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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消失的坟茔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兵团战友 Author 韩湘生

一座消失的坟茔作者:韩湘生

我的战友李和74年调到了一个反修营新组建的连队,也叫开荒队。那里仅有两顶帐篷和四台旧的拖拉机,一台小型车,几十个知青和十几个老职工。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几个连队中调皮捣蛋,和领导对着干的所谓“不听话”的人,就这样七拼八凑的组建了这个开荒队。当时新建点还没有打井,做饭和饮用水都是冬天融化的积雪和夏天的雨水汇集到一个水泡子里的水。水很浑浊,水质很差,上面还有很多漂浮物。他们一天劳动量很大,也很少有人去烧开水喝。

北大荒的七月,天气已很炎热了。李和开荒回来又饥又渴,喝了很多水泡子里的冷水。到了晚上,李和感到肚子有些疼痛,就去找卫生员开了点药吃,一晚上往厕所跑了好几次,到了第二天肚子疼的直不起腰,还发着烧。卫生员赶紧把李和的病情报告给了连长。连长让小型车驾驶员长海(李和开车的助手)赶紧送李和到厂部医院去治疗。经过大便化验,医生诊断是中毒性痢疾。在厂部医院又经过了三天的治疗,李和还是不见好转。当时厂部医院的条件很差,木头楞房子里四处透风。早晨小咬、中午瞎虻、晚间是蚊子,一天轮班的轰炸。而且李和一点东西也不想吃,我给他熬了一点小米汤,他只喝了几口又全吐了,我的心里万分焦急。我知道中毒性痢疾这种病也是很严重的,在黑龙江兵团每年都有知青患中毒性痢疾而死亡的。


第四天上午,我守着正输液的李和,长海开车来到厂部医院看他。看到李和苍白的面色,一点精神也没有,长海眼里含着泪水问我他的病情如何。我说:“没什么太大的好转,因为这里的条件特别差,都赶不上连队的卫生室。”

长海临走时说:“过几天小型车要去抚远拉瓦,等回来后我再来看李和。”李和扶着床艰难地坐了起来,告诉长海:“去抚远的路上高坡很陡,急转弯很多,你头一回出远门,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几天后,李和的病情还没有好转,排尿也很困难,走路直打晃。医生说:如果明天还不见好转,就得插管导尿,转到师部医院去。李和感到自己病情已很严重了,心里万分苦闷,思绪重重,一阵阵心酸。


这时忽然门外进来两个看病的知青,见到李和后,非常吃惊地问了一句说:“你伤到哪了?你不是在抚远县人民医院住院吗?怎么这么快就转回来了?”听了他俩说的话,李和联想起两天前,长海来医院时说要去抚远拉瓦一事,是不是出啥意外了?李和又担惊又害怕,又问了他俩事情的经过。他俩抢着说:“不是你开车去抚远了吗?”李和说:“不是啊,这几天我都在营部住院,哪都没有去啊?”他俩又继续说:“你们连的小型车,在去抚远拉瓦返回的路上,翻车砸死人啦。我们还以为是你开的车呢!那真是搞错了,太对不起了。”这一天李和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他的心里就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的,久久不能平静。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越跳越快,李和不敢再往下去想了。医院里的晚上很静,只听到蚊子的嗡嗡叫声和老鼠啃木头的咔咔声,伴随着李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李和感觉肚子憋涨,急忙去了厕所,没想到排尿是那么顺畅,心想今天就不用转院去师部了。八点多钟医生过来给李和打点滴,问排尿情况怎样。李和回答:正常了。医生开玩笑说:“是不是你们连出事了,把你的尿也吓出来了?因为昨天我给你加了一些利尿药,所以你今天排尿正常了。”


几天后,李和病情稍有好转,就急忙办了出院手续。在二抚公路旁等了很久,才搭上了一个顺路车回到了开荒队。此时连队的气氛非常压抑,待回到宿舍后听排长大培讲述:“在你住院后连队急需用瓦,派你的助手长海,另给配了一个随行人员王建国一同去抚远县拉瓦。在返回的途中翻车将哈尔滨68年下乡的老知青大于子给砸死了,由厂部的解放牌卡车把尸体拉回了连队。现在大于子的尸体就放在油料库的屋里。因天气太热,怕尸体腐烂,连里派人去其他连队下井刨冰,把冰放在尸体的周围,派人昼夜看守,就怕动物把尸体啃咬了。”出事的当天,连领导给死者的家中拍去了电报。


在等待中,又给死者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前边是一片开阔地,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后面是一片挺拔茂密又秀朗的白桦林。领导派木工老张给大于子打了一口棺材,并做了一块木碑,全连都在焦急等待中。


两天后,大于子的父亲和哥哥从哈尔滨来到了连队。大于子的父亲是在哈尔滨一个政府机关担任领导工作。看见自己的儿媳怀中抱着一个才三个多月大的小孙女,痛哭流涕,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老人用手轻轻地抚摸了儿媳怀中抱着的小孙女儿,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深深的打动着老人的心,让泪水在老人的眼里不停地打转。大于子是去年才在反修营结的婚,两个人婚后感情非常好。当大于子的父亲看到灵堂前摆放着他养育多年的儿子的遗像时,老泪纵横悲痛欲绝,几次差点儿晕过去。


经领导和家属的协商,同意第二天为大于子下葬。清晨的北大荒四下里一片寂静。向远处望去,丝丝缕缕的乳白色的薄雾,悄悄的从那广袤的黑土地上无声无息地流动着,翻滚着。全连知青和新老职工家属都在为大于子伤心落泪。这时天空飘来了一片乌云,连长说:“天可能要下雨?早点下葬吧。”李和也曾告诉我说,大于子下葬那天,他感觉世界突然变暗,视线极其模糊,心脏也变得异常沉重,脑海里一片迷茫,身体也开始失重,似乎要飘了起来,有一种掉入黑洞的感觉。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切实地感受到失去一位好战友,好兄弟的悲伤心痛。

连长和排长大培开着链轨拖拉机,拉着木爬犁上的棺椁和木碑送到墓地。下车时老天爷也为大于子落泪不止。送葬的知青和职工家属的呜咽哭声悲悲切切,感天动地。大于子的妻子哭的死去活来,她的眼泪扑簌扑簌的不停顺着脸颊滴滴落下,落在她怀中的女儿头上。细雨一直不停的下着,仿佛老天也在为大于子哭泣。大于子三个月的女儿在妈妈的怀里甜甜的睡着了,她希望自己的父亲在天国能够安息。


逝者大于子的父亲对连长说:“我后天就要回哈尔滨去了。走前我想去看看那两位受伤的知青。”连长告诉他,那两个知青还在抚远监狱拘留所里关押着呢。大于子的父亲坐车和厂部领导一起来到了抚远监狱的拘留所。见到监狱长后,很客气地说明来意。监狱长表示肇事者必须要受到惩罚。但家属坚定的说:“我是死者的父亲,我不想去追究谁的责任,人死了也不能复生,而他们都是知识青年,也都是和我的孩子一样。他们为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不希望今天我已失去了儿子,还让他们在监狱拘留所里受苦。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我更不想让他们的亲人为他们担忧而伤心落泪。让今天活着的人去努力工作,有自由,有幸福的生活,这是我的希望。”经过多方几次协商,监狱长终于同意放人了,回连队继续监督劳动改造。就这样,长海和王建国走出了监狱拘留所的大门。大于子的父亲豪爽正直善良,爱护着每一个知青孩子们,令人佩服不已。一个月以后,大于子的父亲把自己的儿媳和孙女一起也办回了哈尔滨。


当李和见到从抚远监狱拘留所放回来的长海,他那吃惊的目光,眼里含着泪水,半天哽咽着也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李和紧握着他的双手说:“长海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大于子的父亲真是太仗义了,真是让我们敬佩的一个好父亲啊!”李和又迫不急待地问长海车是在哪里出的事。长海沉重的回忆说:“那天我去医院看你回来后,给车做了保养,加油和检查。第三天,领导派我和王建国去抚远拉瓦,临走时大于子急忙跑过来说:“我也要跟你们去,我家中还有几袋土麦子,去县城换几只小鸡雏来养着。”在路途中大于子见到了村庄,就要求停下车来,用土麦子和这里的老百姓换小鸡雏。车开到浓江镇时,大于子已换了20多只鸡雏,当地的农家户还送给大于子一个有盖的土篮子,一路上小鸡雏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挺烦人的。快到抚远县城时天已黒了,小型车在爬坡时,前大灯突然灭了,车速只能减慢,有一个人跳下来在前边引路。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半天才爬上了顶坡。经检查发现线路接头松动造成了短路。长海说:“今天真是太不顺了。”我们三人在抚远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匆匆吃过早饭后,就急忙去砖瓦厂装瓦。

在返回连队的途中,天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王建国开车为躲公路上积水的水坑时,没想到拖斗滑向路边,拖出十多米远,造成了翻车。长海和大于子被拖车扣在车底下,只听见王建国撕心裂肺地喊叫。王建国围着车斗转了一圈,也无能为力。在四处张望中,忽然看到一个军队的驻地。王建国三步并做两步跑去求援。待说明情况后,立刻跑来了很多官兵和一名军医,一起把车斗掀了起来。长海被瓦压在一个大坑里,幸运地活了下来,可是头部也被砸了好几个大口子,流着鲜血,真是死里逃生。不幸的是大于子救出来时,脸已经成了绛紫色。鼻孔和嘴里还在流血,身上多处也被瓦砸的血肉模糊。军医赶快给大于子打了一针强心剂,但最终抢救无效,心脏停止了跳动。官兵抱来一些草帘子,将大于子的尸体盖好。大于子从老乡家里换回的那一土篮子小鸡雏,也没有一只是活的。”


连队的麦收即将要开始,但不同往年,连队没有召开动员大会,也没有让大家一起会餐,八月十日那天正式开始麦收。一眼望去,黑土地上一片金黄,如无边的金色海洋。一阵微风吹来,金色的麦穗儿扬起了一层层的金色麦浪。李和开着小型车担负着运粮工作。路途中他身不由己,把车开到了大于子的坟前,看到用桦木做的墓碑,墨汁写的碑文,不觉眼里流出了难过心酸的泪水,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还记得北大荒的第一场小雪那天,雪花纷纷扬扬的好似一只只晶莹的蝴蝶在空中飞舞。他来到了大于子的坟前,轻轻的拨开坟上和周边的一些杂草时,发现碑文已被雨水冲刷的有些模糊。李和自言自语地说:“大于子,我可能是最后看你的知青了,我马上也要接班返城了。”顿时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李和心里感叹道:大于子我的战友,我的兄弟!你可曾记得,当年是我用小型车把你从建三江接到了反修营咱连队的。一路上我们说笑不停。你一米八的大个子,身材魁梧,一表人才。两年多的相处中,你为人耿直,处事稳健,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大于子啊,我的好兄弟,我的好战友,如果当时我没有患病,可能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的这种生死离别,天各一方了,我真是悔恨交加啊!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在95年的初春的一天,李和又坐上了哈尔滨开往前进镇的列车,来到了当年下乡时的反修独立营(现在的前锋农场)。自从返城后,他一天也没有忘记自己是北大荒人。当李和来到战友大于子当年的坟墓前,眼前看到的只是杂乱的一片荒草,坟墓已消失,还有那块当年用桦木做的墓碑,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片茂盛的白桦林挺拔伟岸。李和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在杂草中寻找,忽然间掉进一个坑里,吓的他出了一身冷汗。爬出坑后,才认出这就是当年知青战友大于子的墓地,但不知什么时候这座坟茔就这样消失了。看到这一切,李和的眼眶湿润了,他静静地站在那座坟茔旁,过往的那一切在北大荒沉静安然。

时间留下的是记忆,脚步留下的是经历。人老了,回忆悄无声息的入侵。一阵阵冷风袭来,骚动着李和平静心海记忆的闸门,不可制止地蔓延开来。寒风瑟瑟,飘零的落叶已枯黄。李和的心里飘荡着一层厚厚的说不尽的悲怆。李和在心里默默地对大于子说:大于子我的好兄弟,你安息吧!我和你的战友一定会重新把你的墓碑修好,因为那是一座不能消失的坟茔……


来源: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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