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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惊魂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人墨客驿站 Author 罗亚林

夜半惊魂记作者:罗亚林

上个世纪的一九七七年七月初,正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五连夏锄的农忙季节。七月六日凌晨,夜幕深沉,万籁俱寂。经过了背灼炎天光、足蒸熟土气,辛勤地锄了一天地的知青战友们正在东北那凉爽而惬意的夏夜里酣睡在各自的梦中。谁也不会想到一起骇人听闻的突发恶性事件不期而至。

凌晨2:20时许,两声清脆、短促而剧烈的爆炸震撼了五连的男宿舍。那强烈的爆炸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懵懂中听到窗外重重的、急促的跑动声,同时亢奋而慌乱的喊叫着。随之是我们宿舍的窗户玻璃被击碎的声音,本来是仰卧在北侧土炕上的我在惊恐中本能地翻身匍匐蜷缩到土炕的内侧。用两只手抻住棉被角蒙住自己,也就是在我做这些动作的同时,随着窗户玻璃破碎的声音即而在我们宿舍的地面响起两声更为震撼、短促而强烈的爆炸。以至于把我伏在土炕上的右手震离了炕面,让我感觉到爆炸就发生在我的手边。

以往在电影里听到的爆炸声音是轰隆,轰隆有回声的声音。而发生在身边的则不同,爆炸声音极为短促、清脆、剧烈。 那真是震的我灵魂出窍,足以让人失魂落魄、懵头转向。稍顷,睡在我左侧的天津知青胡德立惊慌地坐起来,左手捂着右肩,声音惊恐而无助地喊着“铁良! 我挨上了!” 另一位天津知青李铁良就睡在我们对面的南炕上,此时我知道胡德立显然是受伤了。他的个头高大,没能像我一样向炕里退缩。(事后知道他回天津,大夫从他的肩胛骨处取出了几颗弹片,但不能完全取出,至今还有几颗弹片留在他的肩膀里。)


现场爆炸过去后,经过短暂的沉寂,先是对面机务排战友随后是我们宿舍的人都在浓重的硝烟火药味中惊恐、慌乱地在骚动中跑出宿舍。有人只穿了短裤,有的人披着被子、床单等,当时真是狼狈极了。我当时由于胆子小,是最后跟着跑出宿舍的。

在宿舍门口,在即将拂晓的夜色中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气。我俯身细看,辨认出是北京知青石XX。我未加思索地大声问到:“石XX!你半夜三更不在家?跑宿舍门口趴着干啥来了?”(石已经结婚,连队分给了房子,早已搬离宿舍)未及说完,我看出他衣着完整,顿生疑窦,吓的我赶紧跑到一边儿去了。看到石XX在吐了一阵子气之后伏在原地再无了声息。


此时跑出宿舍的人透过窗户看到宿舍中间的连部有火光,大呼连部着火了!于是大家自发地冲进连部扑火。火光来自土炕上被炸后燃烧的被褥。大家进屋才发现炕上躺着两个人事不省的人。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急忙把两个人抬出室外,并扑灭了燃烧的被褥。

黑龙江的夏天天亮的比较早,在微曦中我们分辨出从连部抬出的是北京知青王XX、刘XX。大家急忙把这两个人抬往宿舍东边的卫生室,并喊来卫生员李会九抢救这两个人。小九子不失沉着冷静,动作麻利地给他俩注射了强心剂。在卫生室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王XX后脑部深深的伤口。并看到他眼睛翻了一下就奄奄一息了。他的面部平静而无伤痕。而刘XX则是头部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面部伤的有些变形。显然强心剂已经无力回天。走出卫生室我才感觉到我的右手小指第一关节处的疼痛与麻木,并流出了血。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受了轻伤。


随后在大家准备抬伏在地上的石XX时,当米文松等人刚刚抬起石XX的上半身,我们大家顿时被惊的目瞪口呆。

拂晓中我们看到在石的腹部压着一个拉锁敞开着的黑色人造革方包,里面装了十几枚手榴弹,弹柄上的盖子全部是拧开的,白色的拉线和铁的指环就悬吊在弹柄外边。还看出其中有5颗手榴弹是梱成一梱儿的。眼前所见不能不让所有在场的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见到这一情景,米文松让大家尽快闪开、后退。我们都傻傻地、怯怯地躲开到宿舍前的树丛边上,或蹲或站。现在想来真是后怕,假如当时石XX还有意识,假如他再拉动一根弹弦,那么不知还要危及多少在场的无辜生命。


战友们自发地向团部打电话报警。由于是凌晨,电话无结果。在无助与惶恐中的战友们看到李景林跑到马号牵来马自告奋勇地去团部报警。几十年过去了,李景林一马当先如同山东响马一般飞身上马向团部绝尘而去的镜头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待到团部保卫股的人乘着一辆大卡车,挥着手中的驳壳枪赶到五连时,天已经大亮。然而事件的真凶也已经昭然若揭。

石XX先是到了连部把两颗手榴弹甩到炕上致使王、刘毙命。然后向东侧跑到男宿舍最东头的窗户前(也就是我所住的宿舍)隔着窗户玻璃向室内投掷了两颗手榴弹,这两颗手榴弹是在我们宿舍地面爆炸的。接着又向我们宿舍投掷第三颗,应该是惊慌中这第三颗是在窗户上被窗棂档住。在窗台上爆炸了。然后我们听到有人重重地摔倒在我们宿舍的门口。事后在团部保卫股勘察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其中一颗弹片打进了石XX的心窝里,留下了一个小枣子大小的伤口,流血并不多。使他扑倒在地后再也未能起来。从他方包里剩余的十几颗手榴弹来看,他是欲把两栋宿舍都炸掉的。老天爷制止了他滥杀无辜的暴行。


记得当天我们男宿舍的人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给炸懵了。或许是东北那夏日晴朗的阳光要安抚这些夜半惊魂,没能睡好的小青年。一个个儿蹲在宿舍墙根儿下是蔫头搭脑,相对无语,昏昏欲睡。等着保卫股的人一个个找我们谈话,做笔录,按手印儿。

爆炸过后我们的宿舍一片狼籍:天花板上、墙壁上、蚊帐上、炕墙上、铝制饭盒上,地上的高筒雨鞋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弹孔。我从自己被子的棉絮中摘出两粒弹片。正是棉絮緾绕住了弹片才保住我的右手小指仅受皮肉之伤。


此案于当天侦察终结:定为7.6反革命事件,石XX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那天傍晚时分,连队机务排的几位老职工用手扯住石XX的四肢把他扔上了小型车拖车里。拉到东沟子的大草甸子草草掩埋。 ‘


事后是郝再和开车运载着两位遇害知青的遗体到北安火化。火化后在刘XX的骨灰里检拾出一小捧儿弹片。

二团五连知青合影。两个被炸死的北京知青:后排左一(刘XX) 前排右一(王XX)

遇害者王XX的姐姐,刘XX的哥哥在其他亲属的陪伴下从北京来到了五连。连队安排了专人陪同他们往返于连队和团部处理亲人的后事。从草甸子采回各色素雅的鲜花祭奠亡灵。他们曾到我的化验室来了解一些他们想知道的情况。


案发以后没过几天,当时的团党委书记申立国,工会主席荆永孝专程来到五连看望我们几个受伤的人,给每人二瓶罐头,二斤白糖,以示慰问。这曾让我倍感温暖。


时隔数月,石某的妻子小N在母亲的陪同下带着襁褓中的女儿来到五连料理家事。有一天这祖孙三代人到我工作的土壤化验室来找开水,为的是给小婴孩儿冲调奶粉。我看到小孩儿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像极了她的父亲,想来这个苦命的孩子今年已足不惑之年。


四十年前经历的这一恐怖的生死瞬间,恍如昨日,一幕幕都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这件事对五连男宿舍造成很大的伤害,此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有些男知青晚上不敢独自一人上厕所,结伴如厕回来还吓得瑟瑟发抖。

当年的知青宿舍早已面目全非

事后在战友们的议论中听到有关这一事件的因果关系,其中某些细节不乏推测与传闻。


石XX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北京知青。此人五短身材,略有些驼背,脸色晦暗。瘦削的面部表情阴郁,目光有些狡黠。说一口很利落的北京话。有时说话带有一些阴阳怪气的讥诮口吻。 在唯成分论的那个历史年代,他出身,表现都不好。他的情绪总是低沉着。似有自暴自弃的表现,人际关系也不太好。在连队领导眼里有可能被视为拔葵啖枣之辈。


事发的前一天是在铲地,或许是因为他的表现消极。曾遭到李副连长的指责与批评。这个阶段恰逢他的妻子小N怀孕回北京娘家生小孩。他下班回家后要自己做饭吃。独自一个在家,清锅冷灶,没人说话交流,心中不快无法排遣。还有一种说法是他因用了连队的木料给自己家做一个锅盖而遭到批评或者批判。总之他的心理压力可能无处消弭。如果是一个具有正常理性思维的人,从逻辑上是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的。不会轻易地抛弃结婚不久的妻子和刚刚出生还没见过面的襁褓中的女儿。上述境遇都不足以走向极端,走向毁灭。然而石XX却义无反顾、不失缜密地在那天夜里谋划并实施了极其残忍的犯罪行为。


7月5日至深夜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不得而知。从人性方面讲他的内心世界应该是经过了愤懑、怨怼、仇恨、纠结、矛盾。但最终选择了报复。如果说他第一次往连部投弹是仇恨连队领导,那么他第二次投向了宿舍,就是把愤怒与仇恨指向了无辜的知青战友。甚至是和他乘同一趟火车皮从北京来到北大荒的同一学校的知青。他的行为已经证明了他的心灵深处的扭曲与畸变。他不会想到在他实施犯罪的同时,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高悬在了他的头顶。

7月5日夜里他去了团部制材厂东侧的弹药库。弹药库的值班人员似有渎职之嫌,他很容易地撬开门锁。先是找到一杆长枪和一箱子弹,搬到东树林里。不清楚是子弹和枪的型制规格问题还是他不会用?枪和子弹都被抛弃在东树趟子里。他又回到弹药库找了一箱手榴弹(计30枚)。从他先炸连部的举动看,是要炸平时住在连队的金连长,那晚金连长去师部开会未归,因此才逃过一劫。然后他又炸了我们东侧的宿舍。从他扑倒在地的朝向看,他还想炸我们对面的机务排宿舍。他方包里那五颗绑成一捆儿的手榴弹,我们都认为他要抛向东边的大宿舍,那里住着几十名女知青。我回想他炸完连部在跑向我们宿舍时的重重脚步声和喊声,即亢奋又慌乱。我一直认为应该是在慌乱中将抛向我们宿舍第三颗手榴弹打在窗棂上,使得弹片打中了他自己的心脏,让他当场毙命。后来几十年后遇到战友谈起此事,才听到另外一种分析。

本文作者在当年发生爆炸案所住的宿舍留影

后来还有传闻,说保卫股去他家侦察时是从窗户进去的,并发现在他家门后边吊着一颗手榴弹。又在去团部的树趟子里和小道儿上各发现一颗手榴弹,并且在他家里发现了遗书。开头是拥护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云云。


访当年的当事人: 2015年夏,我回到二团遇到了赵广道。赵当年事发时和王XX、刘XX住在连部的同一个土炕上,但毫发未损。他那天是夜班。约2:00时许,值夜班的老肚皮(杜维财)喊赵起来保养拖拉机耕地。赵由于睏倦没有马上起来。约2:20分左右,懵懂中听到连部的门被猛烈地拉开,可以感觉到门开时带起了一股风。随后就是强烈的爆炸,爆炸过后,原本也躺在炕上的老肚皮起来追出门外,他发现了石XX。

他曾向石喊到“石XX!你干哈呀?”石随手向老肚皮甩过一顆手榴弹。老肚皮毕竟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人,应该是一个利索的就地十八滚,躲避到了男宿舍的西房山头儿,所以也是毫发未损。这次的爆炸把连部的门炸掉了。战友们分析正是这颗手榴弹爆炸的弹片打入了石XX自己的心脏。


访郭爱生:小郭事发时住在紧挨连部西侧的宿舍里。那天夜里,石XX在动手前到宿舍把郭爱生叫出门外说:“郭子,我借你的那十元钱不能还你了,”石还想对郭爱生说些什么,这时有两个知青(王利明,李景林)出来小解。致使石和郭的谈话终止。郭爱生返回宿舍刚刚钻进被窝儿就听到了隔壁的爆炸声音。事后大家认为,石可能打算把小郭叫出来后,才往他们宿舍投弹的。

作者简介

罗亚林,北大荒知青,原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红星农场)从事农业科研工作。1987年到北京某研究所任秘书。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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