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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纪念——献给知青下乡五十周年


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五十周年,发布十年前写的一篇回忆录,仅以此纪念我们不再的青春。
寂静的纪念作者:李大光
目 录

一、放羊

二、放马

三、人工配种

四、赶大车 

五、青春在涌动 

1969年,插队生活的饥饿和对生活的绝望使我开始寻求其他出路。爸爸凭着他的权力,“走后门”把我送到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现在说起来都觉得可笑,都在内蒙古农村,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居然还要走后门。但是,当初确实是这样的。


走后门到兵团没有任何奢望,仅仅是听说,在兵团,大家都是一样的,平等的。甚至还有军装和在学校一样的集体生活。到了兵团以后才知道,生活同样是没有盼望,没有憧憬,也没有幻想。


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我开始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阶段。我的青春的启蒙和对“学习”这两个字的认识。

 一、放羊 

小时候只有在小人书上看到的放羊故事,在兵团的生活中落到我的身上。

我们连一共只有100多只羊,放羊的三个人中两个是知青,一个是中国民航下放的老罗。老罗是大知识分子,曾经在苏联留学,据说曾经是民航飞机上的导航员。他跟老婆和两个孩子全家都在内蒙古下放,他的两个孩子在我们团的另外两个连,他的妻子居然没有安排和他在一起,据说是那样不利于改造,现在想起来实在是有点残酷。当时在我们连下放的这些大知识分子还有电报大楼的和内蒙古歌舞团的艺术家们,他们大多数属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另一个和我在一起放羊的知青叫丁晓雷,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报界大人物丁望,当时也是"右派",在南方的某个"五七干校"接受改造。我们三个住在距离连里大约有几公里的一个单独的小房子,房子有两间屋子,其中里面一个屋子里有一个炕。我和丁晓雷不愿意和老罗住在一个炕上,我们就在外面屋子里搭了两个"炕"。说是"炕",其实是用砖头搭砌了两个小猪圈一样的东西,中间填上麦秸,因为砖头少,为了省砖,砖头之间有很大的空。后来我爸爸和弟弟来看我的时候,睡在上面,第二天就感冒了,头上和脸上还被蚊子叮了很多大包,连眼睛都睁不开。


离我们住地不远有一个大水坑,水坑里的水是引黄河水浇地的时候注入的,我们和羊都饮用这个坑里的水,当然洗衣或者洗锅碗瓢盆也都是在这个坑里,尽管这些东西我们也很少洗。


黄河水作为饮用水当然还是有点问题的,主要是浑浊不堪。当时我们的办法就是往水里放一些矾,泥土会慢慢的沉到底下。苍蝇是少不了的,我们喝水的时候,将水面上的苍蝇往边上吹一吹,就像现在喝茶吹茶叶末一样,喝下这样的水,我们一点想法都没有。


放羊的生活非常单调乏味,无论是插队还是在兵团,生活的艰苦都还可以忍耐,寂寞却是最折磨人的,放羊生活就更是这样。没有放过羊的人是没有经历过最艰苦生活的人。


当你早晨将羊都放出来以后,寂寞的生活就开始了,看着那些身上脏兮兮的绵羊,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有时听到苍蝇的嗡嗡叫声,你会感觉到除了你以外还有生命的存在,但是那些生命距离你是那么远。你会想它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它们的生活中是不是也有烦恼和惆怅?有时你也会想,没有烦恼的生活是生活吗?生命难道一定会受到某种东西的控制?档案、户口、人事关系…..怎么就那么大的控制力?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的吗?简单的生命也许是最值得向往的生命。我有时会对其他世界无尽的幻想和憧憬。


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很多时间都是孤独的,孤独的时候也恰恰是你思考的时候,这种思考是不能控制的,似乎是人的本能。你越孤独,你想的也就越多。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想:海娃是怎么把"鸡毛信"放在羊尾巴下面,鬼子却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一直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在我看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早晨,羊刚出来的时候喜欢欢跳和奔跑,没有经验的羊倌会任由这些生命撒欢,贪玩的羊会一直奔跑,一直到晚上回圈的时候肚子还是瘪的。有经验的羊倌会在它们出圈的时候就压住它们的脚步,让它们埋头吃草。但是在路过苜蓿地的时候,一定要赶着羊群赶紧离开,肥美的苜蓿会使羊流连忘返,最后的结果就是有些羊会撑死。只有控制好速度,而且要注意草地的质量,到晚上的时候它们的肚子才会圆圆的。


防止羊四处跑的办法就是用羊铲挖起一块土或者土坷垃甩到羊的前面,它们就会往回走或者停下,有时用手捡起土坷垃扔到跑远的羊的前面,渐渐的臂力增大,也越来越准。有一次我捡起一块石头甩了很远,打中了一只羶羊的角,角从根折断,我吓了一跳。好在没有多久,那个血窟窿长好了。


每天中午,羊群都会在连队后面的大渠边休息,羊会习惯性的饮水和休息,我们也可以借机休息一下。我已经忘了那时午饭是怎么解决的,我在那个时期关于中午在外吃饭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一次我和老罗放羊,炎热的夏天他的头上蒙了一块毛巾,柱着一个羊铲,在大渠边上站着。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就过去和他说话。聊了一会儿,他说:"要是能吃一个瓜就好了。" 我突然发现,大渠的对面就是瓜地啊!我马上说:"你等着!" 脱光了衣服就跳进大渠,游到对岸,光着身子匍匐进入瓜地。趴着进去当然是怕看瓜的抓住。虽然瓜是连里的,在收获之前是任何人也不许摘的。我摸到一个大个的,瓜皮非常光滑,色纹清晰的西瓜,偷偷摘下,然后一边爬一边将瓜滚到大渠边,把瓜推到水里后,我就滚进大渠,慢慢的游到对岸。老罗高兴坏了,马上就打开吃了起来。那真是一个好瓜啊。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人家老罗想吃瓜,却不直接指使我去偷瓜,而是隐喻的暗示。

饲养排的战友

老罗是广东人,非常会吃,也有钱。他每次回家都会带回一提包奶糖等好吃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是丁晓雷似乎什么都知道。一天,老罗去放羊了,只有我们俩在家。小雷叫我进里屋,他拿出老罗的提包,将带锁的拉链错开,掏出一把糖给我,说:"吃!我请客!"那好象是我第一次见到牛奶糖,吃到嘴里,又甜又香。我们还偷吃了他的一些牛肉干和压缩饼干,我估计这些东西只有飞机上才有。老罗从来没有主动请我们俩吃过这些好东西,我们偷吃他的东西他肯定是知道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藏起来过。


说起来有点值得骄傲,我们连的第一个羊羔是我接生的。那天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路过连里附近的一块地,冬季的田地只有一些茅草,羊主要是吃这些茅草和残留的庄稼。一只肚子很大的母羊突然卧倒在地,一般羊群都是成群的,很少有羊走散,除非特别的气候或者遇到凶猛的狗。那只母羊卧下以后,很快就产下一只羊羔,裹着黄黄的胎衣的羊羔一落地就遇到凶猛的北风,我慌了,大声喊叫,希望有人来帮我,除了呼啸的大风没有任何人回答。母羊舔了一会儿它的孩子后就匆匆的跟着羊群走了,我只好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把羊羔抱起,向连里跑去。"不能让它冻死啊!"这是唯一的念头。


当我将羊羔放在连里一个屋子后再赶上羊群的时候,心里在想:"今后怎么办啊?"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知道,当地老乡在放羊的时候是要背着一个羊毡子做成的羊袋子,他们将其称为"羊包"。羊包里要放一些麦秸,当羊羔出生的时候,马上放进袋子里,温暖柔和的麦秸会将羊羔身上的液体吸干,晚上就可以将它们放在羊妈妈的身边了。


羊羔越来越多。早晨放羊的时候就要将它们母子分开。羊羔留在圈里,留一个人专门饲养。饲料也不仅仅是草,还要有胡萝卜和麸子。

晚上赶着羊群回来的时候是最让人感动的时候,羊群迎着夕阳急急的走着,距离羊圈越近,它们的脚步越快。快到的时候,家里的人已经估计出大概的时间,就将羊圈门打开,羊羔们就像潮水一样涌出羊圈,它们大叫着冲向它们的母亲,母亲也急急的叫唤着自己的孩子,很快孩子就找到自己的母亲,开始吃奶。看着羊羔跪着前腿急急的用小嘴吮吸着妈妈的奶头,只有冷血动物才不感动。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啊,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偷眼看看老罗,"羊们每天都可以和自己的孩子见面啊!"我心里经常这样想。

 二、放马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二团是农业团,在乌拉特前旗,与我插队的杭锦后旗同属巴彦淖尔盟管辖。我所在的连队是十二团七连,那个地方叫生洼地,距离前旗有50多里地。那时没有公共汽车,回家探亲只能搭乘老乡的拖拉机或者马车,有时也可以搭乘其他连,甚至其他团的马车。

团里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来要办一个养马场,建养马场的目的是要将各个连的骒马(母马)都集中在一起,用最好的种马繁殖最好的马,供各个连使用。建马场的任务给了七连,马场地址却定在五连,那是距离乌梁素海最近的连队了。


五连的房子不给我们,我们只能自己去找房子住。当年劳改犯们养了很多兔子,养兔子的圈是一些低矮的房子,我们将兔圈打扫干净,就住进去了。兔圈低矮,需要弯腰钻进钻出。没有炕,用干芦苇打成捆,下面垫一些砖头,就是床了。躺在床上透过简陋的窝棚顶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因为寒冷,睡觉的时候都要穿着所有的衣服,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甚至要戴上口罩,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眉毛和眼睫毛上会挂着霜。晚上看着雪花顺着房顶的缝隙忽忽悠悠的飘进来,落到我的脸上,凉凉的。"我是属兔子的,应该住这里。" 我经常这样说。


生活条件不好,要靠精神支撑,主要的支撑就是政治学习,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毛选。经过学习,一致认为:条件要自己开创,不能等,我们决定自己盖房子。房子平地而起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大家不能总是住在兔子圈里,因此大家决定将其中一个最高大的兔子圈改造成人住的房子。班长王宝光将大家分成两拨儿,大多数人盖房子,一小拨儿人去放马和喂马。由于我的腰在插队的时候留下了病根,不能干抬重东西的活儿,班长安排我负责放马,还有几个人负责铡草。


各个连听从命令将所有的骒马都交到马场,一共有140-160多匹,具体数字不记得了,之后马群总数一直维持在150匹以上。这个数量的马群在内蒙古草原是小群的,听说在北边的马群都在700-1000匹之间。


每天早晨我都要将三个䮘马(是公马)逐一放进马群,让它们去"咬群"。放䮘马是有讲究的,必须根据它们的好斗和强悍程度先后放进去。我们一般放进去的第一个䮘马是一个大约9岁口的蒙古马,非常厉害。它一冲进马群就将最漂亮的骒马都"咬走"。䮘马由于不是骟马,所以牙是尖的,䮘马尖牙可以咬开其他马的皮肉,所有的骒马都害怕它。当它低下头,龇牙冲过来的时候,所有被它看中的骒马就都乖乖的跟着它都走。它看中的都是最漂亮的骒马。


那个时候我近乎痴迷的喜欢马,整天都在琢磨马。因为马场得到一些部队退役下来的好马,逐步知道了一些评价马的知识,马的等级是按照身高来算的,身高是按肩胛骨的高度为衡量标准,一般身材越高等级越高。当然,民间也有一些评价好马的标准。比如:"裆足一尺,后裆足一抱。" 意思是好马的前两腿之间要足够宽,宽到可以钻过一个人去。后裆其实指的是后臀,要宽大圆实。眼睛要明亮有神,耳朵要像刀削过的竹管一样,同时要机警灵活。鼻孔要大,尤其在奔跑的时候,鼻孔中鲜红的血管都清晰可见。老乡说好马的鼻孔在最大的时候甚至能够伸进一个拳头。这话虽然听起来有点严酷,但是鼻孔与肺活量应该是有关的。马的肤色也非常重要,菊花青被认为是最好的皮毛颜色,菊花青色也不完全一样,那种覆盖全身,花纹清晰的菊花青被认为是最好的。其次是黑枣骝和红枣骝,再次是纯黑色和纯白色。一些杂色的马被认为不是好马,比如灰色的,黑白花的,还有其他说不上颜色的马就差了很多。


各个连送来的马参差不齐。一连送来的马都很好,其中好几匹都是"菊花青",这些菊花青马菊花条纹美丽清晰。它们的身材也非常漂亮,脖子长,腿长,腰身长,非常完美,真的就像人类中的女模特。其中一个生下的马驹也是菊花青。另外还有几匹红枣骝或者黑枣骝,毛色光滑亮丽,身材高大。这匹最厉害的䮘马咬着这20多匹最漂亮的骒马跑了。


我一直到今天都不明白,为什么马的审美观和人的审美观是一样的。回来以后很长时间内我都在留意有关学术著作,但是似乎没有人关注这个问题。


第二匹䮘马是一个13岁口的蒙古马。它进马群后,迅速的咬走剩下的100多匹骒马中相对漂亮的40多匹,看得出来,这40多匹也是它"精心"挑选出来的。它一直不服气第一匹,经常伺机想夺走第一匹马咬走的漂亮骒马,我记得它们两个经常为此打架。


往马群中放䮘马需要经验,马倌儿必须按䮘马的烈性程度先后安置。如果你先放进去的是不烈的,那么后放进去的更烈的就必定会发生残酷的争斗,夺取自己认为最漂亮的骒马。它们一般不在意那些没有威胁的骟马。当然骟马也很少在我们那里饲养,除非那些身体过差的或者非常调皮的,连里没有人喜欢使用,才会放在我们马场。


只有放过马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写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我甚至怀疑即使是作者本人也不一定见到过雄性动物为了保护自己喜欢的可以传宗接代的雌性动物而大开杀戒的。


这两匹䮘马一直为争夺自己喜欢的骒马而争斗着。在一群马里只能有一匹䮘马,如果有两匹,一定会打架,会打到其中一个逃离为止,甚至有些䮘马连骟马都不能容忍。骟马主要是用来干活的,䮘马一般是在1岁多时被骟,被骟是防止在拉车或者被骑乘的时候见到骒马而发疯,尤其是在春季发情时期。它们被骟后很多雄性特征都没有了,它们见到骒马没有反应,当然与此同时它们也没有了责任心,它们不再为其他骒马的安全承担保护和照顾的责任。它们被骟后是要被打鬃(即剪鬃)的,鬃虽然整齐了,利索了,但是所有的雄性特征也就随之消失了。它们的牙也长成平的,见到了狼就会像骒马一样吓得哆嗦。


雄伟的䮘马是不打鬃的,䮘马的鬃长长的,就像狮子一样披在脖子上。它们在为争夺自己喜欢的女马而战斗的时候,会直立起来,在空中撕咬或者用粗大的蹄子打击对方。它们吼叫着,狂吠着,喷着唾沫,金黄色的长鬃飞舞在空中。我没有见过狮子打架,但是我想狮子打架无非也就是如此。这两匹䮘马都是红枣骝,它们外貌非常相似,直立着的厮打就像一匹䮘马对着镜子在打架。它们直立起,扑倒在地,翻滚着,碗口粗的树会被"啪嚓"折断。它们势均力敌,不屈不挠,不断进攻……。我在旁边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时候上去"拉架"是非常危险的,只能等待。一般情况下,都是第二匹䮘马败阵而逃。第一匹䮘马会再追赶一会,直到它认为没有危险为止。有趣的是,在如此激烈的争斗中,所有的骒马都若无其事的吃草,没有哪匹骒马上来帮助或者助阵,甚至也看不出它们对自己的"老公"担忧或者忧虑,这让我感到非常困惑。它们经常会打得两败俱伤,身上的伤口在流血,嘴里吐着血沫,却依然十分警惕的监视着自己的母马们,得意的看着它们在悠闲的吃草。


第三匹䮘马是一匹杂交马,杂交马指的是蒙古马和外国种马杂交的马,这些马具有蒙古马和洋马的一些主要特征。它们具有适应当地严酷生活条件的生物特征,同时也具备身材高速度快、体质好和性情的特征。这匹马从长相来看是最漂亮的,但也是最窝囊的,它被放进马群后就咬走剩下的全部骒马。


把马交给䮘马管理是万无一失的,你只需要找到䮘马就可以断定,其他的骒马都在,一匹都不会少。即使是狼来了,它们也比你人在旁边管用。在我的放马生涯中,没有遇到狼。听老乡说,如果狼来了,所有的骒马都会排成一圈,马驹子在圈里受到最好的保护,骒马屁股朝外,狼进攻到哪里就会遇到凶猛的蹄子,而䮘马披着美丽的长鬃,追逐着恶狼。狼对付马主要是咬马脖子,那个地方是要害,但是䮘马厚重的鬃会将自己的脖子保护得严严实实。一旦被䮘马抓住机会,䮘马会将狼狠狠的踢死或者踢伤。可惜的是,我在的时候,狼已经被打光了。


当年我与许多动物打交道,狗、马、兔子、猪、羊、鸡、毛驴、牛…….。在这些动物中,当然狗是最聪明的,但是马也有很多人并不知道的聪明。如果你和一群马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它们就会认得你,它们会知道可以吃到饲料的时间,到时没有饲料喂它们,它们会叫,甚至用蹄子踹地,表示自己的不满或者提醒你。我们连原来是劳改农场,我们去了以后,把劳改犯都赶走了,劳改犯留下了很多好地和牲口。他们留下的马大多数是本地蒙古马,兵团将解放军正规部队中退役的一些军马也分给了我们各个连队,部队的马很多是改良马,也就是蒙古马与洋马杂交的马种。这种马身材高大,腰身长,腿长,善奔跑,在短距离内追击敌人的时候速度奇快。


蒙古马是非常古老的马种,成吉思汗那个时候就是骑乘这种马横扫亚欧大陆的。这种马的特点是耐寒冷,耐粗食,善长途跋涉,奔跑速度不如那些洋马。但是,蒙古马的遗传特性决定了它们适合在当地生存,它们不易生病,只要有草就能活下去。在酷冷的冬季,它们居然能够用坚硬的前蹄踏开冰层,跪下饮水,它们能够在雪地里寻找枯草充饥,它们对主人非常忠诚。严酷的环境也使得它们非常狡猾、敏感,而且脾气暴躁,可能是因为生存环境造成它们警惕性出奇的高,它们对身后任何物体的移动或者经过都非常警惕。一旦发现身后的人或者其他动物过于接近自己,它们就毫不犹豫的扬起粗大的后蹄猛踢。

我记得有一次,半夜让我骑一匹走的非常快的马去给五连送药,那匹狡猾的马非常不愿意去,因为不是我的马,所以它就开始耍滑头,它先拒绝我给它搭马鞍,因为它知道搭马鞍就是要出门。我等着它踢和咬够了以后,强行将马鞍搭上,在系肚带的时候它又耍脾气,又踢又咬。鞍子备好,药箱背好,牵着它出来以后,它就开始转圈不让我上,我用了很大力气上去以后,它就开始转圈,最后看没办法甩掉我,居然躺下想打滚。我赶紧跳下,在它还没起来的时候我就又跳上马背。它看实在无法甩掉我,只好十分不情愿的出发。在走了一个小时以后,它才彻底死心,老老实实的走了。但在第二天返程的时候,它跑的那叫一个快,揪都揪不住。


我们连还有一匹马,我们管它叫"青筛萝"。这匹青马因为刚接回来的时候看它跑起来有点左右摇晃,而给它起的名字。那时它非常瘦弱,我和丁晓雷把它从旗里接回来的时候,他骑着"青筛萝",我骑着"白筛萝"。它们瘦骨嶙峋,骑的屁股生疼。在连里的精心喂养下,它们都吃起了膘,其中"青筛萝"由于跑得快而主要用来骑乘。我记得周恒强骑着它到新安镇的时候,跳下马来,居然根本就不牵它,它听话的跟着他。他跳下来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它就在旁边等着,他走的时候,"青筛萝"就跟着。那个样子不像是一匹马,很像一只听话的狗。


我们连有一匹经过部队训练的蒙古马。我曾经有一次骑着它出去办事,从前旗到连里的路上,我想从路边小路拐到大路上去。大路边高大陡峭的路基使我不得不下马,我在跳过路边的一条宽大的沟的时候没有计算好,我跳过去了,由于缰绳不够长,狠狠的揪了马一下,结果我跌倒在路基的坡上,马也跟着跳了过来,在它即将踏到我的身体上的一刹那,它岔开了四肢,两个蹄子踩在我的头两边,后蹄子在我的双腿两侧,随即它纵身一跳,飞身跃上公路。我看看身边深深的四个蹄印,爬上公路,看到惊恐万状的马在前面看着我。我慢慢的走过去,抓住缰绳,抱住它的脖子,吻了吻它的面颊,这一路上我都没有再骑它。回到槽子边,我挑了一根嫩嫩的玉米,慢慢的将玉米粒搓下来,放在手掌中,让它用软软的嘴唇将玉米粒卷进嘴里,慢慢的嚼着…….。


那个时候,内蒙古草原上到处都是马群或者驴群。我们会骑马的,在探亲回来的时候,或者徒步出去办事的时候,就抓一匹马或者一头驴,骑上就走,到了地方,放它走就行了,很简单。前几年我又回巴盟,没有看到一匹牲口,到处是喷着刺鼻浓烟的手扶拖拉机。我一直在想,我们人类是在进步还是在退步?科学主义者和技术论者一定认为是在进步。但是你怎么看待美国现代的农场?2002年,我随中国科协考察团去加拿大进行NGO制度考察,看到农场里浓密的庄稼和农场,以及农场里漂亮的马匹和牛,我在黄黄的散发着香气的麦草捆边想起了我30多年前的生活,无限遐想,无限感慨。我们真的进步了?


马是一种精灵,马是一种极其聪明的动物,马对人非常忠诚,它们的狡猾和调皮也让人感到那么充满灵性和智慧。乌梁素海边马场的生活让我更亲密的接触到这种动物,岂止是接触,而是每天和它们生活在一起,甚至晚上睡觉都和它们在一起。


每天早晨,我将所有的马都放到乌梁素海边,它们就会在自己的䮘马带领下进入海子吃草。乌梁素海那个时候还是原始的海子,水是从黄河灌进去的。那个时候的海子面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芦苇很高很粗。夏季,嫩嫩的芦苇叶子是最好的马的饲料。马儿进到水里就开始贪婪的嚼着芦苇叶,它们的身体全部沉在水里,只有头露在外面,它们在水里可以吃上整整一天。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会站在岸边,冲着海子大喊:"啊欧!啊欧!……."我的马就会排成队"哗啦哗啦……"的走出海子。它们的肚子撑的圆圆的,满意的打着响鼻,在地上打滚。奇怪的是,这时候的䮘马也不为争夺对方的"美女"而打架了。似乎它们知道它们霸占了一天的美女们也需要有自己的时间了。


这时候我一般会摘下自己的破帽子,假装帽子里有料,抖动着,嘴里"赫赫……"的叫着,会骗来几匹马上来抢"料"。我会抓住其中一匹,掏出一根小绳子,塞进它的嘴里当做嚼子,翻身上马,在前面飞跑,所有的马都跟在后面。到马圈的时候,已经有我们的人在等着了,他们抓住䮘马和怀孕的骒马,牵进马圈,晚上单独喂养。


晚上,我草草的吃过饭,稍微洗一下以后,就到马棚里。马棚里已经是满满的一屋子铡好的草,我就在草堆上扒一个坑躺下睡觉。到半夜的时候要每一个小时起来一次,给马喂草,20多匹儿䮘马和怀孕骒马在晚上也要吃草的。那些䮘马们白天根本没有功夫吃草,只能在晚上多喂,而且要加料,那个时候的料无非就是麸子、玉米和泡好煮熟的黄豆。一夜时间,我必须将那一屋子草都喂完,否则班长王宝光就会认为我偷懒。那段时间我基本上没有真正睡过觉,白天放马,晚上喂马,真是走路都能睡着。


那时我大概是19岁。因为太困还弄出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一天早晨,我从马棚的地上爬起来,穿上破棉袄,就出去打开马圈。那天好像大家说好暂时不放䮘马,等我到了海子后,他们再给我牵䮘马来,或者那天就决定不放䮘马。我有点记不得了,总之,那天没有䮘马。当我骑上马,带着将近200匹马的马群出发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黑蒙蒙的天上零星的星星在闪烁。马在草地上慢慢的走着,吃着草。我实在太困了,就把身上的破棉袄铺在地上,躺在上面侧着脸看着马群,马群的身影映衬在东方逐渐显现的朦胧光线下,听着马儿嚼草的声音,一会儿我就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我突然醒来,天啊!一匹马也不见了!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爬起来,四处寻找。在大约1公里外的大渠上,一匹马的身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是我的马!我突然意识到,它们趁我睡觉的时候,集体逃到大渠那边庄稼地里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边是农民茂密的玉米地啊!这群畜生!我疯了似地追了过去。


大渠大约有10多米宽,水满满的,缓慢的流淌着。我如果穿着衣服过去,这一天都要穿冰冷的衣服,肯定会冻得够呛,如果脱衣游过去…….? 这样我在回来的时候还有干衣服穿。我看了看周围,几公里之内没有人,我脱光了衣服,赤裸着跳进冰冷的水里,游到对岸。我疯了一样的在庄稼地里大叫着奔跑着。这群畜生聪明得很,马上呼啦呼啦的都跑出了玉米地,虽然时间不长,但是玉米地混乱一片。我跟在那群得意的畜生后面跑到大渠边,看着最后一匹马游到对岸,打着响鼻,装作没事似地又在吃草了。我游过来,但是却四处找不到自己的衣服,真急死我了。我看到远处一个农民正在向这边走来,天啊……. 躲到哪里呢?慌乱中,我看见了地上的一堆土,天哪!那是我的衣服。这群畜生,我认为它们是故意把我的衣服踩成这样的。我无奈的把衣服放进水里洗了洗,然后穿上,内蒙古寒冷的早晨几乎把我冻僵。我疯了似地把马赶到海边,把它们轰到海子里,我浑身哆嗦着钻到一堆干芦苇里等待天亮。


现在有一个词叫做"裸奔",这种行为艺术我早在1970年的时候就实践过了。

我对马儿的描述不是使用拟人化的手法,我说的马的行为都是真的。我对它们太了解了。它们认识我,它们了解我,就像我了解它们一样。它们知道我不让它们进庄稼地的,也知道那些好吃的玉米不是给它们准备的,它们平时在路过那些庄稼地的时候也只能贪恋的看一眼。玉米和高粱都是料啊!马吃粮食就像人吃肉是一种奢侈的事情,马只有在生病或者下马驹或者是䮘马才有可能享受到粮食。


马在吃饲料的时候连人都不能靠近,它们护食的时候会咬伤人的。我记得后来在兽医站的时候,站长的"猴头"就护食。我有一次给它填好麸子和草以后,它竟然在我的棉衣后背咬了一口,撕开一个大口子。有些马不咬人,我估计它们知道人不吃料,但是它们会咬或者踢它们的同伴,在圈里撕咬成一团。这时有经验的饲养员就要知道哪些马可以拴在一起,哪些马是万万不能拴在一起的,否则那些胆子小的马就会被撵到一边,饿肚子。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的照在我的身上。我把破棉袄铺在地上躺下,如果有䮘马,我就可以睡一觉,如果没有儿马,我就不能睡了,要四处走,看着马群,防止它们跑到其他地方去,或者跑到其他马群里。


我现在想不起来,在海子边上放马的时候午饭是怎么解决的,放羊的时候我们中午是不吃饭的,放马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饭吃。有时候我会在海子边上用手挖一个小坑,画一道沟,把水引进小坑。等水沉淀一阵后,就会看到小鱼,那些小鱼是透明的,身体里只有一条细细的黑线。我用手捧起一条小鱼,手指缝间漏掉水,就可以看到那条跳动着的小鱼,我把它含在嘴里,然后咽下去。我能够感觉到小鱼在我的喉咙里跳跃着,爬行着,不情愿的进到我的胃里。吃一些小鱼以后,我会感到舒服很多。有时,我会去掏鸟蛋,那些小鸟真的非常聪明,用草在芦苇丛中搭窝,然后在窝里产蛋。我会找到一些,然后用我扔在岸边的一个破铝制饭盒,点燃干芦苇或者草,用海子里的水,把蛋煮熟,吃起来味道很好。有时还会吃到已经有小鸟的蛋。


那时的乌梁素海很荒凉,但是很美,我们可以轻易看到美丽的天鹅。听老乡说如果捡到天鹅蛋,就要上交,可以得到奖励。奖励什么不知道,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捡到过。


吃一点东西后,就可以躺在地上哼一段革命现代样板戏或者当地的流氓小调什么的,比如"沙家浜"、"红灯记"、或者舞剧"红色娘子军"的舞曲。在那个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有些人能够将某些样板戏所有的唱段都完整无缺的唱下来。记得后来一次赶大车的时候,路过旗里唯一的一个剧院,门口有一个条幅说里面正在上演革命舞剧"红色娘子军",是17团来演的。门口一些车倌对我们说:"是红色娘子军,大腿白腻腻的……."。是啊,那时候只有红色娘子军才敢仅穿裤衩大跳特跳。


放马也是有危险的。在初春马儿发情的时候,䮘马非常警惕,性情也非常恶劣。有时你进入它管辖范围内的时候,它会认为你对它的"妃子"们有邪念,马上进行攻击。有一次见到那匹最厉害,咬走了最漂亮骒马的䮘马在赶着它的合法的不合法的"妻子"们在转移,我上去制止,䮘马马上冲过来,我只好拼命奔跑逃命。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我飞奔上护堤,它在后面追,我就猛跑,我心里清楚,我肯定跑不过它,在愤怒的蹄声越来越近的时候,我跳进了海子。在临跳进水里的瞬间,我感到了它坚硬的蹄子狠狠的踩到我的后脚跟。我落到水里,发现它没有跟着我跳进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出来以后,我看到了自己红肿的脚后跟。"这哪里是马,明明是野兽。"记住,尤其是发情期的马,一定要躲的远远的。


马,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发情期的动物中据说骆驼更厉害。发情期的公骆驼的背上要插一杆红旗和一面镜子,这样路过的人在很远的地方就会发现警告,躲的远一些走,公骆驼袭击路过身边的任何动物,追上就用粗大的蹄子踩踏。


夏季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放马。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事情就是割芦苇,割芦苇是为了给马儿准备过冬的草料。芦苇割下以后运到宽广的场地,晾晒到半干的状态,然后就垛起来。如果全干,只能用来盖房,马儿不仅不愿意吃,而且吃了也不上膘。但是过绿或者过湿又容易腐烂。在寒冷的冬季,马儿的吃食是个大问题。


割芦苇是非常艰苦的活,现在的人已经很难想象了,我想现在当地人也没有人干那样的活了。


海子里最可怕的就是蚊子。内蒙古的蚊子大得惊人,它们成群结队的向人和各种动物进攻,马儿会被咬得身心不宁,无心进食。蚊子进攻马儿的腹部和大腿之间最嫩的地方,马只好用自己粗大的尾巴不断的摇动驱赶蚊子。我想蒙古马尾巴粗大可能是进化的结果。每晚我们都要点燃湿草或者蒿子秆熏蚊子,马儿居然骑到点燃的湿草上,只有在浓烟中才没有蚊子,甚至在马圈里也要点燃蒿子秆。我们曾经仔细观察过那些大蚊子,它们能隔着衣服叮进你的肌肤,一会儿就看到肚皮变成红色。然后拔出嘴巴飞走。 在海子里割芦苇就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了。我们在割芦苇的时候只穿一个小裤衩,站在齐腰甚至齐胸深的水里,用镰刀割粗壮的芦苇,隔一会你会看到自己的肚皮上或者胸上落满了蚊子,它们在大口的吞咽着我的鲜血,我无法看到后背和脖子。因为蚊子太多,后来我们根本就不管了,隔一会就下蹲,全身浸泡在水里,然后腾出一只手抹一下,胸前马上鲜红一片。时间长了,居然也不起包了,在这些凶恶的蚊子面前,唯一的对付办法就是你自己变成麻木的人。


割下来的芦苇在冬季还要用铡刀铡成细碎的草料才能喂马。"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马不吃夜草不肥",这些说法让我们受尽了苦头。在冬季铡草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个人续草,一个人铡,铡草的人干一会就出汗,但是又不能脱衣,否则严寒非让你躺下不可。续草是一件技术活。要往上下翻飞的铡刀里不断的续草,而且还要保证草要铡得很短,连同根茎都要铡短,不浪费,需要练很久很久,丁晓雷是好手。在寒冷的天气里,坐在一块板子上,不停的搂身边的草送进铡刀里,一干就是一天,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冬天的乌梁素海结冰了,坚硬的冰面上可以走车。夏季不能走,必须绕路,冬季可以走了,但是马掌钉必须换成尖头的,这样可以嵌进冰面,马不会滑倒。马在冰面上"跨跨……"的跑过,留下一溜钉子踩过留下的白色冰渣。


知青中有些有点情趣的,将家里的冰鞋带去了,在那个广阔的冰面上滑冰也真的别有情趣。我也试了试,勉强学会了一点。


乌梁素海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了当年的原始的清纯,处处是钱的味道。海子已经被开辟成了旅游区,只有在开辟出来的航道,坐着机帆船在里面转一圈,然后你出来交钱。当年我们用长长的篙撑着小船,船上装满了绿绿的芦苇,哼着下流小曲,顺着窄窄的水道,进出海子的情景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了。


在这个茫茫的海子里,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渡过的,年轻的生命在静静的悄然消逝。

三、人工配种

这段回忆应该先注明"少儿不宜"。不过,我开始学人工配种的时候已经过了18岁。


12团要派一个人去学人工配种,这个任务就给了我,我在考察了16团和11团以后,决定去11团学习。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非常简单。早晨我骑着马,大概跑1个半小时后,到达11团人工配种站。人工配种站由一个在文革前曾经在某个农学院学过兽医的人负责,另外还有两个知青做助手,两三间屋子,门前有两个四脚栓马桩就齐了。


我说明了来意,没有任何欢迎的话,也没有问询,更没有检查我的介绍信或者身份,一身肮脏的兵团服和挂满风霜的脸就说明了一切。我开始了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人工配种工作。


牲口或者动物之间由自己的意愿,按照生理需要,而随意进行的性交活动,被称为"本交";通过采用仪器和器械以及介入技术,以提高繁殖质量和繁殖数量为主要目的的协助生物生育过程的方法被称为"人工配种"。呵呵,这个定义是我自己界定的。


听起来似乎是一种技术活,但在那个时候可真是艰苦的体力活。我们那个时候人工配种的主要对象是马,马只有在发情的春季才能配种,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进行人工配种,这是因为骒马只有在发情的时候才会受孕。骒马是否处于最佳发情期需要技术人员通过一定的技术诊断确定,如果确定不准,就会造成精子的浪费,尤其是从外国花巨款购入的种马的精子。因此第一件事是对骒马进行诊断确定发情期。愿意接受人工配种繁殖马匹的各个连队(11团)和附近老乡将自己饲养的骒马送来,所有的人工配种都是免费的。那个时候真是共产主义啊,给老乡免费做配种可能主要是考虑的军民关系。


初春的内蒙古非常寒冷,站长要求我脱掉厚厚的棉衣,仅穿衬衣。剪光指甲,磨光粗糙的指甲的边缘。自从我去了以后,似乎原来人工配种站的知青就不干活了,他们只是负责将马栓进四脚桩,然后就没事了。我穿上白大褂,在大桶装的井水里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和胳膊,涂满肥皂。检查骒马排卵情况主要靠检查卵巢,需要将手从马的肛门插入,进入直肠,隔着直肠壁,抚摸或者手握卵巢进行判断。在检查卵巢的时候,我的胳膊全部插入,我的胳膊根抵住马的屁股,脸几乎贴在马的屁股上。尽管恶臭难当,但是这时我会感觉到暖和一些。


卵巢检查的程序是:右手检查马的左边卵巢,左手检查马的右边的卵巢。手插入马的肛门时候都要先将粪便掏干净,否则你的手根本就进不去,有时掏好几次才能掏干净,每次掏净后,都要再次洗手和涂肥皂。很多马没有那么听话,它们会猛踢猛尥蹶子,虽然拴在四脚桩里,但是还是很危险的。这时就只能等着它踢,踢够了再动手。掏完粪,等它踢够了,但是当你把手臂插入它的肛门的时候,它会紧缩肛门和肠道,把你的手臂裹得紧紧的,有时,一天干活下来,手臂上会出现血点,那就是马的力量。


粪掏干净,马儿在紧缩了一阵放松后,你才能将你的手臂插入肛门。然后你要竭尽全力将右手臂深入马的左边肠道,在肠道壁上摸索寻找卵巢,找到卵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隔着肠壁你很难判断你摸到的是卵巢还是马粪团。尤其是排卵期处于最佳状态的时候,卵巢与马粪团一样大。一般来说,如果卵巢小于马粪团,甚至仅仅像乒乓球或者小石子那样大,而且很硬的时候,说明还没有到排卵最佳期,但是如果大于马粪团,而且十分松软的时候,说明已经过了排卵期。只有在大小、软硬都适宜的时候才能确认是适于人工配种的时候。检查完了左边的卵巢还要检查右边的卵巢,只有两边都处于适宜的时期才能进行人工配种。

在进行检查的时候可以戴手套的,但是虽然是薄薄的手术手套,也会影响触觉,我无法感觉出那个圆圆的东西是马粪团还是卵巢,更无法判断是否处于合适排卵期,因此我总是赤膊操作。寒冷的草原上的风把我的双手直至胳膊根都吹得布满血道,然后变成血红的伤口,疼得钻心。最难以忍受的是,每次掏过马粪后,需要再洗双手和胳膊,寒风吹来,直冷得心都颤抖。每次干活后,穿上衣服还要全身都要颤抖一阵。中午是没有饭吃的,他们中午吃饭从来没有叫过我。坐在院里,听着他们在屋里吃饭,心里一阵阵的难受。我甚至在那个地方都没有喝过一口水。晚上,我骑马跑回住地。


无论如何,那个时候干活的程序还是很认真的。我对每一匹马的检查结果都要做记录,然后向站长汇报,在不能最后确定的时候,第二天还要再次进行检查,有时需要进行三次检查,最后才能确定是否应该进行人工配种。所有的程序都完成后,再确定配种时间。


配种时间取决于是否有精子储备。如果有,就可以通知正在排卵期的马主人来人工配种了。


配种的相对过程比较简单。将需要接受配种的骒马栓进四脚桩后,操作室内的站长已经将事先采集和稀释好的精子吸入一个巨大的针管,针管不安针头,而是将一个橡胶输精管安装在针管端,整个针管用一块纱布覆盖,递给在室外等待的我。我将输精管放置在右手,管的尖端在手掌中间,与中指并齐,左手握住整个针管。在清洗了骒马外阴部以后,将带有输精管的右手插入阴道,中指触摸子宫口,这时还可以再次确认排卵情况。一般排卵好时,子宫口是完全开放的,否则就闭锁或者开口很小。将输精管插入子宫颈口一寸左右的深度时,我就可以用腹部一顶针管,将精液都排进子宫内,拔出输精管后,突然击打一下骒马的屁股,它会突然一惊,缩紧身体,据说这样更有利于受精。


所有的排卵检查和输精过程都在马屁股后面进行,危险永远是存在的。要想自己不受伤,就只有时刻小心提防。但是在骒马屁股后面的忙活所带来的危险与采精过程相比,几乎就是最安全的了。


人工配种技术主要是用最好的种马的精子,最大效益的利用精子,使尽可能多的骒马受孕,取得繁殖效益最大化。这个过程需要整套严格的采集精子和加工精子的技术,同时整个技术过程是在极其危险的状况下完成的。有时也会夭折,甚至危及实施人的生命安全。在没有进行操作之前,我已经听说不少人因为操作不当而受伤。


采精的工具是从国外进口的,主要仪器有采精筒、集精杯、采精桶内胎、显微镜、葡萄糖液等等。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无菌操作室。


首先要准备采集精子的设备,准备工具是一个繁杂和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采精筒是一个有点像导游使用的喇叭。喇叭是一头粗一头细,便于声音扩散。不同的是采精筒整体是一样粗的、用不锈钢做成的非常精致的仪器,不同的采精对象采精筒长度也不同,马的采精筒大约1尺半长,羊和猪的就很短了。对采精筒精心消毒后,将采精筒内胎(非常坚韧柔软的橡胶制品)塞进采精筒,在两端将内胎翻转扣在端口,防止滑脱。在采精筒设置的注水口注入大约39度的温水,压力必须使内胎膨胀到完全紧贴,然后就是耐心的调整,将内胎挤压形成的皱褶形成大十字,这是一个极其难以成功的过程,需要不断进行调整,有时调整了一阵后,水温下降,还需要重新注水。复杂的过程折磨的人有时会没有耐心。整个采精筒都弄好后,就用一根玻璃棍将凡士林均匀的涂抹到整个内胎,尤其是进口的地方。最后,在采精筒后部安装橡胶做的集精杯。这个杯非常重要,如果一旦滑脱,整个辛苦就白费了。整个采精筒的温度、光滑度、褶皱程度等必须非常接近骒马的阴道。所有这些都准备好后,用一块纱布盖住采精筒口,采集精子的人就可以告诉外面的人可以动手了。这时外面的人将处于发情期的骒马拴好,由身强力壮、胆子极大的人牵着的䮘马出来了。


11团的䮘马是从美国进口的,属于挽用和骑乘都适宜的那个类型的。当时从国外买进的䮘马很少,我们连有一匹日本洋马,黄枣骝,鬃毛不像蒙古马那么长,个子很高,脾气很好。一次它病了,兽医卫生员在给它灌药的时候,误将导管插入它的肺,导致肺炎。后来弄到一副中药,独缺蜂蜜,兽医站李站长命令我不管到什么地方,必须尽快买回来。我骑马和坐火车,受尽苦难,买回一饭盒蜂蜜,回来发现白买,因为它已经好了。后来团兽医站又买进两匹俄罗斯重挽型马种,据说,每匹价值1万2千人民币。后来不小心死了一匹,全团上下如丧考妣。

 四、赶大车 

赶大车是我在插队的时候最佩服和羡慕的活了。"车倌"在农村是一个伟大的职业称呼,就像现在的科学家或者工程师,一个技术高超的车倌会得到很多人的尊重,甚至家里的人都会受到尊重。当然工分也高,在我们挖大渠一天最多12分工的时候,车倌一般都是15分工。看着车倌将漂亮的鞭子甩得震天响,赶着膘肥体壮的马或者骡子,拉着很多辆驴车都装不下的货物的时候,心里总是在想:"我要是有一天当车倌多好。" 这个愿望没想到在兵团实现了。


我还在放羊的时候就有人反映说,李大光这小子太壮,放羊还不把羊打死啊?他们哪里知道,我们那个时候虽然不像龙梅玉荣,但是对集体的绵羊还是尽心尽力的,更不敢"薅社会主义的羊毛"。在某一个早晨,我们突然发现3只羊死了,怎么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死掉,仔细回想也没有找到原因。不管怎么样吧,我和丁晓雷必须把羊交给女战士了。我们被调到马号赶大车。


马号分为饲养班和大车班,饲养班主要负责铡草和饲养马匹,大车班主要负责赶大车。丁晓雷被分到饲养班,我被分到大车班,我的班长是王宝光。


赶大车的人最讲究的就是马了,我记得在杭锦后旗插队的时候,我们队的车倌不仅车赶得好,远近知名,而且非常懂得牲口,我看到他经常和马说话。他的那挂大车上辕子里套的是一匹䮘马,一般车倌是不敢套䮘马的,因为䮘马在路上一旦遇到骒马就会捣乱,它们会心不在焉,四处张望,大声吼叫以引起异性的注意,更有甚者,不顾车倌的呵斥和凌厉的鞭子,而擅自跑到正在草原上吃草的骒马身边。尤其是出远门的时候,晚上如果店里住进了骒马,那就麻烦了,这个家伙会一夜无眠,甚至绝食。那个车倌尽管告诉了我那么多的麻烦,但是,他还是套了一匹䮘马驾辕。


驾辕牲口是整个车能否很好行驶的关键,如果驾辕马不好,车倌就费心费劲了。有些车倌喜欢用骡子,但是大多数车倌还是喜欢用马。这是因为马的腰软一些,车倌坐在辕杆上舒服,更重要的是,很多车倌认为马比骡子聪明些。


驾辕马不仅要体力好,而且要明确无误的领会车倌所有的命令,甚至在关键的时候,它们会不管没有经验的车倌发出的错误命令,而单独采取措施,使整个车的行驶正常。一辆大车如果车倌会装车,拉煤的时候能装到接近1吨,甚至更多。如果从地里拉庄稼,有经验的车倌不仅装得多,而且车装的非常好看,不仅能充分利用车身装载容积,而且还能够将庄稼装到伸展出大车本身很远,载重量自然会非常大。在道路状况不好的情况下,驾辕牲口的作用就非常重要了,有经验的驾辕马不仅会在好路上"偷懒",节省体力,还会在爬坡、过桥、过翻浆路面、走松软沙地、趟河过水、走夜路等特殊情况下,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个时候,它们不仅不偷懒,而且会督促拉梢牲口,齐心协力涉险过关。一个好辕马甚至胜过一个孬车倌。


梢马指的是在前面拉车的牲口,更多的车倌愿意使用骡子拉梢,这是因为骡子的体力好,个子大,但是和马比起来,似乎智力稍差。骡子是马或者驴的杂交动物,没有生殖能力。马生下的骡子是马骡,驴生下的骡子是驴骡。马骡高大,体力好,但是也更费草料。驴骡虽然不甚高大威猛,但是吃的也少。一般骡子的寿命会达到60岁,而马仅仅能活20多岁。马骡的胆子大些,一般会被套在正梢,或者叫做正套,一般外手会套一个驴骡。当然也有套马骡的。里手再套一个牲口的话,整个车就4匹牲口,这车就"硬"了。那时内蒙古农村很少见到一挂车套5匹牲口的。不管怎么样,辕马和正套的牲口应该是最高大的,里套和外套的牲口相应小一些,整个车的搭配看起来才和谐。不仅和谐,正套牲口是领路的牲口,它必须要高一些,以便于观察附近的情况,按照车倌的口令,引领整个车的前进方向。


那时的内蒙古农村一般都是3匹牲口一挂车,有些富裕一点的队,牲口讲究同样毛色,比如辕马和梢马都是红枣骝或者黑枣骝。如果整车牲口都是菊花青,那可了不得了,真能羡慕死个人。再讲究一些的,会给辕马的头上戴上红色的绸缎扎成的花,嚼子或者笼头都用红布扎起来。好车倌在把辕马套进辕子后将笼头取下,只套嚼子,这样辕马的头上看起来轻松些,也更漂亮。正套的牲口也是车倌注意打扮的对象,一般也会在正套的牲口额头上装饰一些东西,一般都是红樱,套缨上的红缨也要直直的,干净亮丽。所有的牲口的嚼子的皮绳都套在套缨上,这样,牲口的头就是昂着的,看起来很精神。


在《世界科学技术通史》一书中,在谈到套缨的发明的时候,译者将套缨翻译成项圈。译者的英文水平和科学史修养都很好,但是没有生活还是不行啊。套缨是防止牲口拉套的时候,粗硬的夹板磨伤和打伤牲口肩胛骨的重要的设备。据历史考据,在古希腊时,人们还没有发明套缨,直接将拖拽战车的绳子套到战马的脖子上或者肩膀上,绳索勒进牲口的身体,使它们无法呼吸,壮悍的马儿力量根本无法用上,而且还容易导致窒息而死亡。所以在图书或者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候好几匹马才拉很小的一辆车。套缨是人类在使用牲畜进行生产的时候的重要发明,其重要性就像马镫在骑乘中的作用一样。


牲口好还不是真好,车整治的好坏也极其重要。一挂好车会在路上引人关注,议论,打听是哪个队的车。车和牲口是一个队的招牌,是一种广告(尽管那时还没有广告一词)。一挂好车会名扬十里,如果再有一个出名的好车倌,那就名扬百里了。


在70年代的中国农村,仍然有很多木轮车。这种木轮车用坚硬的木板做成,外面用铁箍加固,木板中间还有一些铁板和巨大的螺丝加固。这种车一般都是牛拉的笨重的车,在一些经济状况好的地区会看到胶轮大车。


胶轮大车轮子与今天我们看到的马车一样,内蒙古草原或者农村的马车非常讲究,拥有一挂马车就像今天一个村子有一辆奥迪车一样是值得吹嘘的事情。一般别人通过你的队里有几挂马车来判断富裕的程度,在内蒙古后套地区,差不多每个队都有至少一挂马车。有些富裕的队甚至会有两挂或者三挂大车。


每个车倌的本事不同,车拾掇的也不一样。我认为那个时候在农村最腐化和讲究的物件就是马车了。马车所有的"绳线"(必须用当地话说,指的是我说的马车上的设备,用普通话说的这个词不是我们车倌所说的东西)都是皮制的。在农村,很多有本事的车倌自己就会制作"绳线"。他们将牛皮和羊皮上毛除净,然后用"米熟皮"或者"奶熟皮"的方法进行鞣制,然后用锋利的刀子切成条子,再进行编织。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看到老乡将上好的羊皮放进事先熬制好的小米汤或者糜子米汤里,再放些盐,浸泡长达一个星期之久。内蒙古冬季非常寒冷,老乡就将熟皮子的大缸放到炕上,每天用一根木棍翻转数次,然后将羊皮捞出,晾干、敲打干净米汤留下的所有渣滓,再进行一段时间的手揉或者赤脚踩踏鞣制过程,羊皮基本就处理好了。当地老乡处理羊皮的办法很多,很多婆姨都可以随意制作光板羊皮大衣或者短大衣,或者马甲和羊皮裤等等,一些光棍还可以自己制作羊皮坎肩。


我认为所有的皮质设备都是用这些方法制作的。我甚至认为:这种熟皮子方法是当地人能够在严酷的条件下生存的最终手段。很多人家买不起布的时候就穿自己熟的皮子做的衣服,我记得村里一个放羊的男人,我好像和他没有说过几句话,尽管我们见面的时候会相互打招呼。他在冬季穿毛朝里的羊皮,夏季就将羊皮衣翻过来。我无数次的看到他,在墙角抓虱子。他从密密的羊毛中寻找着虱子,手指甲是红色的,那是虱子的血。羊皮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御寒和蔽体的原始材料。他们骄傲的夸奖羊皮:"白天穿晚上盖,阴天下雨毛朝外。" 雨天居然可以当雨衣。当地还有一句他们引以自豪的话,夸赞后套地区的三件宝:"土豆、莜面,大皮袄"。可见,皮袄在他们的生活中是何等重要。


我骑着的这匹马是全团最好的一匹马,当年花了一万二千元买的,在那个年代应该算非常昂贵了。


车倌会用制作好的皮条自己编制"绳线",他们使用的工具非常简单,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个羊角锥和一把木槌。他们将整张的皮子一头拴在树上或者木桩上,然后用锋利的刀将皮子切割成条状,然后用木槌敲平展,就可以编制了。所有的马车上的套具都可以编制成的。他们心灵手巧,所有的套具都非常合适、结实。合适是非常重要的,不合适的套具,牲口不仅使不上劲,而且还容易将皮肤磨伤或者挫伤,更严重的是在重载的时候,会造成事故。


一个好车倌用几天的时间可以"栓"一挂大车,内蒙古后套地区是黄河平原,河套和沟渠较多,小桥也很多。因此后套地区的大车的套绳很长,拉套的牲口与驾辕的牲口之间距离很长。这样马车在过坡度很大的桥的时候,当快到桥顶时惯性完全消失,处于最费劲的时候,前面拉套的牲口已经开始下坡,它们正是最容易下力的时候,车就能够翻越大桥或者坡度比较大的山坡。这样的车增加了一些内地车没有的设备,比如在两边的辕杆下面要栓两个大铁环,套绳要套在铁环里,防止在前面的牲口转弯的时候,套绳松弛套住牲口的蹄腿,造成事故。即使这样,在向里拐弯的时候,车倌持缰绳的手也要连同套绳一起挽起,待走上正路的时候才放开。而内地的车很少需要这样的套绳和设备。


因为套绳长,车长,拉套的牲口距离车倌比较远,因此鞭子都比较长。一般的鞭杆也有1.5米到2米长,鞭绳则更长,带上鞭梢,整条鞭子有4-5米长。鞭杆手握部分有2-3尺,最好是用只有当地才有的红柳做成。红柳是沙漠地区能够顽强生存的灌生植物,生长期很长,但是质地坚硬。一般找到够做鞭杆粗细的红柳很难,很多人只好用一般的树棍代替。上面再接长达1-2米的竹枝,在竹枝上再栓鞭绳。鞭绳最讲究。长达2米甚至3米的鞭绳由粗变细,再栓一根约半米长的鞭梢。整个一根具有弹性的鞭子就做好了。如果再讲究一点,还可以在鞭绳上栓一个红樱,就更漂亮了。


从鞭子的质量可以看出车倌的水平。如果车倌的鞭子是胡乱凑合的,说明车倌或者是不尽责的,或者是根本不懂赶车的基本需要和基本技能。


车倌的技术在使用鞭子上可以得到最充分的体现。赶了很多年车,还甩不响鞭子的车倌也很多,好车倌不仅能在空中甩出漂亮的鞭花,打出脆亮的声响,而且准确到可以抽中所有拉车牲口的任何部位。只有在有威胁的鞭子下,调皮的牲口才会被调教成能够协调一致,在特殊的情况下共同努力完成任务的集体。当然,好车倌并不是仅仅会使用鞭子,更重要的是要懂牲口,懂自己车上的牲口。马和骡子不会说话,但是它们懂你,它们懂得你的所有意图,你的吆喝、口令甚至任何一点声音,它们都会有自己的领会。我插队的生产队虽然只有一挂大车,但是车倌远近驰名,他的名声使得我们队的名声也很大。我看到他手中的鞭子就像一根魔杖,在倒车的时候他根本不像我们大呼小叫的,还要自己向后推。他站在旁边,将鞭子向后一指,对着辕马似乎在交代一声,然后辕马就向后坐,拉梢马和骡子整个向后退,车子很快就退到一个角落。好的车倌与牲口之间关系就像是心心相通,孬车倌只知道打牲口,好车倌在调教牲口,做牲口的朋友。


内蒙古兵团相当有钱,每个连都有几挂大车,有的连甚至有10挂大车。每个连的伙食、煤炭、牲口草料、衣服装备,可以说所有的一切,都要依靠马车来解决,可以说没有马车就没有连里的供给。


我从插队转到兵团,说句心里话,虽然兵团人员构成都是职业军人、退役军人和知识青年,其实根本就没有懂得当地农业的人。但是在根本就没有人教的情况下,在很短时间内能干那么多的当地农活,我觉得很是不简单,尽管有很多事情还是外行。在我们没有去之前,这里是劳改农场,他们在改造的过程中,必须生产出满足自己生活的所有农产品和畜产品。劳改犯们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到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完全撤走,听他们的口音很多人是南方人。


在农场院子里,有一个惩罚犯错误劳改犯的禁闭室,低矮的禁闭室用大块的石头砌成,只留有一个低矮的小门,没有窗户,被关起来的人只能低头在里面呆着。禁闭室里除了一个低矮的小炕外一无所有,被关押的人小便的时候只能通过一个很小很细的铁管,把尿排到外面去。很难想象,如果在数九寒天,把人关进那个小牢会有什么结果。


在农场劳动改造的劳改犯们种的庄稼非常好,我们连的8号地是最好的地了,我们羊号就在那块地的最南端。每年小麦长起来的时候,齐齐的麦穗,看着就那么带劲。劳改犯的牲口也养得很好,我们去接管了以后,所有的一切都退化了,庄稼产量一年不如一年,牲口也越来越少。兵团能够得到国家的物质支持,才得以生存。

马号可能是整个连队资产最多的单位了,不仅有4-5挂大车,而且还有数十匹不错的马,其中包括从部队下放下来的马。驾辕的马不是随便就可以拉来使用的,只有那种经过长期调教,具有十分丰富的驾车经验的马才能做辕马。


我们连马号有3匹比较好的辕马,虽然牙口不小了,但是依然好用,大家还是愿意使用它们做辕马,而没有换从部队下来的改良马。这三匹辕马是"老白马","老红马"和"老青马",这三匹老马都已经在18岁左右了,其中"老白马"已经接近20岁了,或者已经过了20岁,我们将这三匹老马称为"三朝元老"。


"老白马" 个子高大,但是脾气暴躁,很难使唤。"老青马"体力差,还有毛病,就是不能碰它的屁股,一碰就踢。这毛病是以前的车倌或者是喂马的人经常打它的屁股造成的。"老红马"是这三匹马中最好的。这马简直聪明的不得了,有它驾辕,车倌哪怕是一个傻子都没有问题。"老红马"聪明得很,平路拉的时候不用力,让拉套的前面的牲口拉,它就是跟着走。上坡需要用力的时候它会突然发力,如果拉套的马不用力,它居然能咬偷懒的拉套马的屁股,使那牲口马上拼命的拉。下坡的时候,它就往后坐,坐到后鞧里,舒服得很。"老红马"会拉车的名声很大,附近的老乡见到它,居然会过来搂着它的脖子夸它。"老白马"也是好辕马,但是,我很怕它,从来没有用过它。出去的时候,我也不敢牵它饮水,我觉得这家伙太厉害。


每个车两个人。一个车倌,一个跟车的,跟车的主要是帮助装卸车或者在长途的时候,晚上喂马,白天在路上的时候,他可以躺在马槽子里睡觉。王宝光是班长,和我一个车,但是由于他需要在马号负责整个马号工作,因此经常是我自己一个车出去。


我的车辕马是"老青马",正套是黑骡子,外手是胖骡子,后来的外手套的是一个部队下来的改良马。黑骡子没问题,胖骡子有点"贼",胖骡子不仅"贼",而且还胆小,见到一个小水坑也要绕着走,晚上看到水坑在月光下的亮光就吓得乱跑,如果突然从路边蹦出一个兔子,它能吓得晕过去。但是它是拉偏套的,问题不大。


赶大车最怕的是路不好,尤其是在春天的时候,道路翻浆。那个时候没有"油路",地下水水位比较高,黄河水解冻后,水量变大,道路就会因为地下水上升,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这时车倌受罪的时候就来了。


乌拉特前旗距离生洼地大约30公里,我们大车经常去前旗拉煤,中途有一个新安镇,团部在那里。在从生洼地到旗里的路上一般会在新安镇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大约60里地的距离对于一个拉着将近1000公斤煤的大车来说,还是需要整整一天时间的,如果遇到翻浆时期,时间那就没谱了。我记得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大车陷入泥坑,大声吼叫,皮鞭震响,牲口狂拽,车轴呻吟,泥浆四溅,泥坑仍然托住车底,丝毫不动。绝望的车倌们只好爬上车顶,用锹将煤卸下来,将车赶出大坑,再一锹一锹装上车。折腾这么一次至少需要1个小时,即使这样,如果能够折腾一次就已经是万幸了,曾经有的车折腾好几次才能回到连队。"连滚带爬",我们经常这样讥笑自己。疲劳、饥渴、寂寞、绝望,对于车倌们来说,已经变成了麻木和冷漠。


寒冷的冬季,内蒙古零下十几度或者二十几度是正常的。车倌们都穿着小棉袄棉裤,外面穿皮大衣,脚穿毡靴(也叫毡疙瘩),戴着皮帽子。在车上坐一会就得下来走一阵。天是阴沉沉的,心是麻木不仁的,头脑是空白虚无的。人在车上,脚耷拉在车外,手无聊的挥舞着鞭子,抽打着路边干枯的草叶或者土坷垃。寂静的狂野,只有远处的羊和马在游荡吃草,世界上除了风,似乎一切都没有了。这是人的世界还是动物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个叫情感的东西吗?


受了苦的人总觉得自己是英雄,总觉得自己牛,总觉得人家都欠自己的。半夜回到连里,饿的跑到食堂,没有见到人,就大发牢骚,伙房班长麻溜的跑来,取出热在锅里的饭菜,还一个劲的道歉。吃过饭后,心里觉得不带劲,以后再也不牛了。


那时饭量大的惊人,说给现在的人听是没有人相信的。一次,我们6个人出车回来晚了,伙房给我们端出一笸箩馒头,说是一共80个,还有一小盆粥和一小盆咸菜。临走的时候还说,剩下的馒头还回伙房,不要带回宿舍。一会儿我们就去还笸箩和小盆。伙房的人看了看空着的笸箩,问:"剩下的哪去了?" 我们问:"还有吗?"


还有一次,我从发电厂办事回来一路腿儿着,快到旗里的时候,饿的几乎不能走路了,好不容易走到路边的一个小饭馆,要了6碗面条,不到10分钟就吃光了。吃完后,腰杆顿时挺起来了。赶上有时有好吃的,那就更不得了。我们饲养排的伙房一次吃包子,我和王宝光回来晚了,伙房无人,我们两个进去,揭开笼屉就往小盆里装,然后坐到地上就吃。那么大的包子,我居然吃了20多个。后来得了一个外号:"半屉"。


如果走远道,就要住到外边村里。卸下牲口就饮牲口和喂牲口,一般在家里就已经把草铡好装到袋子里,料也要准备好,夜里还要起夜喂马几次。卸车后饮牲口就是一件麻烦事,牲口几十匹,一个人在井上打水不停的倒入槽子里,牲口饮完一批走后,再来一批。遇到调皮的牲口,挣脱你的绳子跑掉就麻烦了,尤其是那些鬼骡子,它们会一口气跑回家。一次,我在水槽子对面牵着又调皮又胆小的瘦骡子,缰绳不小心掉到地下,我随手就捡,没想到我突然的蹲下居然吓着了它,它突然抬头、后撤,掉头就跑,我一个跟头翻过水槽,被它拖着飞奔,水槽翻到我的身上,水把我浇了透心凉,又在土地上和泥,样子估计很好看。让我骄傲的是,瘦骡子的缰绳一直在我手里。


在后套赶大车是要有点技术的,除了要会过翻浆地以外,过桥也是技术,尤其是过那种千疮百孔的破桥。后套渠多,因此桥也多,有些桥坡度很陡。


在上桥之前,要在很远的地方就赶着牲口跑,必须有一定的惯性才有可能爬上桥。要命的是,好不容易爬上桥了,牲口在大喘气慢步走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桥面有洞,透过洞你能看到桥下大渠里的水。有的拉套牲口胆子大,它们会绕过洞,但是驾辕的就不一定能看到了,这时所有的活都交给车倌了。有经验的车倌会握住里手辕杆上插鞭子的铁管,用力往怀里拉或者往外推辕杆,使辕马随着辕杆变换而改变迈步路线,绕过漏洞。如果洞多,车倌就需要不断的推拉,车就扭来扭去的,车轮也在巧妙的绕着洞洞走着。下坡的时候,车倌又需要赶紧拉紧车闸,辕马向后坐在后鞧里,慢慢的向下走。每次过桥就像战斗,尤其是那种很陡的破桥,我们在准备过桥的时候,经常要停下来,先上桥看看,然后先让牲口好的车先走。过了桥的车一般会停下来等着后面的车都安全过桥,再一起走。


老青马还行,虽然不像老红马那么老道,但是,还比较省心,主要是对车倌的口令比较敏感。讨厌的是老青马被惯出一个毛病,它的屁股摸不得,如果不小心摸了或者碰了它的屁股,它就会毫不留情的飞起它硕大的蹄子。一次拉草的时候,车装的很高,如果坐在高高的车顶,看不到路面情况,遇到沟坎会翻车。我就两腿分开站在车的辕子上,双腿之间是老青马的屁股,看着那个青色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觉得很好玩。平时我时刻提醒自己,那个东西是不能摸的,但是这次我却忘了,我用鞭杆捅了一下马屁股,它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居然从辕子里飞出两只蹄子!蹄子上已经磨得雪亮的铁掌在冬天的阳光下闪了一下可怕的亮光,在短短一秒钟之内,一切都回复了原状。


我羡慕那些听话的马,羡慕那些可以和马随意亲近的状态,但是蒙古马的暴躁脾气是需要格外小心的,浪漫的代价有时会是生命。那时年轻气盛身强力壮,在给马打针的时候,在旗里分马的时候,都是需要和马近距离战斗的,我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毫不犹豫的上去揪马尾巴。揪住马尾使劲往后拉,马是不能踢起来的,如果马在你没有使上劲的时候,它在跑起来的时候会踢起来的。一个马驹飞起的蹄子距离我的脸只有半尺,甩出的泥土几乎打肿了我的脸,我看到了那双小但是坚硬的马蹄。


我看到很多次马蹄了,每次都距离我都很近,只有一次踢中了我,那是在插队的时候。我躺在风沙覆盖的土路中间,翻滚着,肝部剧烈的疼痛,肋骨断了。在土路上躺了恨不得有10分钟才能站起来,至少一个月以后才好。很多人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其实应该改成"蒙古马的屁股摸不得"。

30多年过去了,马、骡子、大车、草料、飞腾的沙土和雪花,极富弹性的鞭子,就像一幅幅艺术家的油画,极富质感的不断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苦难会让人难以忘却过去,浪漫会让人留恋生活,无知同样会将生活的痕迹深深的刻在你的脑海,永远不会模糊,永远不会变形……

 五、青春在涌动 

兵团生活与插队生活最大的不同是:在农村插队的学生毕竟是少数,讲究的是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兵团不一样,兵团各师团连基本上是以解放军现役军人、退伍军人和各大城市来的青年学生组成,另外有农场留用人员、发配到边疆的各个单位的知识分子和干部,青年学生数量最多。兵团基本与当地农民没有什么来往,有时会聘请一些农业技术人员帮助种地或者其他农业活。除了生活与学校完全不同以外,整个群体的文化和思想还是学生模式的。农村生活是农民的生活,解决吃饭和生活问题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按照实际需要进行。兵团战士其实没有任何战士的味道,还是具有浓厚的学生时代的浪漫和书生气息。


被发配到内蒙古的干部是这个群体中日子最不好过的一群,他们不像我们这些秃小子,无牵无挂。这些来自中国民航、电报大楼、内蒙古歌舞团等单位的人都已经是有家有业的人,他们中很多人受过很好的教育,比如民航的干部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甚至很多人在苏联留过学。我后来调到二师十三团拖拉机修配厂工作认识的刘仁工程师出生在苏联,受过非常好的工学教育,其母亲是波兰人,爱人是苏联人,在那个年代,这样家庭的命运可想而知。尽管他与在苏联的亲人断绝来往很长时间,但是仍然属于不能被信任的人,即使是这样,刘工还是为兵团造出了中国第一辆转子汽车,在当时还是很轰动的。


马号除了有来自民航的,还有一个来自内蒙歌舞团的他叫李云飞,据说原来在内蒙古歌舞团是吹长笛的,当然我们没有任何人看到或者听到他吹长笛。刚到马号的时候,他负责煮马料,煮马料是一个好差事。马料一般都是黄豆,煮前都用水泡好,然后再煮,煮的时候还要放些盐进去。我在杭锦后旗插队的时候做饭或者烧水是用风箱的,兵团人不用风箱,他们修的炉子利用烟囱的吸力烧火,就像我在那个光棍家使用的炉子一样。


李云飞刚到马号的时候,话很少,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他从不说话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的烧火,翻动马料。我那个时候不谙人事,不懂别人的心理,我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人。现在想起来,一个有特长和稳定的工作,甚至有自己热爱的事业的人,突然被迫离开自己的妻子儿女,到一个陌生的生活环境和前途未卜的境遇中,其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他大约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和我们在一起说话或者做事。记得在夏季的时候,大家都跳到门前的大水坑里游泳,那时可以看到他脸上露出的笑容。


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呼和浩特办事,特意到内蒙古歌舞团找到他,他出来见我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长笛。分手的时候,他在走廊里吹起了欢快的曲子。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健在。


内蒙古歌舞团还有一个十分活跃的人,叫甘珠扎布,据说他是当年中央芭蕾舞团跳《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角色的老师。他的全家都被发配到乡下接受改造了。他非常乐观,至少在我们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悲观的样子。甘珠会唱会说,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篮球裁判。他在担任裁判的时候,不仅能够准确的吹出犯规,而且惟妙惟肖的模仿犯规球员的动作。他当裁判的时候,大家没有看打篮球的,主要都是看他,看着他模仿冲撞者的犯规动作,大家乐得直不起腰。那个时候的球场上充满欢乐。


民航和电报大楼的干部们是最有钱的一伙,他们也最会保养自己。食堂的饭菜没有油水,偶尔死一匹马或者几只羊还不够这帮土匪抢的。但是也有不抢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死了一匹特等马,发现它死的时候,它的尸体的屁股上已经被狗挖吃了一个坑。大家动手将马皮剥下,切成大块的肉,扔到锅里煮。因为没有专业工具,巨大坚硬的蹄子实在难以从粗大的腿上剁下,所有就那样直接塞进锅里煮了,蹄子伸在锅外。腿部的肉煮熟后就用大盆端到饭厅的地中央,大家掏出刀子切肉吃,女战士一般都不吃。我想她们可能认为男生吃马肉时,游戏的成分更多些,至少对我来说不是的,我觉得马肉怎么也比窝头和稀饭强多了。马太大,吃肉的人少,伙房只好每次都煮一下再端上来,看着那支出大盆外肮脏的、甚至还带着皮毛的马蹄,我最后也吃够了。我记得那个马腿最后还是被扔掉了。


兵团的粮食不能实现自给自足,有些时候还需要国家拨粮食,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大车班就会到火车站拉粮食,还有一些肉食之类的。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吃的是红薯面的窝窝头。这种窝头弹性极好,无论你把它捏到多小,它总会弹起,恢复原状。吃的时候牙碜,难以下咽。吃饭的时候,两个"胶皮窝头",一碗海带汤打发。甚至有一段时间,每顿只吃煮土豆和胡萝卜,最难吃的是煮胡萝卜,那股甜不唧唧的味,实在难以下咽。在后来的很长时间内,我都不愿意吃土豆和胡萝卜。30多年过去了,我经常回想起在饲养排食堂里大家站在那里端着碗吃饭的情景,那时候大家都在想什么?反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赶紧把肚子填饱。

民航和电报大楼的干部们那个时候最年轻的也有30多岁了吧?年纪大的甚至有40—50岁。他们有儿女,有自己的财产,有自己的牵挂。


在北京的时候他们生活优越,到了兵团他们也不会像我们一样见到马腿像狼一样扑将上去撕咬的。他们时常会到新安镇或者老乡家买些肥猪肉,在自己小屋里的灶上化成猪油存放在锅里,在每顿饭炒菜或者做什么其他吃食的时候搁点儿猪油,猪油美妙的味道飘出他们的小屋,不可阻挡的进攻我们的嗅觉,不断刺激我们的饥肠。由此引发心中的不满连锁坏主意产生,我们会在饭后偷偷带馒头或者窝头回来,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潜入他们的小屋,偷他们锅里的猪大油夹在窝头里吃,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这些小偷们很会偷,我们用小勺子在猪油的表面平平的铲下一层,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架不住人多啊,你一勺他一勺,很快就被发现了。随后民航干部们在自己的小屋门上加了一把锁,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诱人的锅了。晚上他们在值班喂马的时候,小灶飘出的诱人的香味更加让我们难以入睡。"仇恨"与日俱增,晓雷用一根火柴棍塞进了他们的门锁,他们愤怒的砸锁声代替了诱人的肉香,让我们感到很开心。


不知道当年的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如果你们能够看到我的这篇回忆录,你们就知道了作案嫌疑人是丁晓雷,请你们原谅我们的恶作剧吧。


兵团虽然是学生成堆,但是兵团的管理还是按照部队方式。第一年的月津贴是5元钱,第二年是6元,第三年是7元。第一年不许回家探亲,3年之内不许谈恋爱。青春是不可抑制的,在任何一个严酷的地方都无法控制青春的涌动。尽管禁令严格,但是被怀疑的恋爱行为或者暧昧关系还是时有耳闻。


羊号是一个远离连队的,最自由的地方,我和丁晓雷成天和羊在一起,日子还是枯燥难耐。一只受伤的狗被我们收留,不仅是在荒野中需要一个对偷袭者的威胁,同时,也需要一个陪伴。这只狗估计是在被主人或者什么人家里在被骟的过程中挣脱逃跑的,后来它成了我们和羊群的忠实看护者,也是我们饲养排排长和副排长最痛恨的动物。排长是老兵(退伍军人),副排长是女知青。


我们住的地方因为距离连里较远,一般没有人来,尤其是到了晚上,在黑黑的夜里穿过杂草丛生的田野,几乎没有人到我们这里来。有一段时间里,排长和副排长两个人经常在晚上来"检查工作",我和丁晓雷暗自纳闷:我们羊号怎么了?老罗轻轻的说:"他们在谈恋爱。" 我和晓雷恍然大悟,晓雷说:"姜还是老的辣。"现在想起来,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还用"老姜"识破?


谈恋爱是需要黑暗的。他们俩经常很晚才来,坐一会就走。狗就是在晚上最敏感,我们养的这只狗不像连里的狗,不咬穿兵团服装的人,只咬老乡。这只狗不管是谁,只要到了门口就咬。弄得排长每次都找一根木棍,在很远的地方就大喊:"晓雷,看住狗!" 有一天很晚了,狗和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低沉的叫起来,猛的就窜了出去,紧跟着听到外面排长凄惨的声音:"抓住它!" 我们费了很大劲抓住狗,发现是这对恋人。30多年过去了,现在他们仍然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一双儿女已经长大成人。


我觉得自己成熟是最晚的,甚至有点笨。成天和牲口在一起,看着那些没有羞耻的动物们的活动,我自己还操作过人工配种,却从来没有想到动物本性是一样的。我甚至不知道恋爱是什么,仅仅是隐隐约约知道是和结婚有关的事情。但是结婚又是什么,也不是很清楚。现在的孩子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什么都懂,这个世界变化快。


在团里兽医站工作的时候,各个连的兽医卫生员经常到兽医站来取药或者办事,其中有女兽医卫生员。在那个没有美的世界里,人的本身自然的美竟然也是那样迷人。记不得哪个连的一个女孩来到兽医站,黑黑的圆圆的眼睛,自然卷发,浑身透露着青春的气息,走路都在跳动着。尤其当她带着颤动的胸和带着舞蹈般节奏的圆润的臀部,在兽医站院子里走动,像唱歌一样的说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跳心慌,但是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晚上她住在我的屋子里,我住到药房。我失眠了,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直到她离开我们,回自己的连队以后,似乎一切恢复正常的我们好像又在盼望着什么。


严厉的禁令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知青中谈恋爱的事情时有耳闻。巨大的生活差距使得知青的人心不稳,七连从最开始的400多人逐渐减少到300多人,200多人,那时候号称10万大军的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屯垦戍边" 其实仅仅是一个名称,如果真正打起仗来,我们这些兵团战士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参加到实战中。

近40年前的生活今天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看看眼前的生活和这个世界恍若隔世。我的手似乎仍然能够感受到鞭杆的颤动,驾辕马头在点动着,梢马低头在上坡;羊群在寒风中寻找着干枯的野草,间或发出对自己孩子的呼唤;半夜跳到马号大坑里裸泳,清凉的黄河水滑过大腿间的快感;坐在大车上,路边寒风中轻轻摇曳的小草;光背骑马磨破屁股的疼痛;在乌梁素海里迷失方向的焦虑,用篙撑着小船在弯弯的航道里穿行的悠扬心境;那可爱的小鱼在我的喉咙里的挣扎… 这一切的一切,却又怎么会发生在仅仅40年前呢?


物质的现代化与人的精神的进化似乎永远不一致。我们在不断更换电脑和电视的时候,我们在更换汽车和住房的时候,我们在经历了"土插队"以后又送孩子去"洋插队",甚至自己去"洋插队"的时候,我们只注意了这个世界物质的变化。这个物质世界的变化与精神世界的变化形成的误差却恰恰是这个社会落后的真实核心。


写于北京恩济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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