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遭遇狼群的回忆
我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回北京20多年了,但在25团的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使我至今难以忘怀。
那是1974年的事情,当时我是23连的卫生员,承担着连队几百人的医疗保健工作,除了看病打针还要负责孕妇的产前检查和接生。在我的工作范围内,给孕妇接生是我最胆怯的工作。
一天傍晚,我发现连队里有一些人在切切私语,神秘的说着什么,一打听,原来一个外号叫“胖子”的上海知青未婚先孕了,这件事成了连里谈论的热门话题。那时,由于受传统思想的影响,都认为“胖子”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可礼遇。“文革”时期,人人都标榜自己是革命者,所以很多人都远离她,当时我也远离这个年轻的孕妇。大家虽然都在背后议论她怀孕的事,但是谁也不愿当面说她怀孕,她自己也不跟别人说,连队领导装着不知道,还给她派重活干。
有一次我路过猪号,看见“胖子”挺着大肚子,在费力的挑两桶猪食,我看看左右没有什么人,上前对他说:“‘胖子’,你注意点。”“胖子”把头一昂,满不在乎的笑着说:“没事。”她见人还总是乐呵呵的。我想:“这人也不知道发愁。”
但是有一天,我路过连队边上小树林,因为是深秋,树上不愿落地的红的、黄的、和绿的树叶,和斜阳相互辉映,此时我感到树林中的风景独好,它们好像在呼唤阳光,和我一样不愿进入严寒的冬天。这时,我隐约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我朝哭声轻轻走去,躲在一棵树后,往树林里定睛一看,原来是“胖子”一边用手抠着树皮,一边叨唠着哭,好像悲伤地在对大树哭诉。我本想进去劝劝或安慰她,但又一想,她不承认自己怀孕,叫我从哪方面安慰她?就让她哭会儿吧,于是我转身朝回卫生所走去。回到卫生所后,我忙着消毒针管,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胖子”哭泣的影子挥之不去,突然一想:“‘胖子’不会自杀吧?我不能见死不救,不管怎么样,也都是远离父母的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应该救她。”想到这里,我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树林跑去,刚一出门,我呆住了,“胖子”正迎面走来,脸上好像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见到我还笑了笑,但不管怎么装着强颜欢笑,却掩盖不了她内心的痛苦。
1974年的初冬,天气格外冷,刚进入11月,北大荒已是白雪茫茫,这时下的雪要到明年的四五月才能融化。星期六这天,天阴沉沉的,刚5点钟天就黑了,从地里砍柴的,脱谷的知青们都下班回来了,方圆不大的连队顿时喧哗起来,有人端着盆打水,有人提着暖壶打水,还有的人拿者饭碗到职工食堂买饭,成家的职工家属忙着喂鸡、喂鸭、喂鹅和喂猪,人和牲畜声混在一起,十分热闹。我刚要吃饭,一个上海知青跑到卫生所对我说:“曹大夫,‘胖子’说她肚子痛,你快去看看吧。”我赶紧跟着那位知青来到“胖子”住的女生宿舍,宿舍里长长的南炕和北炕上知青的铺盖卷一个挨着一个,知青们有的在洗脸,有的在洗脚,有的在洗衣服,乱糟糟的,我一进屋大家都安静了。只见“胖子”蜷缩在炕头,抬头看了我一眼后,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了,屋内30来个知青都不说话,望着“胖子”,我站在“胖子”跟前冷冷地问:“你几个月了?”,“胖子”哭着说;“什么几个月?你说什么?十三点。”(十三点是上海骂人的话),胖子都快生孩子了还装糊涂,不好意思说自己怀孕,我心里想:“未婚先孕自作自受。”嘴上只说了一句:“没出息。”转身出了宿舍,找指导员去了。
指导员听说“胖子”要生孩子,脸马上沉下来说:“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女生宿舍里,宿舍里都是大姑娘,赶紧送营部卫生所。”我说:“营部卫生所要走10多里地,又没有汽车,半路会不会出事?”指导员说:“咱们也不好解决,套马车赶紧走。”
在我们连队,家属怀孕后,都在家里生孩子,“胖子”没有结婚,所以没有家,卫生所就一间房,还经常有人看病,根本没法让孕妇生孩子。我想只能送走了,想到一人照顾不了“胖子”,就对指导员说:“让‘胖子’的男朋友跟我一起送吧?”指导员说;“没人承认她们俩是夫妻,不能让他送。”转身对旁边的人说:“快去让车老板小张套好马车。”
车老板小张是兴凯湖劳改农场内迁人员的儿子,20多岁,膀大腰圆,长得也精神,因为出身不好,在连里抬不起头来,平时很少说话,连里脏活、累活都是让他干,他总是默默地干着连里派的活,很少有人注意他。
我返回宿舍,对“胖子”说带她到营部卫生所去看病,“胖子”心里明白,也没反对,顺从地跟我上了马车。马车驶出连队时,天更黑了,北大荒的黑夜静悄悄的,只有急促的马蹄声,仔细低头能看见两旁被雪覆盖的壕沟,壕沟中没有被雪盖住的蒿草在风中抖动,过了壕沟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地。“胖子”躺在车上,我冻得双手抱在前胸,忽然“胖子”呼的一下子坐起来,吓了我一跳,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衣服,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一样大,急促地说:“曹大夫,我肚子疼,快疼死我了。”我怕出事才百般地安慰他,心里祷告:阿弥陀佛,千万不要生在路上。
“胖子”刚安静下来,突然,不远处传来像小孩哭一样发出悲哀的长嚎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使人毛骨猝然。往来自声音的地方一看,绿色的亮点在来回摆动,我的心一紧,大家知道遇上狼群了。与此同时,拉车的马发出尖利的嘶鸣,两个前蹄高高的抬起,转身越过壕沟奔向荒地,冲着狼群方向跑去,马惊了,也许马要去和狼战斗,所以朝狼群跑去。我一把搂过“胖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捆在车板上的绳子,趴在车板上。马车狂奔,车轮在布满一个个蚂蚁楼子的野地上像被弹起的球一样向前跳跃,(蚂蚁楼子是大蚂蚁筑的巢,约半尺高,冬天冻的硬硬的)我混身被上下猛烈颠簸得快散架了。我和“胖子”吓得像疯子一样惊叫着,心跳到了嗓子眼,我拼命死死的抓着绳子和搂着“胖子”趴在车板上,我知道如果从马车上掉下去,不是摔死,就是被狼吃了。马车在荒野里狂奔着,我耳边传来车老板大声的吼声:“抓紧绳子!不要慌!”
我趴在车上,只见车两边的黑土迅速后退,听到老板的声音,猛然一抬头,只见车老板不知双脚立在什么地方,健壮的上半身紧挨在马后,手扬马鞭,迅速用力的横竖交叉着猛力甩鞭,发出“啪、啪”的响声。黑夜中他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看不见狼群的绿眼睛,看见的只是无所畏惧的英雄。
突然,“嘎”的一声马车终于停住不动了。车老板跳下车,呼呼喘着粗气,抚摸着马头,马耳朵被鞭子抽的只有一半连在马头上,老板很伤心,双手粘糊糊的全是血。老板默默的拉着马的缰绳掉转头往回走,狼群虽然仍在远处嚎叫,但没有过来。我感叹的说:“天哪!我们在死亡线上走了一圈。”车老板说:“制不住受惊的马,我们就死定了。”
马车回到去营部的路上,一切恢复了正常,我们一身冷汗后,更加感到寒冷,冻得上下牙打架,我用被子把我和“胖子”裹在一起。这个在“文革”中被人看不起的年轻车老板,平时很少和别人来往,好像只知道干活,没有人注意他内心想的啥。我这个自认为出身好的革命知青,在危险面前,看到车老板是那样的勇敢,突然间拉近了我和老板的距离。我想到连里人都看不起车老板,就说:“小张,今天多亏了你,换了别人赶车就完了。你是不是觉得社会对你不公平?”小张想了一会儿,说:“谁也不愿意出身不好,社会也没有绝对公平,老百姓有活干,往前看,自我感觉好就好。”他的话让我沉思了许久,我想顺顺利利、平平静静的一生应该也是幸福的。
马车到营部卫生所门口,已经晚上10点钟了,“胖子”腹痛加剧,我马上找到在所里蹲点的农场医院陈玉山院长,说明了情况,并特别说明此人是未婚的,陈院长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只知道来了病人,他一边从屋里出来,一边对隔壁的小王说:“快把旁边病房生起火,用木头把屋子先轰热后再加煤块,烧暖和点。”一边走到马车前,像慈父一样安慰“胖子”不要怕,把她抱下车,仿佛对这位特殊产妇更加关爱,他和我对待“胖子”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到陈院长慈祥的面孔,我顿时感到自己那样的渺小,我懊悔自己看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我作为一个医务人员,知道“胖子”怀孕,又干体力活,从来没有去关心她,而是鄙视她,不愿给她看病,没有救死扶伤的医德,对人如此冷酷,简直没有起码的人格。正在胡想,听到陈院长叫我:“小曹,快准备接生。”我楞了一下,马上边答应,边忙碌起来。
因平时没有做产前检查,孕妇到生时才知道胎位不正,婴儿的一只脚生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小脚先送进宫腔,并找到另一只脚,抓住双脚,一齐缓缓向外拉,当头部快生出来时,婴儿的下颌卡在耻骨上,我忙按下婴儿的下颌,头很快出来了,生出的婴儿没有哭,我又赶紧提起双腿,拍两下后背,婴儿终于发出响亮的啼哭声,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的脸上手上血迹斑斑,此时我已紧张得汗流浃背。
“胖子”看着我疲惫的样子,虚弱的说:“谢谢你,曹大夫,你就像我的姐姐,我也恨自己……。”她叫我姐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忙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望着“胖子”妹妹受罪的样子,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流。
也许是狼的嚎叫,也许是车老板高大的身影,也许是陈院长慈父般的面孔,也许是“胖子”痛苦的呻吟,深深触动了我的灵魂,从此我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我对人与人的关系有了新的理解。
曹军:1965年北京知青,原为七星农场1队农工,农业中学卫生班学员,9队卫生员,农场宣传科科员,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5团3营24连卫生员,23连卫生员,1营1连卫生员。退休前为北京友谊医院审计处副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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