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投敌叛国”去赶街
这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云南边陲当知青的经历。几十年过去了,那遥远的经历,如今仍然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刚才!
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连续走了将近三十个小时,当然在当年是不会把它称作“旅行”的。我个人从没靠双脚走过这么远的路。许多年后乘坐汽车重“走”了一遍,用里程表计算出来路程。路,还是原来的路,却少了当年的风景。
从当年“光荣参军”,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头衔一夜之间消失,兵团改农场,兵团战士变农工已是第六个年头。当年发号令让千千万万适龄青年辍学上山下乡的伟大领袖,到马克思那去了。一群二十郎当岁的青年,早已被战天斗地的口号折磨得暮气沉沉,什么理想、宏图,与你何干?要说理想,最大的理想,莫过于早日回家乡和亲人团聚,后半辈子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于是就莫名地喜欢上了资本主义。美帝国主义离我们太遥远,在地球那半边;而缅甸,就在我们身边不远处。身边不时有偷偷过去的知青,回来向我们炫耀到边境的“河外”,有个叫大水井的地方,可以赶街,买到很酷的防风打火机,据说这是缅共游击队员的必备品;还可以买到红纱巾,轻柔得可以折起来装进火柴匣,足以取悦女友。更令人心旌荡漾的,是那边的小卜少(傣语:小姑娘)好风骚好漂亮!
逐渐萌生了念头——一定要过去看看,还要买点那些珍稀的东西带回来也炫耀炫耀!我就开始打探线路,筹措资金。可怜的钞票那么有限,带回成都可翻几倍的“双狮”手表就免了。我的妹妹多盼着哥老倌带回一条红纱巾,让同学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在云南,这可是外国货哦!我自己多希望买回一截“快吧”(一种时兴的化纤布料),带回成都打上一条笔挺的裤子走在大街上,会引来多少小姑娘艳羡的目光!
边疆农场是半军事化的严格管理,禁止知青外出,没有通行证那是偷越国境,且大有投敌叛国之嫌!不是经常有知青跑过去,加入缅共“支援世界革命”吗?但那时我们已经成熟多了,甭说支援世界革命,也甭管处在水深火热中的港澳台同胞了,我们自己还长年痨肠寡肚面黄肌瘦,肚皮里连网油也剐不出几两哩!但还是不能抵挡对资本主义的向往,后果不计:轻则回连队管制劳动改造;重则送团部关“警通排”(农场长期非法关押知青的专政武装),饱尝铁链枪托的滋味;再重者判刑劳改!
约上同一连队的“操哥”、大名“妇女”者,还有山上连队的梅姓同学,定好周六下午收工后孟定街见面出发!那时节没有双休日之说法的。
太阳落山时分,几个人在街子会合,用大米在公共食堂换了几个馒头就上路了。谁也不知道路程多远,只知道在道路尽头山的那边,沿南定河的走向,那里是个未知世界,充满着神秘诱惑。也有一丝恐惧:万一跨过国境,万一踩着地雷,万一被抓住?……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只有发狠地不去想,用知青最爱说的一句话为自己打气壮胆:该死鸡儿球朝天,不死老子又过年!
十月的天气,在云南边疆雨季过了进入旱季,不冷不热走起路来还是感觉舒服的。在下坝小黑河与南定河交汇处,又碰见了一营的两个知青,一看就知道也是跑河外的,其中一人还认识,且大有故事!
此人叫“铜匠”,只知绰号不知大名,就这“铜匠”的大名也够响的,“妇女”与他都算孟定坝的“操哥”,我们称“名气犯”。操哥见操哥自是惺惺相惜,此人与我第一次见面,也是在他们一营地盘上,那是去为自己的女朋友打架,双方都约了人,结果一照面,都是熟人,忙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自然免不了坐下来喝一台。这些场合,我不是主角,只听几位操哥互相自吹自擂,讲各自辉煌“战史”。这个故事引起我注意:“铜匠”说他去年因在一个连队打架,被营部保卫干事镇住,在被两人押往团部警通排的路上,一拳一个打到两人跑了,爬上一辆“解放”牌一气跑回成都一年多,这才刚回来,营部当官的还没来清算。
一路同行,气氛热闹不少,天也渐渐黑了。只记得那一晚,不停地走啊走,有一条公路正在修,也就是到现在去镇康县唯一的一条路。山路弯弯,头上有时浓荫蔽天,伸手不见五指,不时还有什么野兽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有时天空敞亮开,看见深邃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山风阵阵,寒意乍起,疲惫袭来,人也随之沉默,双腿机械地运动,各自想心事。没有路牌指示,大路走完了又开始摸索着走小路,国界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分明,有时可能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
一路上,馒头也吃完了,话题也没了,又累又困,脚步越来越慢。听来过的人讲,这里赶场要早九、十点钟才开始,早了没人。黎明时分看见罩在薄雾里的村庄了,“大水井”终于到了!钻进路边一破草房,估计是没人住的,却见一头老水牛,瞪着大牛眼望着这五个怪异的人类。那时节,知青们习惯的就是“打滚龙”(串连队,混吃混喝,讲究的也就是背一军挎揣把牙刷)。屋内高高的一蓬谷草,正合适!围着一躺下,鼾声立即响起。
醒来,已日上三竿,拍掉身上的草屑,一身装束本来就与土著差不离,悄悄一个个溜了出去,随着挑担背筐的当地人,来到一个篮球场大的空地。到处围着一堆堆人。区分本地人和缅甸人主要从服装上,肤色差不多一样黑。场地边缘一株硕大的大青树下,路口,扎着竹竿篱笆,没有界碑也没有任何文字标注,旁边站着两位背枪但服装各异的军人,一看就知是中缅双方的守卫者。他们很懒散地站着,全没有后来看到的国门那样——高大的建筑,威严的守卫者,多看两眼都不行的!
号称外国街,是我们自己给它取的名,实际上在我们这边,也就是方便两地村民交换贸易的市场。其间竟还看见几个类似知青的汉人,没敢打招呼。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怪异的气味,满耳是叽里咕噜的“鸟语”,混入眼帘的是奇形怪状的药材、穿山甲、麂子皮、花豹皮;还有啥蔬菜、水果等。我们要寻找的可不是这些。还好,没转几圈,就买到了心仪已久的“五星”牌防风打火机,人民币五元,这可是我工资的五分之一了,全然没有心痛之感;今天看来这产自Australia的打火机,怎么也比不上今天那称之为男人小三件之一的美国的“芝宝”牌,阿兰德龙玩的。
我是在一个嚼槟榔嘴唇染得血红,黑红的脸上刷着几抹防晒霜的缅甸“比朗”(大嫂)那里买到的纱巾和一截深绿色的“快吧”。她丰满凸出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让我多看了几眼,让人有些心跳意乱,钱货两清后慌张地离开——这就是我看到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女人!
我正在寻找同伴老梅时,看见“铜匠”快步向我走来,告诉我他看见团部有位参谋也在场上,怕是专门来逮我们知青的!还告诉我他买“双狮”手表差五块钱,能不能借给他?我想到这一路他的介绍和带路,就借给他了。当然,如果他狮子大开口,那我肯定不会借的,我也明知这可能是“肉包子打狗”。
与老梅一道,他也买到了该买的东西,还剩下点钱,一人买了一包红色的小花生米,还有两把挂面。告诉他有团部当官的在这里,还是不要久留,匆匆就踏上了回去的路。掐指算来,在场上不过就才呆了半个多小时!
我把“快吧”缠在腰上,外套狗屎黄军装遮人眼目。刚开始,我们顺着大路走,没走多远,迎面来了一位穿蓝中山服的中年汉子,要对面走过时,他叫住了我俩。神情严肃地问我们是哪里的?我心想遭了,莫不是真碰上团部的或是派出所的,从装束上看肯定是干部之类,而且从外衣下看得出腰间鼓鼓囊囊的——手枪!老实回答我们是知青,孟定的,来赶街的;我甚至老实说出我的连队。也没看他掏出笔记本之类来记。又问买些啥?一看我们手里拎着和挎包,也真没啥,于是,挥挥手:走吧,以后不准随便到这里来了!我只暗自庆幸没解下腰间的“快吧”,这可是这次最值钱的东西,如果被没收了,我就是回去探亲都没意义了。
站在路边上回神良久,看来不能再走大路了。正好后面又来几位知青,是相邻分场的,告诉了我们的遭遇,他们也觉得不能再走大路,有人知道一条小路,要翻山的,于是同路往回赶。
从昨晚到现在,几个馒头下肚就没吃过啥东西,慌慌张张地在场上根本顾不上找吃的,一问,他们也是。要找东西吃,不然路那么遥远要饿瓜的!
我们其实走的是一条马帮道,翻了几座山后,看到有一户人家,放牛的还是采药的?只有一老头在家,简陋的窝棚一间睡床堆着邋遢的被子,屋中架着火塘,连比带画给他说要弄点吃的。
家徒四壁,有啥可吃?终于有人在旮旯发现了一筐鸡蛋,起码有二三十个呢!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中有人掏出几毛钱买下了他这筐鸡蛋,我和老梅各自捐出一把挂面,这可是缅甸的挂面哦!真没想到在此时帮了大忙!动手清洗出黑乎乎的铁锅,烧上一锅水,两把挂面一起下,再将筐子里的鸡蛋“乒乒乓乓”全敲了下去,一大锅汤面好了,各自找来家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消灭了。七八个大小伙子战斗力还真不错,没有一滴油,只有一坨锅巴盐。但吃到最后,还是终于吃出了鸡屎味!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抓紧时间赶路,都是要赶在当天回连队,明天要出工的。
将近走了两三个小时马帮路,在一条岔路旁人群停下开始商量了:从小路走,可以游过南定河,到达对面的五营,又可以节约几十里地,还可以绕过清水河的检查站。这才是最重要的!看得出,这几个都是买了不少值钱的货,怕被检查,所以决定游河。这下,难住我了,我是个旱鸭子,只会点“狗刨挠”,打死我也不敢去游的,何况我并没有什么值钱货,没必要去冒险。但老梅,因为其中有他的相识同学,所以他决定跟他们走,他看重的是可以节约几十里路,何况他要比我多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回连队的。我比他好的地方是只要我到了孟定街,就基本等于回连队了,看来只有我自己孤独行军了!
分手后,看着他们一行翻过了山头,才感觉自己孤零零了,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一种地球荒漠,天涯尽头的感觉油然而升,有些感伤反问:何苦来着?
走,又开始上路,此时大约下午三点左右。不久,拐上了大路,没有车没有人,一条路任我走。很快就到了清水河大桥,检查站里有几人在聊天,居然只看了我一眼,未加任何盘问,我就走过了大桥!也许看我知青一人,无任何行李,只一军挎包吧。过了清水河,行程才完成一半,余下的路程还艰巨着呢!我真的无法形容超越人的体力极限是啥感觉!
许多年后走过大漠戈壁,走过礁石海滩,也穿越过深山老林,却从没有如此劳累绝望过:下午的太阳,尽管十月,仍不失亚热带的威力,汗水没干过,好在路边溪流水塘随时可以补充喝水。最困难那一段路反而是那条正在修建中的公路,公路两旁没有任何树木遮阴。我是这样给自己定目标的:前面,也许两百米,也许三百米,有棵树,必须走到那可以休息!于是,一瘸一拐,最后几步几乎是跳单脚跳过去的,然后倒地、喘气,真想有一张竹蔑芭床一睡不起,再有一大坨糯米饭,有一盅大黑山清毛茶……
太阳下山了,天黑了,过了小黑河,又过了麻风寨;走到看到熟悉的黑黢黢山影,梦游似地时睡时醒,双腿酸痛如铁,但仍在下意识地机械地迈步,一会感觉时间、距离已经在脚下凝滞;一会又感觉自己已然如魂魄样飘浮,似乎生命就这样一直走,走到死了……终于跨过了三道河,听得见橡胶林呼呼的涛声;见着平日里劳作的砖瓦窑,听见“阿虎”的吠声——我终于回窝了!连队上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清梦中,唯我例外。此刻,离吹起床号只有两个小时了!
我不知道第二天是如何咬牙出工的。那天分配的是三人一组舂土墙拦菜地,我选择是站着不动的舂土,小腿硬如生根样抬不起,拼力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一星期后才渐渐恢复。
想知道我走了多远路么?那是在三十一年后的2008年,农场建场五十周年,邀请我们知青回去,开车用里程表丈量出来的——“南伞国门”单边75公里!一天一夜里跑来回300里,还不算走的弯路哦!那可不是靠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来完成的。说来别人也不会同情你:自找的!
月底,发工资后在孟定赶街又见着了“铜匠”,还是那副二不挂五的模样,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他的“战绩”——
那天分手后,他采购好了所有东西,一个人走的。他也准备泅河,哪知走向河边时,碰见了海关!他描述的此人,基本上与我和老梅遭遇盘查的是同一个人。“只见他,掏出了屁儿后的一把手枪,命令我把身上的东西全交出来!天吔,老子口攒肚落(勒紧裤腰带意思)才买来,想回去赚两个,他虾子想吃我黑钱!老子才不信!今天老子横了!信不信!”只见他讲得口沫飞溅连比带划:他直对着那人冲过去,凭他那一米七八的身躯,果然把那人“夯”退!“铜匠”一把夺过手枪,反过来指着他:咋说?!“爷,知青爷!我上有老下有小,放过我,再也不敢了!”这下该我歪(得意、凶之意)了,看他给我跪下时,老子真想一枪崩了他!最后,“铜匠”把手枪子弹全退出来撒向河里,手枪用力甩得老远,让他慢慢找,然后飞身游过河了。“这不,才有今天和你们再见!”得意之至!压根儿没想起还要还我钱的事。一旁的几个知青听得目瞪口呆!此人后来还有故事。大返城后不久,偶然见过。那时我当邮递员,一天代班,经过西御街,有一个三间铺面宽的门面,这里是一个类似于街道生产组的作坊。经营白铁生铁制品,菜刀锅铲爪钉铁壶之类,他就拴着蓝色围裙带着蓝色袖套,在这上班。见面没有惊喜,寒暄几句各自忙去,后来再也没见过。
得知他的消息又是好多年后:他被枪毙了。听说是把前妻杀了还碎尸,真是残忍!是他后来同居的女人举报的。两人吵架,他酒后吐真言威胁说:把老子惹毛了,把你像前老婆一样杀了,就分尸埋这床底下……这事登过报的。
真不忍写下这在当年知青中并不稀奇的事!惟感慨人生各自有命,更信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作者简介张富源,男,成都知青,1971年下乡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978、1979年之交参加了震动全国的孟定农场知青罢工绝食请愿的抗争活动,直至取得胜利。张富源回城后任职四川省邮局,现已退休。
载《知青》杂志第22期 来源:加州知青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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