说杨红原曾给他去过一封信,写得很长。她干活实在,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腰还扭过,想请假也不敢。实在累得难受,就找没人的地方哭。貌不起眼的她还曾经拿过全连脱坯第二。有一次救火,大冬天把鞋给走掉了,曾把脚冻起泡。


要知道,她在家从没干过活儿,不会做饭,不会干家务。到兵团后却成为了劳动能手。

不能落在后面

冬天,5连炊事班着火,我们穿着大头鞋去救。杨红原嫌大头鞋影响速度,就把大头鞋扔了,光着脚跑,结果两个脚全都肿了,肿成一个大泡。杨红原爱甩脑袋,很单纯,不会显示自己,不会跟人套近乎。


杨红原脱坯,先是穿雨鞋,后来索性光脚。一天下雨,盖坯的席子不够,她拿出自己的被子盖,弄得泥糊糊的,受到连长表扬。

——刘萍等几位兵团战友介绍

救火之前,何指导员在连部篮球场作了紧急动员,他说:这场大火如果不及时扑灭,将会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同志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要奋勇当先,尊照团领导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火扑灭。


这时候,骑马去看火情的牛连长返回连部,对着何指导员以及集合的兵团战士们说:“大火已经过来了,还不快上!”


口气中有不满,有催促,有嗔怪。


于是兵团战士们仿佛像飞出鞘的箭,个个奋勇当先,向连部后山猛跑过去,连个队形都没有。年轻人都有自尊,谁也不愿被连长认为临阵畏缩,胆小害怕。杨红原也如此。她憋足了劲,大口喘着,往前猛跑。


四连兵团战士们跑步奔向火场的时候,那场面相当吭奋。包括病号、炊事班、勤杂人员,能走的都走了。这里面可能也有浓厚的好奇心,小战士们都刚来草原,顶多才一年,谁也没有救过火,都感到救火很新奇和神秘。整天干活单调而乏味,哪有救火刺激有趣。更何况牛连长说了那话,小年轻的,谁好意思落在后面,让连长瞧不起啊!杨红原拼命地跑,她不愿被人认为是松包,不能落在后面。


救火队伍随着速度的快慢,渐渐的前后拉开了距离。杨红原属于前面部分。临出发前,她特地穿了周凤英的前开口绿毛衣,不用套头,特好穿。所以走得早,一直跑在队伍前列。当滔天大火围住他们之时,枯草给烧得噼噼啪啪响,瘦小的她经过顽强挣扎,竟然侥幸生存,被活着拉回连部。她脸肿得老大,不住地要喝水。给她喝了水后,又把中午的小米饭全都吐了出来。身上那件借来的绿毛衣竟然完好无恙,只两个袖子烧焦了一点点。


开始她自己还能坐起来说话,低声感慨:“啊呀,这可怎么办呢,烧得这么厉害,眼睛都看不见了,还怎么干活?”后来渐渐昏迷。曹副连长轻轻地用湿毛巾擦她的额头,不住呼唤着她,鼓励她坚持住,马上就来车给她送到师部医院。可眼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停止了呼吸,曹副连长心如刀割,止不住放声痛哭。


很多女生都听见了曹副连长的凄烈嚎啕,感觉那声音在草原的夜晚特别吓人。


当初杨红原养的小兔子被哥哥踩死,难过之极,四处告哥哥的状。谁料到她自己也早早死了,可不是一只小兔子,老妈悲痛欲绝,多次上访国务院。

杨红原啊,你在断气前的最后两个钟头,还为自己受伤不能干活发愁。你怎么就想着干活呢!


现在,杨红原留在世界上的唯一痕迹,就是那张模模糊糊的照片。

纪实片:永远的怀念纪念为扑灭大火牺牲的内蒙69位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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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草原启示录》、《烈火中的青春》作者: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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