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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过去了的……长眠在荒岭的女知青

那过去了的作者:张秀才

我又踏上了这块蛮荒的土地。国家经济改革成效彰显,大城市里不断矗立起来的高楼,与这边陲山区相比,如同两个世界,两个时代。在这里,生活还是照旧无声无息地流淌,还是那一片片胶林,还是那一块块红土,还是那一排排竹楼,还是那一村一寨刀耕火种的山民……就在这块土地上,就在那个年代里,洒下了我们青春的热血,辛苦的汗水和辛酸痛苦的眼泪。


这条小路早已被杂草吞没,它可能也早已被人们忘却,可我还是找到了它。

沿着小径走上去,就在那孤零零的山丘上,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已经整整十五年。那儿没有墓碑,也没有花环。风雨早已把坟头夷为平地。坟上的乱草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露水打湿了我的双脚,我感到一阵寒冷。


我曾经对一个生命做出承诺……


如今,我矗立坟前,再无法追回那段尘封的岁月,我只能独酌我的轻诺寡信,乞求救赎。


嘟嘟——,嘟嘟——,出工的哨子没命地叫起来,接着又响起连长扯长喉咙分派活路的声音,“出工啰,出工啰,上山砍竹子。男的每人10根,女的每人5根。交完竹子才给记工啊。”


“出工啰,出工啰——”


“走吧。”凌芸塞给我一把砍刀,“你这是第一次砍竹子吧,够你受的。”她在床底下抓起一个竹篓,捆在腰杆上。


“凌姐,还带这个干嘛?”


“嘿,说不定会碰上点什么意外收获,好装回来享享口福呀。”


凌芸是我同屋的一位北京知青,高66级的,比我大6岁,来这儿已经两年。她是全连队最大的知识分子,所以又兼连队的卫生员。凌云个子比我高,有1.67米左右,但很瘦,像个排骨架。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她,“凌姐,你是属猴的吗?”


她有点吃惊,“我为什么要属猴?”


“你这样瘦呀。”


“你真有些憨气,身体胖瘦与属相有什么关系。我是属猪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你可是冤枉属猪一场。”


她的长相很斯文,眼睛不大,鼻梁很直,瘦长的脸,薄薄的嘴唇。但我总觉得她有点山味。

竹林离连队有四里地远,山高路陡。上山的路,老工人叫展坝,那就是根本没有的路,行路人手提一把砍刀,砍掉面前的灌木小树等,边走边展,脚踩着砍过的树桩往上爬,这样走路,对初学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考验。爬到坡上,砍完竹子,太阳已爬得老高。汗水把后背全打湿了,喉咙里火辣辣的。我站在一旁,看着凌云把砍下的竹子打成捆。


“你头回背,就不那么平均了。”她把六根粗一点的竹子捆在一起,又把剩下的四根细一点的打成一捆。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她像只猫一样,钻进竹林不见了。


不一会,她手里拿着两节长长的,紫红皮的东西回来了。“古代豪侠有大口的肉吃,有大碗的酒喝,我们他妈的只有大口啃嚼野木薯。”她用左手撩起一个衣角托住木薯,右手拿砍刀尖轻轻地在木薯上划了几道口子,紫红色的皮一块块落下来,“来,吃”她递给我一块。


“城市小姐渴慌了,饿极了,吃着这玩意儿也是香的。”说着,她狠狠地咬下一口。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咬下一口,顿时,舌尖布满了一股苦麻苦麻的味道。我张大嘴巴,眉毛鼻子全都扯歪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砍刀丢在一边,“什么破团丁刀,去一边的。”


凌芸见我的样子,苦笑一下,“我是麻木了,连牢骚都懒得发了。”


“什么‘建设兵团’,多响亮的名字,还部队编制呢。要早晓得是这个烂样子,打死我也不会咬破指头写血书,往这儿蹦了。”我说:“我妈不让我来,要去寻死。我也去寻死。我妈居孀,就我一根独苗。妈怕我真死,就让我来了。唉,要是我妈再坚持一下就好啦。”我鼻子有点酸。


“谁叫你是个憨包。”


“我可没你那腔热血。我家三个插青,都是去陕北,连肚皮都填补饱。我是想来这儿能管口饱饭吃。”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扛着竹子下山。新鲜竹子表皮的绒毛扎在脖子上,在太阳的烘烤下,合着汗水,不一会,我的脖子就全红了,还浸出一道道血丝。我疼痛难忍,突然感觉胃里翻个不停,嘴里直冒清水。


“凌姐”,我叫了一声,把竹子丢在地上,哇哇呕吐起来。


等我吐完了,凌姐说:“你这是轻微的生物碱中毒,头回吃野木薯的人都有点反应,多吃几次就好了。”她把我丢在地上的竹子提起来,想了想又放下,“我先走了,你在后边慢慢来。”她扛着竹子往山下走去。

已是正午了,砍竹子的人都早下山了,整座山上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一步一滑地往下梭,四根长竹在肩上越来越沉。竹子从一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后来,两个肩头都磨肿了,我只好弓着身子,用背驮着走。我真想甩开竹子,坐在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李慧。”是凌姐!


“凌姐。”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失声大哭起来。


“哭吧,多哭几次,你想哭还哭不出来了”。她把一个水壶塞在我手里,接过竹子,转身往山下走。


“凌姐,你是专程来接我的呀?”我恍然大悟,又呜呜地哭起来。望着她那显得过于肥大的衣服上留下的圈圈汗渍,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自己也不清楚那是辛酸的眼泪,还是感激的眼泪。


那年夏季的头一场雨就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山洪像一头发疯的野牛一样,朝山坳里的连队猛窜,连队小河沟的水也越涨越高,漫过了球场。


夜里,我们都睡下了。


“起来,房子都进水了,还睡得像死猪一样。”凌芸一阵猛摇把我叫醒。


我们连队躺在一个山坳里,每次外出总要爬上一座小山坡才能走到红河边的公路上。由于地势低洼,逢雨必淹。那年的雨季来得早,而且来势狂暴,像是要与老天较劲,下穿了事。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外面漆黑的,还刮着大风。胶林地里的枯枝噼里啪啦不停地断落,让人听了心惊肉跳。屋子里还有两个知青没醒来。


“你快出去,我来叫醒他们。”没等我反应过来,凌芸一把将我推出门外。我光着身子站在门外,只听见里面传出凌云的叫声,又有人跑了出来,凌云刚到门口,“轰——,”房子倒塌了,凌云也倒下了。


“真黑呀,一只手电也没有。”有人说。


“眼镜也没拿出来,我看不见。”有人哭了起来。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不安和恐惧,仿佛时间与空间都被隔断了,一切都搅进这洪水里了。


几天以后,水退了。淹死的鸡仔和食堂的大白菜,还有一些家具的腿脚什么的,都躺在烂泥里边。倒下的三排土房像是被打烂的尸体,也躺在烂泥里。连队四合院仅有的一排砖房得以幸存。此时,它像是一座碉堡,阴森森地俯视着劫后余生的连队。


“石锦娃——”


“干哪样?”石锦娃跑过来,笑嘻嘻地望着连长。


“就你还在笑,”连长没好气地说:“你和秋明,再找几个人,去吧那砖房里的淤泥清洗干净,好让一些老职工先搬进去住下。我再组织劳力上山砍竹,尽快搭竹瓦房。”


“好嘞,”石锦娃乐颠颠的,像个胖鸭子一样跑开了。这个石锦娃,很小就没了爹娘,靠东家一口,西家一碗长大了。他个儿不高,长得圆头圆脑,胖墩墩的。大家都说,石锦娃是众人的儿子,哪家有事都爱找他帮忙,他也总是乐呵呵的,从不推辞。每顿吃饭,他总是端着碗,串东家,走西家,脸皮吃厚了。有的老婆娘日绝他几句,他也不在乎。逢到哪间屋里有知青探亲回来,他也总要钻进去捞上两嘴才肯离开。别人想着他平日的好处,也还是舍得把好吃的东西给了他。


“了不得啦,石锦娃给电打啦!”有人发出惊叫。


人们不顾一切地朝那排砖房奔去。一根潮湿的电线断头正好落在石锦娃的脖子上,电线扯开了,那脖子上留下一道乌黑的深槽。有人还在给他做人工呼吸,但他嘴里已经没有了气息。他像睡着了一样,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他永远地睡着了,平静而安详。可死亡的恐惧却深深地笼罩着活着的人们。

连队的隔壁是胶杯厂,割胶连队每年要消耗很多胶杯,因此在生产橡胶的建设兵团,每个营几乎都有一个胶杯烧制厂。我们连队的老工人一直以来都很庆幸,能搭着胶杯厂享受电压较高的电源,也不用担心夜晚停电。这样的庆幸,却以石锦娃的电死为代价,要早知如此,人们宁愿夜夜打黑猫,也绝不去享用那要命的高压电。


“可怜的娃仔哟,婆娘都还没讨着就死了,呜……”有老婆娘率先哭起来,人群中的婆娘们都跟着嚎哭起来。


石锦娃是因工死的。连长定了性。但石锦娃孤人儿一个,也就没谁去追究工伤抚恤的事了。给他找个好地方,也算安个家,这是大家一致的决定,把墓地选在公路边上,来往行人都能看见,石锦娃也不寂寞,每天还能听见汽车声。


红河边上的公路旁多了一座新坟,里面躺着20岁的石锦娃。


接二连三的灾难使生活失去常态,使人们丧失理智。有的老职工说,知青不是凡人,这些灾难都与他们有关。婆娘老倌们默默地怨恨着,就连小孩子看我们的眼睛也多了几分敌意。我们是从外地来的灾星。谁能不怨呢?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家园,洪水还带走了大家的石锦娃。


凌芸属于灾星之列,她受伤住院得不到半点同情和照顾。我置身在这一片破败的惨景中,我又能怨谁呢?我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到镇上买了点水果和罐头,去营部卫生院看望凌云。


我轻轻推开病房门,凌芸躺在床上。床头的凳子上坐着连队的一位北京男知青——黑条。他们俩听见房门声音都转过头来看我。我骤然一愣,止住了脚步,“黑条,你在这儿?”我脱口而出,惊诧不已。


“我给她送两本书来。”黑条像是在解释。


“这儿躺着闷得慌。”凌芸小声说。


“凌芸,我走了。”黑条起身匆匆离去。


凌芸红着脸望了望黑条关上的房门,她回过头来正碰上我的目光,显得稍稍有点局促不安。我的心里多少留下了一点疑团。

其实,黑条的真名叫王惟书,他除了夏天热得发慌时穿裤衩打赤膊外,平日里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没有别的衣服了,加上他又瘦又高皮肤黝黑,大家因此给他取了“黑条”的绰号。提起黑条无人不晓,他的大名反倒被人淡忘了。据说他家里很穷,家中也没什么人了。所以,当知青几年了,也没见他回北京探过一次亲。不过,他肚子里的墨水倒是不少,每逢在地里歇稍时,只要有人引出话题他总会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什么华盛顿、林肯,什么拿破仑、彼得大帝。谈到中国历史,他老爱摆出一些奸臣权术家,什么胡亥、秦桧,还有什么吕后、武则天、慈禧等等。每当谈到这类人时,他就会意味深长地叹气几声。要是你有什么问题向他讨教,他很是乐意,“待老生慢慢道来”。有时,话匣子一打开,他便一发不能收。倘若有人与他发生口角,他是要争个输赢高低的,若是他胜了,就会露出不屑的神情,“你算什么,木薯屎还没屙干净,还与老生论高低。”因此也得罪了一些人。


凌芸在营卫生院耥了半个月要出院了。我从连队赶去接她。快到石锦娃的家了,我从车窗望出去,怎么就看不见了呢?是这儿啊,就是这个转弯处呀!几天前还在,奇怪了,奇怪了。车已驶出好远,我探身窗外坚持找寻,眼前只见一丛一丛比人还高出许多的芭茅草。


凌姐,我刚经过那儿,怎么不见石锦娃了?上次路过时还看见的,莫非石锦娃搬家了不成?


是搬家了,是蚂蚁帮他搬的家。


见我还是一头雾水,凌云继续说,是蚂蚁吃光了石锦娃的尸骨,所以你见不着坟包了。你没听说云南18怪,蚂蚁炒了也当菜。这儿的蚂蚁又多又大,极其凶残,任何动物的尸骨都是它们的粮食……


别说了,别说了!我感觉后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浑身打颤。


我双腿发软,蹲了下去。

……


凌芸粗粗地吐了口气,我们不会被蚂蚁吃掉,我们要把蚂蚁当菜呢。

我正在帮她收拾床铺,一个鼻音很重的男人声音传进屋子,“凌芸回来啦?”我扭过头,副连长刘溜已进了屋子。刘溜是华东地区某大城市的知青,这人沉府很深,平时知青们每发牢骚或谈论什么,他从不插言,但知青们说的有些话,会时不时地传到领导那儿,大家因此也都心存芥蒂。我们知青公认,他们那地方来的人很会过日子,他们探亲带回来的东西要吃好长时间。每逢久雨初晴时,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在各自的屋门口晾晒他们的财物仓库,吃的有香肠、酱油膏(固体酱油)、精面、肉松、水果糖等,甚至日用的有毛巾、衣服,甚至男生的香烟,女生的卫生纸,一人摆一摊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好像是在现宝,让人见了眼馋,可又吃不着。刘溜则不然,对人很侠义,他与黑条正好相反,好像家里很有钱,每次探亲带回好些“进口货”,从不吃独食,总要请知青们去大吃一顿。他劳动也还积极,和领导关系也处得不错,来连队不久,就当上了我们的副连长。


见他进来,我和凌芸都没吭声。刘溜对凌云说:“好些了吗?你气色是蛮好。前些天我忙来兮,到营里开完会一直抽不出时间去看你。”他停了停,还想说什么,又看看我没有说出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说,“刘连长,你请坐,我去打壶水来。”


“你还不把蚊帐挂上,好让我晚上喂蚊子!”凌芸叫住了我。刘溜搓搓手,我看他眼里流露出几丝不愉快,我还是爬上床,开始挂蚊帐。


凌芸坐在床沿,低头不语,她嘴巴紧紧地闭着,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越发显得小巧玲珑,一绺黑黑的头发散落在额前,把脸衬托得更白了。她生气的样子很有魅力,让人爱怜不已。刘溜一双眼睛直钩钩地望着凌芸,我瞧他那样子,一下想起了警犬。我觉得好玩,就故意咳了一声。他回过神来,“凌芸,要不要给你安排个轻松一点的工作?”


“不要,我挺好。”


“凌姐,你的腰……”凌云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收住了口。


刘溜像是猜出点什么,“你这是何苦来着,我只要给他们说一声,就可以把你调到后勤班去。”


“我不是说了嘛,我什么也不需要。”


刘溜脸色变得很难看,可嘴里还是说:“你要有啥事体,就来找我好啦。”他正要退出去,黑条一脚跨进了屋,两人撞见都愣了一下,还是黑条先说话,“领导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刘溜听出黑条那阴阳怪气不很友善的话语,他对黑条正色道,“你来干什么?”


黑条不理会,只是说:“你当真是喝海水的,连这也要管?”


“你小子占不了便宜。”


“我想占谁的便宜?我没有大块肉请客,我看你是不打自招吧。”


“你……”刘溜沉着脸出去了。


一天晚上,我们刚睡下,忽听见有人趴在窗子上叫唤,“凌阿姨,我妈要生了。”


灯亮了,我看见兰仙家的四妹在喊。凌芸穿好衣服,麻利地收拾好药箱,对我说:“李慧,陪我去一趟。”


“你姐的老公怎么不来叫?”


“他不肯来,他说他怕得很呢。”


“这个没志的男人,他怕啥呢?”


“他怕,怕姐姐又生妹子。”


凌芸没再问什么了。


我们过了木桥,来到兰仙家。兰仙老公吴贤华抱个竹烟筒蹲在门口,他见我们来了,没打招呼,只是欠欠身子让我们进去。兰仙娘正在伙房忙着烧开水。屋子里有两张大床,一张床上有两个睡着了的小娃子,兰仙躺在另一张床上,嘴里不停地哼哼。

我们进了屋子,她停止了呻吟,唠唠叨叨地说开了,“凌芸哟,疼死我啦。作孽哟,我不想干那营生,他硬要按着我干。我不要再生娃,他偏是要我生啰,唉哟。”


我觉得有点尴尬,走到另一张床边,看了看睡着了的娃娃。


“唉哟,唉哟,疼死我啦。”


兰仙的叫声高起来了。


凌芸伸手摸了摸,“快了,你要沉住气”,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赶快把手消消毒。待会,我叫你递什么,你就递什么。”


“下来了。”

“快,剪刀!”

“棉花。”

“缝针。”


我站在凌芸旁边,全神贯注,屏住呼吸,真害怕出点什么差错。


兰仙到底是经产妇。此时,她已经停止了叫喊,两腿叉得老开,身子拼命地扭动,配合着凌芸。


过了一阵子,我们三人都大汗淋淋,娃娃终于生出来了。兰仙的汗水是生娃娃出的,凌芸的汗水是忙累出来的,我的汗水是紧张出来的。


凌芸没有说话,兰仙明白,自己又生了一个妹子。吴贤华听见孩子的哭声跑进来,我不知道,他怎么也是满脸汗水。他看见我们三人都没说话,一下就猜到了孩子的性别。突然,吴贤华放声大哭起来,“你这个烂婆娘,你敢断我的香火!”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像这种哭样,“嗷——,嗷——,”像是一头老公牛在嚎。


兰仙刚刚喘过气,看见老公进来闹,也哭将起来,“吴贤华,你狗日的烂心烂肺。你自个没那种,反倒怨了我不成,呜——,呜——,我不跟你过了。我死了,你再找个婆娘,还是生不出半个儿子。”


烂婆娘,我日你老先人,你断了我香火还敢咒我。看我把你杀了!


兰仙娘气极了,一下跳起来,“老娘就是你的老先人,你来日日看?你过来日呀!你这小杂种,我怕你还日不动老娘。你敢动我家兰仙一根指头,老娘我也不活了,今天跟你拼了!”边骂边往吴贤华身上蹿。吴贤华到底不敢与他丈母娘斗,哭叫着跑出去了。


兰仙是这里一位老职工的子弟。我们刚来时,她还是个未嫁姑娘,也是队里最爱唱歌的女子,每次割完胶,坐下来磨刀的工夫,我就就能听见对面山上传来的歌声:

“山道道拐弯哟,拐了九十九个弯,

小妹姐爬坡哟,爬了九十九座山,

憨哥哥来追哟,追呀追不着,

妹妹不等哥哟,哥呀追不着。

……”

声音又尖又脆,有一股子山气和野味。连队的小伙子都爱开玩笑,叫她小米辣。过后不久,兰仙与吴贤华结婚了。结婚后的开头两个月还时常能听见她的山歌,慢慢地,她肚子大起来了,就再也没听到过那充满山野味的歌声了。以后,每年都见她大着肚子,一年生一个,接连生了三个。前面两个都是女娃,生这第三个还是妹仔儿,就闹出了刚才那一出。


我和凌芸见兰仙安静下来就离开了她家。


我仍然惊魂未定,忧忧地对凌芸说:“我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不生娃。”凌芸没搭我的腔,嘴里轻轻吐了口气,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天早上,我在门口磨完刀刚要出工,见黑条从垭口跑了下来,“凌芸呢?”


“在里边。”


我随即进屋,听见他说:“凌芸,还有钱吗?”


“有十元。”


“快给我。”


凌芸打开箱子,找出十元钱来,“什么事这样急?”


“今早,我和何旺兴去耙田,刚到地里就发现一匹母马生马驹,难产死在那儿。这母马可能是老傣的。何旺兴说,傣人是不吃死马肉的,让我回来取钱,好找老傣把这死马买下,我与他平分。”黑条很高兴,“李慧,把砍刀带上,你和我一起去取马肉。”我猛然发现,黑条的五官长得很端正,笑起来时,一口牙齿白得很显眼,样子很好看。


我们刚爬上垭口,就看见何旺兴挑着沉沉的一担肉走来了。他看见我们俩,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急忙解释说:“傣人不收我们的钱,我分了些肉,给你留了点,在地里,快去收拾嘛。”


我和黑条急急忙忙赶去,只见那儿丢着一张血淋淋的马皮,还有内脏、下水什么的,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马身上能吃的肉全被何旺兴挑走了。

黑条气得红了眼,“好哇,我操他妈的何旺兴,他把我支开了,原来是想独吞马肉呀!好哇,老子饶不了他!”


我看他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去找何旺兴拼命的样子。我死死地拽住黑条,“黑条,别去找他了。我下次探亲多带些肉来,请你和凌姐吃,好吗?”


“放开我!”他朝我吼叫。


“黑条,你别去,我求求你!”我哭了起来。


黑条像泄了气的皮球,长叹一声,“天哪,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呀,我都变成抢食的饿狗了!”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高高的个子这是也显得那样瘦小。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味。


大约两天后,黑条有事去何旺兴家,一进屋,他的头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屋子中间密密麻麻挂满了一串串小块的马肉。


“嘻嘻,”何旺兴咧咧嘴对黑条干笑两声,样子很不坦然。


黑条说:“呵,风干巴了。你他妈有马肉吃,一张马脸也变得像猫脸一样逗人爱了。”


何旺兴的脸生得很长,难怪黑条要这样洗涮他。


这个何旺兴是个很有色彩的人物。不知他是一种超脱,还是一种麻木。他一贯我行我素,即使天塌下一块,他也能不惊不诧。连队的人都拿他莫奈何。有一次,连长刚参加了团里学毛选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回来,召集全连开会,传达大会精神。但凡连队开会,男人们不是抱着竹烟筒呼呼地过烟瘾,就是靠着椅子打瞌睡。婆娘们就忙着做针线活。连长兴致正浓,在台上讲得起劲。突然“嘣嘣”两声,是何旺兴,又开始放响屁。何旺兴有本事,但凡连队开大会,若拖的时间太长,他总会适时放屁干扰。于这种事并不雅,尤其是在开大会的时候,而且还十分有趣。何旺兴差点儿没被掀上屋顶。全场的人没一个不放声大笑的,何旺兴不笑,他还装出压根儿没听见的样子,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大家伙笑得更欢了。


连长也没笑,“笑个鸡宗!”他暴怒了,“何旺兴,站起来,你这个烂杂种,安的什么心?”


“今晚屋里没米,吃的耗儿豆,我多吃了一碗,这就放屁了。”


他说完众人又笑起来。


“是吃你婆娘的耳巴子多了吧,没地方出气,到这儿来闹吧。”有人大声说。


众人越发来劲了,大笑不止。


“笑个鸡宗!都是些混虫!”连长又吼了起来,“何旺兴,你下次再在会场放屁,我罚你上山砍一百根竹子。”


连长没有传达完学毛选的经验,兴致大败,就叫散会了。


又有一次,团部放映队到营里放电影。这里看电影像是遇上千载难逢的喜事。全团就一个放映队,好不容易得到一部片子,要到十几个营轮流放。每次放映队来,队里的大人、娃娃、男男、女女都要赶去看。营里放电影,是在营部的操场上。操场在营部四合院当中,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出。每次放电影就要在那路上设一个收票口,大人凭票入场,每票五分钱;娃娃不要票。


那一天,我们早早吃过晚饭赶到营部。老远就看见收票口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走近一看,何旺兴两口子站在中间。只听收票人说:“一人一张票,你们两人一张票怎么行?”


何旺兴说:“别人一张票一双眼睛进去看,我们两口子一双眼睛,当然只买一张票。”


原来这何旺兴两口子都是独眼。他瞎了左眼,他婆娘瞎了右眼。知青开玩笑说他们是独眼夫妻。他一点也不生气,还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双眼夫妻。”


“两口子,一双眼睛,就给一张票。”他扬着独眼瞅着收票人。


“你这独眼想得好毒。赶明儿我们也瞎只眼,找个独眼婆娘,看电影也好省五分钱了。”有人这么说。


围观的人笑弯了腰,当真看电影也没看见这个精彩。闹得那收票人下不了台,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他。


其实何旺兴的眼睛是在一次战役中打瞎的,要说,他当年还是战斗英雄呢。我们连队有一半的老工人都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50 年代中期遭遇集体转业,又被集体安置到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


刚到连队不久,何旺兴第一次碰见我就对我说:“你们没来那阵子,那年河里发沙水,死了好多鱼,冲到岸边,连小娃都捡了不少。大的小的,那鱼真多哟。”说话那神情很是虔诚,好像是在敬菩萨。


“又来了,又是你的那年河里发沙水,捡了好多鱼。这都成了你的永恒的话题了。”旁边一位老知青抢白他。


“那些鱼怕是你弄的屎凼凼的水给毒死的吧”?有知青对何旺兴在河沟洗蛆虫的事情耿耿于怀。


那年何旺兴的婆娘怀上他家老幺了,实在没得吃的,他就悄悄的在屋子里头喂了一窝鸡仔。鸡没得饲料,何旺兴就打起了公共厕所的主意。

连队的公共厕所就是在露天粪坑上搭了一间竹瓦房,极其简陋,前半截是厕所,后半截就是裸露的粪坑。那坑里长满蚊蝇蛆虫,人一路过,就会受到群起而攻之。所以每次上厕所,都得带上一把大蒲扇,不停挥舞,方能勉强躲过一劫。


何旺兴用纱布竹竿做了一个大大的漏勺,乘夜深人静时到粪坑里左右荡几下,舀起满满一网蛆虫,就往小河沟跑,在河沟里把蛆虫洗净,然后回家喂鸡。


何旺兴的行为终于被发现,他必然遭到公私双重声讨。于公,他长了资本主义尾巴,肯定要受到批判检讨;于私,河沟是人们洗衣洗菜,还有娃崽游泳的地方。何旺兴也太缺德了,这种损招都想得出来。有老婆娘说:“吃蛆虫的鸡,你婆娘生的娃都没得屁眼”。


知青们想到了收拾何旺兴的办法。何旺兴有个软肋,就是特别怕蛇,怕到哪种程度,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连看到画有蛇的图片纸张,都会吓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有人从学校带去了《农基》教材,全称《农业基础教程》,也就是生物课的教材,文化大革命中被改成了更加革命的《农基》。那书上就有蛇的照片。知青们把书翻到有蛇的那一页,拿到何旺兴面前,大声吼道“何旺兴,蛇来了”,何旺兴撒腿就跑,男生们端着书在后边追,“你还敢不敢在河沟洗蛆了”?“不敢了,不敢了”,何旺兴带着哭腔跑开了,一群人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翻。


听有人揭他的老底,何旺兴嘻嘻两声,不再吭气,显出有点失意的样子。


他嘻嘻两声,不再吭气,显出有点失意的样子。


那天吃过晚饭,我在小河沟洗衣服。看见何旺兴的大娃飞快地从桥那边跑过来。“你该见着凌阿姨了?我爸了不得了。”我回答他,凌芸在屋子里。不一会儿,就见凌芸背着药箱和那大娃一起,急匆匆地经桥那边去,我丢下衣服,跟着他们到了何旺兴家。


“唉哟,唉哟。” 何旺兴双手按着肚皮痛得在地上打滚。他脸色刷白,满面是汗,不停地呻吟。


他婆娘告诉凌芸,“这两天捡着点马肉,他心里高兴,今晚把那泡了好久的川乌酒拿出来喝了两杯,说是还医风湿。喝完酒他就痛得了不得了。我就打发大娃来叫你。”


凌芸蹲下身子看了看,站起来说:“这是食物中毒,可能是那川乌中毒,得赶快送营部卫生所。”


何旺兴听凌芸这么一说,就叫喊起来,“死不得呀,我死不得呀,娃儿还小呀,娃儿还小呀!”那喊声凄惨绝望之极,听了让人觉得心肺都撕裂了。他婆娘见男人这个样子,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死不得呀,娃娃还小呀!”


这时门口已围了很多人。凌芸叫人去喊马车夫套车。又叫了几个男人进来,大家七手八脚把何旺兴抬走了。


经过抢救,何旺兴没有死,后来知青们碰着他就拿他取笑,“何旺兴,马肉该好吃?”


“娃娃还小呀!何旺兴。”


他听了摇摇头说:“后生不晓得痛娃娃哟。”


那半年,何旺兴都是高高兴兴的,过着幸福的日子,直到马肉吃完。


生活对于我来说,像是一条平坦的长途,日复一日,单调地行进着。可凌芸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忽一日,我去营部听人说,黑条收听两次敌台广播,被人告发。昨日,他又到县图书馆去偷书,被抓住了送回连队,要定他为坏分子。我匆匆赶回连队,想把这消息告诉凌芸。我见凌芸两眼红红的,肿得像胡桃,就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于是,我便什么也没说。


事过没几天,在往公家伙房打饭的路上,一位老婆娘截住我,很神秘地问道:“喂,你该晓得,你们屋那个北京女子肚子大了,要生娃了。”那婆娘眼睛鬼眨鬼眨的。


“什么?你说哪个肚子大了?”


“还有哪个,凌芸嘛,她搞男人了。”


“搞男人,搞什么男人?”


“哎呀,我说你这小妹崽哟,你还和她住一屋呢,连这个也不晓得,搞的黑条嘛。”


“你——!”我吃惊的看着那婆娘。


“哞哞塞!别人穿大衣服遮肚皮,你都看不出来,哞哞塞!”她感叹我竟连这也不晓得。


我转身往屋里跑去,一头扎在被子上伤心地哭起来。我哭得那样伤心,好像是在为我自己冲洗耻辱。


“李慧,你怎么啦?”凌芸在背后问我。


“你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你说。”


“哪种人?”


我死死地盯着她。凌芸垂下了头。她明白我指的什么了,眼泪默默地流了出来。


“是的,是有那么一回事。”


“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那样!”我抓住她的两只肩头死劲地摇着。


“不为什么,只是我爱他。”她这样回答我,不似刚才那样紧张了。


我的手松下来,茫然不解的望着她。


“来,我给你讲讲黑条的事。”她拉我坐下。


“黑条很小的时候,他妈妈就死了。他爸爸是位中学老师,对他很严格。你知道,黑条真名叫王惟书。这名是他爸爸取的,意思是要他多多地读书,将来好有个大出息。为这名字,文革开始时,他爸爸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说他满脑子都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剥削阶级思想。老人家不服斗就跳楼死了。别人不知道他名字的宝贵,叫他黑条,他也不在乎。他是非常珍惜自己这个名字的。黑条读了不少书。我和他在一起,有摆不完的书中事。和他在一起,我就能离这儿远远的,就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凌云的眼睛看着远处,像是梦幻般一样。

“那天傍晚,我们俩出去散步,遇着下雨。我们一身都湿透了,又不想早早回连队,就跑到芭蕉林离避雨。我有点发冷,他把我抱住,我感到他浑身都在颤栗。我听见他的心脏咚咚的跳着,他把我越抱越紧,我又像是离这儿远远的,到了另一个世界……”凌芸的眼睛发亮,神情很激动。“我是心甘情愿的,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妈妈每封来信都在警告我,不许在这儿搞对象。搞了对象就回不去了。我的心被整个的占据着,返城的强烈欲望主宰着我的一切。二十岁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男情女爱,也没尝到过被人爱或者去爱别人的滋味。可就在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很多。


我们这百来十人的连队,建在山坳里,过着与世隔绝一样的日子。哪家的鸡仔死了,也是特大新闻。凌云的肚子大了,搞的男人又是坏分子黑条。一下子,连队像炸开了锅似的。


早上,我去出工,何旺兴把我叫住,对我说:“我不晓得黑条婆娘肚子有娃了。要不,我不会把那马肉全拿走,我这个日脓包,只想我屋里娃娃多吃几口。唉,娃娃还小呢。”


我见他的样子很难过,就说:“算了,别再提那事了,黑条不会计较。”


他又对我说:“连队正在筹备黑条的批斗会,听说凌芸也要上去陪斗。”我的脑袋发嗡,何旺兴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


“嘟嘟——,嘟嘟——”哨子又叫了起来。


“开会啰,到托儿所开批斗大会。”那托儿所就是一件很大的空屋。平时婆娘们出工就把小崽娃关在里面,让连队一位老病号看着。


我躲在屋子里,把被子拉下来蒙住头。


“李慧,李慧。干哪样不去开会?”连长清候到了门口。


“我有点头痛。”


“头痛脚痛都得去,就是要教育你们这些知青娃。”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会场。会场的情景使我大吃一惊。平时昏暗的灯泡,换成了两只百瓦大灯泡,灯光亮得刺眼。黑条胸前挂块黑牌子站在台上,凌芸站在他旁边,她的肩上一边搭着一只鞋子,肚子大得那么显眼,高高向前突起。她脸色惨白,眼睛周围一大圈黑晕。


我悄悄地找个地方坐下。


“你看她肚子尖尖的,可能生儿呢。”


“她后腰身不太显,怕是要生妹姐儿。”


“作孽哟,怀身大肚弄来遭这份罪。”


听着婆娘们的议论,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我把脸埋在双肩里,不愿再看下去。


“坏分子王惟书的批斗大会现在开始……”是刘溜在主持大会,“王惟书,男,25岁,北京人,因多次收听敌台广播,盗窃县图书馆书籍……”


“我没去偷,是他们要烧那些书要,就抓了几本出来。”


“你还狡辩,还以为读书人窃书不为盗?收听敌台广播,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总是事实吧。根据王惟书以上罪行,经报团部审批,特定王惟书为坏分子,放在连队监督劳动改造……”


我担心凌芸会倒下,就抬起头来看看,只见她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前面,脸上毫无表情,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我不知她是麻木了,还是无所畏。也许,她又离这儿远远的了吧。但愿是这样。

这儿的冬天不似北方冷,可早晚的寒气也很逼人。橡胶树的割面上早已封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蜡。


我和凌芸坐在一堆柴火旁。


“凌姐,你还是吃点东西吧。”


她对我的话没有反应。


“人总该往宽处想。”


她望着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哭得全身发抖,哭声是那样悲切凄厉,仿佛要吐尽心中所有的苦水和不平。


过了一刻,我说:“凌姐,别哭伤了孩子。”我的话像是提醒了她。她点点头,止住了哭。一会儿,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扒开柴火灰,埋进去一根包谷。她坐在那儿,眼睛红红的,但已显得很平静。看着柴火灰,好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和那只包谷一同埋进那灰里去了。


自那以后,不管日子怎么难熬,我再也没看见过凌芸哭了。


凌芸终于临产了。我下工回来,听说凌芸已被人送到团部医院,就匆匆地洗了一下往医院赶去。


天已黑尽了,拖拉机、马车都睡觉了。公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的胶树林在风的戏弄下发出一声声长啸。像是一群鬼蜮正恶狠狠地朝我扑来要挡住我的去路。我的心一阵发抖,不敢再往两旁看。我抬起头来看天空,天上居然有几颗疏星在懒懒地望着我。我想起了儿时唱过的一首歌谣,

“夜里,

星星眨着眼睛。

好像对我说,

走夜路,放宽心。”

天上的小星星啊,你同样俯瞰着善人与恶人,为什么舍不得多赐一点光泽给那些善良无助的人呢。我求你,保佑凌芸平安生产吧。

待产室里传出一声声尖叫,“啊——,啊——。”凌芸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她的身子在被单下面发抖痉挛。痛苦扭歪了她的脸。她见我进去,像一个快要灭顶的人,一下抓住一块救命木板一样,死死抓住了我的双手。我觉得她的灵魂里好像没有微笑和平静,只有恐惧和绝望。


医生检查,胎儿是横位,终于无法生下来,要进行剖腹手术。


“哇——”孩子生下来了。他的第一声哭啼是姗姗来迟的,显得格外尖厉,好像还带着抱怨和不平。


“是个男孩儿,凌姐。”


“就叫他毛毛吧。”凌芸疲乏地闭上了眼睛。“茅草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石头缝里也能生长,我的毛毛要能像它那样就好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我点上煤油炉,正准备给她做点吃的。“李慧,好像气往下沉。”


我一看她那样子,马上意识到情况严重。“医生——,医生——”我边往外跑,边喊。“凌芸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像个篮球那样大。”


“糟糕,是产后大出血。”这个和凌芸年纪差不多的女医生吓得变了颜色。“你把病人的头放低点,脚抬高点,我去取点血浆,得马上输血。”


凌芸的脸色越来越白了。


风把门吹得嘭了一声。“是黑条来了吗?哦,是关门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他来了,我刚才还梦见他了。”她声音很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看她那样子,仿佛完全融入了自己的梦里。


“凌姐——”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做了一世的女人,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我预感到我会死去……孩子生下来了,我也没枉活一世,算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我要死了,黑条,爱情可能是只有以死来换取。”她的眼睛突然发亮,“毛毛,我可怜的儿子,没尝到一口妈妈的奶水……黑条怕是来不了啦,李慧,我死了,你要帮我照看好毛毛呀……”


血浆送来了,凌芸也落下最后一口气,床单,被单都成了红色。我的眼前是殷红的一片。只有凌芸的脸是惨白的,也是安详的。我觉得,此时此刻,她的灵魂才得到了安宁。


“帮我照看好毛毛。”我要代替凌芸接过这孩子。我的心怦怦直跳。这红红的毛绒绒的婴儿抱在我怀里,像是搂了一块烧红的炭火那样炽手。

我记得那些墨客文人爱把红色说的那么美好。红色象征热情,红色代表生命……而眼前这红红的一片却吞噬了凌芸的生命。


凌芸悄悄地去了。她被埋在连队后面的一个小山丘上。没有葬礼,也没人给她送丧。我作为她唯一的亲友代表,站在这孤零零的坟前,安慰着她的孤魂。


她去了,年仅二十五岁。留下的只是她那血迹斑斑的爱和一个羸弱瘦小、没有母亲的孩子。


连队不允许我看管毛毛,把黑条从黑房子里放了出来。没有牛奶,没有奶粉,只有一些白糖和米浆。这颗小小的茅草竟奇迹般地成长了起来。


隔壁男生寝室里传出毛毛的哭声。那声音像是有人在他身上猛掐了一下。来得突然,越来越厉害。还混杂着惊吓恐惧。我不顾一切闯进屋里,屋子里的人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在一片敌视的沉默中,我倏地意识到,我是闯进了男生寝室。黑条是坏分子,连队不给他安排单独住的房子,以便他好好接受监督。黑条带着毛毛住在集体宿舍里。父子俩时常成为人性消退、兽性膨胀的知青们的捉弄对象。我顾不了许多,目光落在一张床上爬着的毛毛身上。孩子看见我哭得更伤心了。我抱起孩子往外走。


“李慧。”像是黑条的声音。


我吓得倒退两步。他满脸涂抹着红漆,像是喝了一盆人血,两只眼睛黑洞洞的。


“我和毛毛睡着了,他们就……”


孩子醒来认不出爸爸,吓得惨叫。


“让他演关公呢。”


“你这填房货倒挺会心疼男人。”


“后娘当得不错嘛……”


刘溜没有开腔,坐在那儿阴笑着。


我把毛毛抱回屋里,孩子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凌芸,你要是看见这个场面,该会有多伤心啊。”我默默的悲哀着。连队总共二十几号知青,心灵非但不能相通,倒有人想把别人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妈妈为我办好了返城手续,这时,我真想有人能替我照顾妈妈。


黑条不同意我留下,他说,他们父子俩都没有权利让我留下不走。他到凌芸的坟前发誓,他要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我走了,像是带着一身债务。我吞着泪水,离开了这块心酸的土地。


就在我离开连队之际,刘溜也终于如愿以偿,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离开了连队。我笑他一番苦心没白费。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来到了这儿。我踏着荒草,饮着露水,来到了凌芸的坟前。我向人们打听黑条父子的下落。有人告诉我,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黑条考上了某大学的历史系,正待他要大展宏图,施展拳脚时,却因患皮肤癌匆匆离世。何旺兴收养了毛毛,胜过痛他的亲生娃。农村经济形势好转后,他带着一家子投奔四川老家去了。

我再次离开这儿,心里依然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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