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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声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山雨欲来

作者题记

这是一本属于我们自己和那个时代的书。


谨以此书,祭奠所有在辉煌的噩梦中悄然死灭的青春。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留在昨天和走进今天的同龄人。

《中国知青梦》
第三章:山雨欲来

作者:邓贤

1

上海赴云南上山下乡知青丁惠民(左)

凌卫民在医院里再也待不住了。


这是一座简陋的农场医院,医院背靠场部机关,环境相当幽静绿树成荫,流水环绕,却又零乱破败,蚊虫成群。由于医院建筑普遍采用油毛毡盖顶和土基砌墙的传统工艺,因此大多数病房都因热带风雨的长期侵袭而变得歪歪倒倒泥泞不堪。


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妨碍医院成为泡病号的男女知青心目中的天堂。


数以百计的知青源源不断地挤满了所有的病房,然后继续进驻门诊部和医院所有的过道、走廊。医院由于知青的持续拥入而一的阴霾充满生机与活力。病号们天天聚集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打发漫长时光:你来我往,或者你不来我也往;访旧朋,交新友,串门聊天打扑克;举办各种形式的精神聚餐,搞出许多别出心裁的恶作剧;交流回城信息,每天举行次数不等的新闻发布会等等,乐此不疲。你很难指责这些享受公费医疗和病号待遇的年轻人虚度青春浪费大好年华,因为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在艰苦的劳动中程度不同地落下了肌体上的损伤:胃病、肝肿大、关节炎、低血糖或者妇科疾病。但是更大的创伤不在肉体而在精神上,因为整整十年过去了,知青的前途命运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因此他们才不得不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打发属于自己人生中那些漫长而空虚的美好时光。


凌卫民就是这样住进医院并成为该院内科最有资历的病人之一。


凌卫民是上海南市区人,六九届初中生,原先在景洪农场跃进分场当割胶工,后调入分场小学做勤务。从外表上看,他属于那种家境优裕的有教养的上海人:瘦削,白皙,举止斯文,皮肤总也晒不黑。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技术员。凌卫民从小天赋聪明,口齿伶俐,父母对他一直期待甚高。不料小学毕业,便闹起“文化大革命”,理想变成噩梦,初中未毕业便到边疆当知青,一当十年。


在景淇农场上万名知青中,凌卫民一直是个小有影响的人物。虽然他的影响和知名度从未见诸任何报端和铅字材料,但是领导一提到他的名字却往往感到头痛。


一次在连队,营长要处理一个知青,众皆敢怒不敢言。凌卫民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营长恼羞成怒,喝令将他一绳子捆了,吊在房梁上示众达八小时。


还有一次赶景洪街,一群重庆知青与人发生冲突,当地人自恃人多势众,将知青围在街当中棍棒交加。这天凌卫民本无事,只因路见不平,便操起一根扁担参战,当即被打翻在地,头上砸开一条大口子不料送进医院,当地赤脚医生尤其痛恨聚众滋事无法无天的亡命徒借口没有麻醉药,硬是在肉皮上活活缝了十八针。凌卫民一声不吭黄豆大的汘珠淌下来,直到手术结束,竟把嘴唇咬出许多血痕来。


如果谁以为凌卫民仅只是一介鲁夫,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凌卫民不仅敢于主持公道,而且胸怀大志抱负不凡。他读书甚多,兴趣广泛,尤其喜爱伟人传记和战争文学,因此对一切顶天立地的人物:恺撒大帝、拿破仑、希特勒、斯大林、尼克松、基辛格乃至曹操、宋江、忽必烈、孙中山一律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九七二年“批林整风”,他在农场大会上发言,说古论今口若悬河,竟然同时证明了英雄创造历史”和“人民创造历史”都是真理,令会议主持人不辨是非刮目相看。


问题在于凌卫民在领导眼中始终有个好逸恶劳的坏印象。在连队这位能言善辩的口头革命派从不好好劳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遇雨季天或者大会战就泡病号。更严重的问题出在他的世界观上。他亳不掩饰自己对于体力劳动也就是“与工农相结合”的轻视,抗拒思想改造,不肯主动"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相反,他欣赏“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剥削阶级思想,坚持认为“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因此他一直为自己没能赶上战争年代或者爬雪山过草地而深感遗憾。


对个人来说,没有英雄的时代至少是一个悲哀的时代,它表明社会不需要公平的淘汰和竞争。而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英雄辈出正是社会进化生气勃勃的一个重要标志。在英文 ASPIRATION中“野心”与“雄心”是同一个词,没有高下之分,唯一的区别在于你取得成功或者失败。


这天,就在郁郁不得志的景洪农场医院内科第二十二床病号凌卫民捧着一本掉了封皮的破书读得枯燥乏味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邻室知青正在发布关于橄榄坝知青闹事的重要新闻。


仿佛一记重锤,他的心脏猛一收缩,然后重重扩张开来。这个消息对他不啻是颗炸弹,炸开包裹在他周围的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振。汹涌的血流好像决堤的洪水猛冲大脑和面颊,使他至少在几秒钟内,感到短暂缺氧和呼吸紧迫。


这是一种直觉,一种个人对于时代政治和社会气候的敏锐判断,他感受到那种埋藏在历史深层又始终躁动不息的历史机缘的隐隐召唤。当古往今来的历史长河将某种空码和信息传导给人类社会时,只有少数嗅觉敏锐的优秀人物能够接收这种信息并做出能动反应。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注定要选择他们代表本阶层或者本阶级多数人的利益。


凌卫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对于一个长期埋没在底层又不乏领袖欲望的二十五岁的小学勤务来说,泡病号仅仅是一种手段,一种权宜之计,只有运动才造就生命此刻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充电,被造就,正在脱去浑身锈迹斑斑的肮脏躯壳。然后好像一只渴望搏击的海燕,当雷声还在地平线上滚动时,它已经嗅到风暴来临的腥湿和海浪的咸味。


凌卫民取出小镜子仔细梳理一下头发,然后一跃而起,径直走进值班医生办公室。他对惊讶的医生友好地笑笑,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要马上出院。“


半小时后,拎着简单行李精神焕发的这位小学勤务走出医院大门。他的脚步铿锵有力,充满信心,不管他是否意识到历史的选择,他毕竟还是带着几分自觉而不是完全盲目地走向历史。


他明白,机会到来了。

2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二日,一群愤怒的知青搗毁了橄榄坝农场七分场医生成果木的家,幸好当时成医生坐在场部写检查,免遭伤害。


此后几天,一直有人企图对成医生进行暗中袭击。场部还得到报告,有知青正在策划非法绑架该医生。


农场保卫部门及时采取措施,并密切注视阶级斗争动向。十四日夜,一名歹徒欲纵火烧毁成医生家时,被髙度警惕的执勤巡逻人员当场抓获。

农场医院的西南角有一间简陋的停尸房。连日来,这个一向被人们视为畏途的地方突然成为当地舆论注目的热点中心。许多闻讯赶来的知青络绎不绝,将停尸房围得水泄不通。死者被换上一身草绿色军装,头发梳得像过节一样整齐,面部淡淡化了妆,部分掩盖了年轻生命被撕裂那一瞬间残留的痛苦痕迹。那个未及出世便过早夭折的小生命被裹在襁褓中,与他的母亲并排躺在一起。母子俩看上去都不像是遭到意外而是熟睡一般。


前来吊唁的知青大多是本农场的同学或战友,他们有的赶了很远的山路,个个挽着裤腿,臂戴黑纱或者小白花。有的女知青尚未进门就忍不住大放悲声。人们与其说用眼泪痛悼亡友,不如说同时也为自身的知青命运而悲泣。


医院的人们长时间沉浸在这种悲痛和压抑的气氛之中。


十五日,适逢橄榄坝赶街,大批边远连队来赶街的知青闻知此事后纷纷拥向医院,人们无不为女知青母子的悲惨命运所震撼。无论从前认识或不认识,也无论他们从前来自哪座城市,操着什么口音,只要你是知青就不会无动于衷。人们互相传染和彼此激发着长期被压抑的怒火与不满。有人筹划举行追悼会,要求农场善后处理;更多的人提出必须追究肇事者责任,改善知青待遇和医疗卫生条件,等等。上述提议立即得到多数知青一致响应。于是这种由女知青猝死引发的不满情绪迅速演变为针对知青普遍命运的反抗行动。


知青中迅速扩散的敌对情绪使得农场领导深感不安。当天下午医院借口天气炎热尸体不宜久停,试图将尸体转移掩埋,遭知青阻拦未果。


十六日,农场保卫部门奉命强行处理尸体。知青不允,双方发生摩擦。消息传开,知青哗然,于是越来越多群情激奋的男女知青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


冲突一触即发。

3

“我早就说过,对不对,抓纲治国′抓什么呢?就是抓阶级斗争这个纲嘛.…我们搞了几十年阶级斗争,七斗八斗,揪出林彪四人帮′,这就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嘛……”


当紧急电话打到垦区机关的时候,西双版纳垦区指挥部党委副书记兼指挥长贾立全正在会议室主持常委会并讨论向省委表态的重大问题。


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已经相当持久地进行了将近半年。历史证明,这场讨论的意义和影响早已远远超越了理论界,成为全国解放思想和改革开放的直接政治动力。对于包括贾书记在内的垦区大多数领导来说,他们文化程度不高,是大老粗,并且本职工作是农业开发而不是研究理论,因此有充分理由对这场讨论不感兴趣。但是政治斗争的职业敏感又提醒他们,这场讨论的真正用意决不仅仅在于理论本身。


贾副书记是这样一位干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入伍,走南闯北,解放后转业,在农场担任领导。他对领导工作始终很有责任感,“文化大革命”几起几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说“不计较”当然不大准确,因为贾副书记对于职务升迁和权力大小还是很在乎的。身在其位,谁又能够超脱得了呢


半个月前,省委书记安平生在文山州检查工作时代表省委表态,拥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安书记的表态排在全国倒数第二位,云南形势终于明朗化。此后,全省各地、州、市委纷纷表态。表态是一种政治宣言,它只表明你的政治立场,而不在乎你是否真的弄明白那些关于真理标准讨论的深奥难懂的理论问题。


常委会开得跟预料中一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常委们与其说热烈发言向真理靠拢,不如说争先恐后向第一把手表态。靠在沙发上的贾副书记满意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常常不失时机地插入一些提纲挈领的见解,开上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把会议气氛和思路置于一把手权威的绝对控制之下。


就在这时,橄榄坝农场的紧急电话打到了会议室。


这样闹下去怎么行?乱弹琴!……贾副书记声音陡变,脸拉长了,“他们有意见,可以按组织原则反映嘛,怎么可以聚众闹事,停工停产,嗯,还想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吗?


会议室空气陡然紧张起来。常委们个个屏息静气,不敢弄出响动。


“你们马上查一查,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抓起来,我不信他们能闹翻天……:喂喂,我说你们不要怕,要丢掉顾虑,天塌下来还有党委嘛!


解放思想也不是不要原则……“


有人小心翼翼提醒:“上面知青工作会议还在开,万一……”


陈永贵副总理已经讲了话,上山下乡的路线是正确的,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对这一点不能有丝毫的怀疑和动摇。”贾副书记目光炯炯地环顾在坐的常委,对着话筒厉声说道,“以后还要动员更多的知识青年到边疆来,老知青不安心,新来的怎么办?现在知青中谣传很多,某某农场有人收听外国台,还到处散布说中央斗争激烈谁谁已经免职,这不是阶级斗争是什么?我说同志们,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松不得的哟……“


一把手定了调,其余人都不再吱声。于是贾副书记略略思忖后断然决定:”第一,医生的问题是人民内部矛盾,要作深刻检查。第二,尸体要马上处理。第三,对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和聚众闹事的首要分子,要坚决打击,决不手软。“


这天下午,垦区党委会顺利通过常委决议,完全拥护并决心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马克思主义的重大政治立场。

4

垦区领导的指示得到迅速贯彻执。


十五日,肇事医生被转移到场部严密监护,农场保卫部门和武装民兵紧急出动,准备强行处理女知青尸体。数以百计的知青闻讯赶来,以锄头、长刀、铁棒对峙。

十六日,聚集在场部和医院的知青已达两干多人。双方僵持不下。

文章摘自《中国知青梦》 音频来源喜马拉雅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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