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云南知青“眼白”——自杀辞世的年青生命

“眼白”作者:邓波

“眼白”是个上海知青。他七岁丧父,十二岁亡母,寄伯父篱下捱到十七岁便到云南支边来了。

这个人干活不偷尖耍滑,处人不世故圆滑,对领导不拍马奉迎,性情刚直不阿,说话也硬撑撑的,所以他显得比较孤癖,不合群,并常以白多黑少的眼睛冷眼看人。上海知青便给他取了个难听的绰号叫“眼白”。


眼白是蔬菜班的第五任班长,前四任都因为“损公肥私”而被解职,牛副队长却看中了眼白“出污泥而不染”的美德,请贤出山,关照了他这个美差。


眼白接任不到几个月,食堂里的菜就不单纯是“九菜一汤”了(实为韭菜叶汤),而开始了吃炒莱见油星、并有酸腌菜的幸福生活。原先夜晚常有“鬼魂”洗掠菜地,自从眼白写了一篇颇有水平的童话式杂文《木瓜树的对话》贴在食堂墙上,不知是知青们照顾他文章写得漂亮呢,还是怕眼白夜有埋伏,菜地也没人偷了。一年过去,冬瓜水瓜大南瓜,萝卜白菜莲花白,木薯莴笋芭蕉芋,苦菜辣椒四季豆……·样样丰收。人们也常唸起眼白的好来。于是便有男老职工想招他入赘,女老职工愿帮他拉扯对象。七整八整眼白在另一个连队相中了长相洋气心眼实在的湖南老职工独生女玉秀。


独有连里的实权人物吴队长不喜欢眼白。因为眼白眼里没有他,从上海探亲回来居然未提油挟肉包糖地去拜访他。而有些知青“心甘情愿”地送他二十斤菜油,入党问题便可顺利解决;送他十斤腊肉入团也好办;送他一架半导体,可换个“把儿”工作;送件的确良,犯错误可免予处分……有的什么也不图,送他东西只因为怕看他那攫取的眼光和青黑的嘴脸。


眼白唯一的兄弟伙,四川知青永康曾劝他:“牛屎堆上还能开啥子鲜花?眼白,不要再自命不凡了!看不惯就闭眼,听不惯就堵耳,你最好把嘴巴也封起来——说话就跟打棍子一样!“人怕出名猪怕壮’,学聪明点,尽量缩小自己的位置。


你经常看到老鹰被人射死,总难得看到蚂蚁被人踩死嘛!把脑袋缩起,把背驼起,给“吴座’提桶菜油去!不然,要遭他收拾……


眼白还未听完,气就不打一处来:“侬啥辰光也变成了马屁精?平常假正经样儿?吾哪哪莫看穿侬!要送侬送,摇着尾巴去送!勿要乱讲脏了阿拉耳朵!”


永康一听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气得用昆明话上海话大骂:“港度!日脓疱!老十三点啾!”转身就离开了眼白。只有玉秀理解他,安慰他说:“眼白,你是对的。做人就要做得正正直直,干干净净,要不然,还不如死了好!不过,你要小心点,“吴座会报复你的!”

半年后的一天,眼白突然收到了伯父病危要他速回沪的电报。这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一个亲人,眼白觉得仿佛当头挨了一闷棒,昏昏沉沉。于是,他捏着电报匆匆跑到吴座家里请事假。


昊家充溢着一股浓浓的烤腌肉香味,吴座用手一抹嘴上的油,笑眯眯地招呼眼白:“来来来,坐!四川的腌肉香得很!吃不吃?”眼白木然地摇摇头,把电报递上。吴座看过,便用电报纸擦净手上的油,顺手塞进火塘。火塘里窜出一阵白烟,接着是黑红的火焰,火焰过后一切都成为灰烬了。眼白惊诧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抽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座站起来用手扶住他的肩膀,嘿嘿地干笑着说:“你不要乱想!不会出事的。电报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年月,谁都会骗人!”眼白听到“骗人”两字,就像被黄蜂螫了一口,跳起来叫道:“不!我伯父肯定是病…”“病?当然谁也要病上一病的。吃五谷的嘛,哪有不生病的呢?”吴座又嘿嘿干笑两声说:“马上连里要大会战,把后面那匹山全部开成橡胶带,后勤是后盾,蔬菜班长走了怎么行?还是应以革命利益放在第一位。


眼白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出吴家的。天上开始下雨,雨丝千缕万缕扯得他心痛,他感到胸闷得喘不开气,头像要爆裂似地疼痛。眼白想在漆黑的夜里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憋得喉咙像梗了一块石头。他跌跌撞撞回到宿舍,眼泪这才像开了闸似地无声地流下来……

下了一夜暴雨,野马河水猛涨。河水卷着泥沙和石块在怪石嶙峋的河床里冲撞着,涌起两米来高的浪头,狠命地向岸上扑去。眼白担着一担肥料从摇晃的竹桥上走过,刚碰上吴座从山上下来。他每天都是这样,把知青们赶上山去干活,自己就摸下来睡大觉。这是他的惯例,也是他的秘密。可这秘密瞒不过眼白,因为上下山都必须经过蔬菜地。眼白看见他,厌恶地把头别向一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哎呀”一声,吴座掉河里了。眼白一惊,奔到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下河去。凶猛的河水没能吞掉这个在黄浦江边长大的青年,却把他往石头上磕碰得鼻青脸肿。吴座终于被救上来了。一些知青背地里评论这件事说:“羊羔救了狼,就不要怪狼的牙齿锋利。”


经过这场惊险,吴座又收了不少慰问品,看望他的人不管真心假心络绎不绝。眼白呢,却害了一场重感冒,发高烧,说胡话,好在除了卫生员来打针,就只有玉秀来照顾他,也还算清静。


大会战结束后,晚上开会学习时吴座总结了会战情况。他先表扬了几个很贴他的知青,然后照例开始骂人。先骂请病假的知青懒惰,然后骂后勤工作没有做好。那天上午,牛副队长在山上批评了吴座的一个“心腹”偷奸耍滑,知青们就抱定了主意看吴座骂不骂他。吴座两眼炯炯地闪着光,脸朝西边开始骂了。大家知道这正是在骂东边的那个“心腹”。“反向而骂”,这是吴座的特点。因为牛副队长批评这个知青时唾沫横飞,这个知青就边擦脸边说:“你说就说嘛,不要打标点!”所以吴座现在的批评真是绝妙得无与伦比:“你偷懒,牛副队长批评你还不服气,这就是不服从党的领导!你说我们老牛有点号,胡说!老牛出身贫农,一辈子辛辛苦苦为党工作,从来没犯过错误!我们老牛一不反党,二不投机倒把,三不乱搞男女关系,这样的好人有什么点号!嗯?…”听到这里,知青们窃窃地笑起来了。吴座把那严厉的目光一扫全场,厉声喝道:“笑什么!还有没有一点无产阶级感情?我们老牛就是这样的赤胆忠心,你们说他有什么点号?”笑声更厉害了,有些知青已笑得前俯后仰。牛副队长弓背站着,使劲前伸着颇具“中国猿人”特色的脸孔,老实巴交的,还真以为吴座在给他撑腰呢!

眼白没有笑,他笑不出来。愤怒就像炽热的岩浆烧灼着他的心。他突地站了起来:“卑鄙!欺负副队长老实人!吴座,你是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明白!平常大战,你把大家赶上山,自己就摸下山来睡大觉,瞒不了我!”吴座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一下绷得铁紧,咬牙切齿地瞪着眼白。他嘿嘿干笑几声说:“我是一队之长,就要管家,不管家叫什么队长!我是干部,就既要干,也要布,只干不布叫什么干部!我下山来确有其事,但说我睡大觉,那纯粹是污蔑陷害!胡桂珍!你说说我下来干什么?”胡桂珍是吴座的老婆,一个嘴乖舌巧、心毒如蝎的女人。知青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人精”。她站起来就双手叉腰朝眼白破口大骂:“你血口喷人!队长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废寝忘食,日日辛苦,整天忙了山上又忙山下,他是来帮我磨苞谷了。”“哼!废寝忘食,日日辛苦,你们咋从保管室抬了一袋苞谷回家喂鸡呢?”“眼白”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会场里知青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了:“干部!哼,捞油水的干部!”“偷连里的苞谷”!“刮知青的血汗!”


老狼总归比初生牛核狡猾得多。面对大家的愤怒,他惊恐了一阵,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了。他嘿嘿千笑了几声:“你真想得出来,怎么会说我把苞谷拿来喂鸡呢?胡桂珍,你说说,我们会把队里的苞谷拿来喂鸡?”聪明的“人精”马上心领神会,她拍手大叫:“眼白,你欺负老娘是咋的?好心反不得好报!我本想把苞谷拿到家里磨,可以替几位忙不过来的大嫂看管孩子,难道这也错了?反倒遭你的暗算!”说完便泼了出去。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戏剧性的变化弄愣了。大家互换着眼色。这眼色无所不有:愤怒、犹豫、嘲讽、忧虑,也有得意和畏惧。眼白气得打颤,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真会演戏……”“演戏?嘿嘿……”快快乐乐地做坏事,这也是吴座的特点。胡桂珍气呼呼地抱了一瓶猪油跑进会场放在吴座手里:“我中午就看见食堂里的猪油放在他屋里,本来不想说,看来还是应该揭发。”吴座冷笑着,故意拉长声调阴险地说:“眼白,俗话说不哼不哈,拉屎大泡。你敢于揭别人的短,就应该敢于拉泡稀屎照照自己。食堂里穷得叮当响,大伙儿从早累到晚,一个月才有一两油啊,你这黑心烂肺的人却要偷了去,这不是在喝大伙的血啊!”眼白好像挨了一个炸雷,当时就瞠目结舌。过了一会儿,知青们又议论起来了。有人说:“我以为他多正直,还不是要偷!”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嘛!”“伪君子!贼骨头!”眼白觉得头顶冰凉,天旋地转,简直要气昏了。在恍恍惚惚中他听见吴座宣布:


“过几天,眼白在全队大会上作检查!态度不老实就扭送分场!”


眼白回宿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脑海中重现着中午的情景:吴座的小女儿抱着一瓶猪油蹦蹦跳跳地跑进他的屋,把猪油放在桌上说:“叔叔,我爸说谢你救他,这瓶油给你补身体。”眼白当时想,还是不吃的好,因为接了他的东西就好比借了他的高利贷,一辈子也还不清的。于是,他原封未动地放在桌头。他并不知道这油是食堂的,早知道也不会遭此暗算了。


人一倒霉,什么坏事都会接踵而至。第二天,眼白就在他的屋后发现了两只死鹅。他一眼认出是吴家的,立刻敏感到,灾难又来了。果然,人精来了。她一看见那两只鹅就指桑骂槐。

哪个婊子养的整死了我的鹅?好心黑的人哪!你咋个不死嘛!偷了这样还没有理麻清楚,又偷别人的鹅,我看最后怕是连人都要偷啰!”眼白气得发慌,捏起拳头冲到她面前:“你嘴巴放干净点!再乱骂小心我揍你!”人精愣了一下,随即把脖子扭几扭,撇撇嘴说:“揍我?你没得那个胆量!你敢碰我一根毫毛,老娘把你撕成碎片!”说完提起死鹅走了。眼白气得两眼充血,回屋颓然坐在凳子上。吃饭的哨音又响了,眼白一动不动。他已好几顿没吃了,但并不饿,只觉得一股股苦水在肚里翻腾。


玉秀一连几天没来看他。接着,队里就传着一件新闻: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玉秀被迫失去童贞了。传闻的人还神秘地耳语着:“肯定是眼白……”玉秀知道是谁。她悲痛欲绝地哭着,整天不出屋。她是个传统观念极强的女子,觉得没脸见人,更没脸见眼白。她曾经想死,但为了眼白,她没有那样做。


传闻到了眼白耳里以后,他的悲愤、憎恨到了最大限度。


他木呆呆地在山上转到半夜,才走到玉秀门前。门紧闭着,屋内传来玉秀揪心扯肠的哭声。眼白叫她:“玉秀!玉秀!”玉秀开窗一看是眼白,顿时心如刀绞,更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她自己责备自己:“怎么还有脸见人啊!”“啪”地一声,关上了窗子。玉秀最后那句话像毒蛇一样啮咬着眼白的心,他以为玉秀是在骂他,眼前最后一线生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现在已不再惧怕死神的微笑,反而轻松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已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发狂地笑起来,用这反常的笑声掩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他把屋子打扫干净,被子叠整齐,写了两张条子连同一块金表压在枕头下面。一张写给永康,请他帮还欠另一知青的两元钱;一张写给玉秀,要她收下这块金表留作纪念。一切交待完后,他像一个喝醉酒的人,跌跌撞撞走出门去。他趁武装班的同学熟睡着偷了他们的一支五六式冲锋枪(这“偷”在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切,他做得那么的坦然,他的内心正是十二级风暴过后的平静的海洋。没有比这种屈辱和憎恨更深的了。


眼白往山上走去,他的狂笑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声十分凄惨悲凉,在黑沉沉的群山回荡。这已经不像人的哭声,而像是深山里受了重伤的野兽的狂嚎。死亡的深渊已向他敞开了大口,身边飞舞的流萤就像地狱里的厉鬼怪笑着向他眨着蛊惑的眼睛。眼白决然地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头……


永康和几个知青在深山里找了整整五天,才找到眼白的尸首。惨象使人目不忍睹。经过几天的日晒雨淋,尸首已开始发泡腐烂。头比篮球还大,腿比小脸盆还粗。浑身爬满了蚂蚁,衣裤几乎被蚂蚁咬光了,皮肉也被蚂蚁咬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些小动物正排着长队从死者的鼻子耳朵嘴巴里穿进穿出。死者头部有一大窟窿,一支冲锋枪扔在他身旁的草丛里。永康流着泪蹲下来,想用手替眼白闭上那白眼,可他一碰着肉,便一块块往下掉。没办法,本来他就叫眼白,还是让他睁着白眼去吧!


牛副队长痛哭流涕地上山来了。他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眼白呀,你是好人,不应该死!我们对不起你,直到今天才找到你……可是,我给你拿来的衣服你已经穿不上了,我放在你身边,你自己什么时候想穿就什么时候穿吧!”他哭得像个小孩子,知青们都难过得流了眼泪。


玉秀发疯一样地跑上来,哭叫着往尸体上扑,人们死扯活拉都拉不开。她披散着头发,手里抱了双新鞋硬要给眼白穿上去。她发狂地哭叫着:“他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他就是化成一滩水,我也要捧回去!”可是她的手和身体碰着尸体的地方,肉一块块地掉了下来,死者那双发泡的脚比鞋大好几倍,无论如何也是穿不上去的。玉秀不哭了,只是呆滞地看着那可怕的腐烂的尸体。她默默地站起来,喃喃地说:“穿不上了……穿不上了……”突然一转身把新鞋抛进了深谷,然后靠在一棵白花树上,呆呆地望着太阳垂落的红色天涯。

别人劝她,她一句也听不见;别人拉她,一点儿也拉不动。她的脸白得像一块殓尸布,嘴里只是不断反复唸叨着:“他穿不上了……太阳升起来…”


她疯了。

作者:邓波 女 原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七团二营二连,现在成都81信箱子弟中学工作。


文章来源《青春无悔-云南支边生活纪实》音频来源阿墨m 图片来源网络

欢迎知青朋友来稿,投稿邮箱jianzi103@163.com

推荐阅读

精选知青文章(950篇)——推荐!


长按左边二维码关注 老知青家园

点击下面阅读原文访问荒友家园网站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