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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五十年前这一天

五十年前的七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三十八分,我和伙伴们乘坐火车离开北京,到北大荒七星河畔一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五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人生的大半。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这样的日子,如果也值得或应该纪念,我更愿意独自一人。人生如水,冷暖自知。我一直这样固执的认为:相见不如相念,回乡不如回忆。这一天,我画了几幅小画,写了两首小诗,算作一个人的纪念吧。

五十年前这一天文、画|肖复兴

五十年前的七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三十八分,我和伙伴们乘坐火车离开北京,到北大荒七星河畔一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


五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人生的大半。当一切事过境迁之后,漫长的岁月,显得一瞬而过,过得那样飞快,真的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鸠山说过的话那样: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


想起李贺年轻的诗句: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不禁感喟。五十年过后的今天,虽然有日子的重合,却难以有青春的重现,落下的叶子,不会如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两鬓苍苍的我们,可以在觥筹交错的聚会中、在发黄的老照片的展览中,在花枝招展的歌舞晚会中,无尽怀旧,缅怀青春。青春如花,尽管也曾经开放过,却是一朵谎花。


这样的日子,如果也值得或应该纪念,我更愿意独自一人。人生如水,冷暖自知。今天,我们当年一起乘坐一辆火车皮的知青,也有聚会和各样活动,甚至重返大兴岛我们青春的故乡。但我都不想去了。人至暮年,越发怀念青春的心情是正常的,但一代人狂欢的日子早已经逝去。我一直这样固执的认为:相见不如相念,回乡不如回忆。


这一天,我画了几幅小画,写了两首小诗,算作一个人的纪念吧。


非常巧的是,今天的光明日报上刊发了我写的一则散文《七星河往事》,写的正是北大荒那个叫做大兴岛的地方。应该感谢编辑小赵,她仿佛知道我的心思,让今天我一个人的纪念,多了一份内容和色彩,真的有些自己为自己而感动。


将这则散文、这两首小诗和几幅小画,一并附录于后。

2018年7月20日记于北京

北大荒五十年

北大荒五十年

北大荒五十年

北大荒五十年

五十年北大荒自题两首


不堪花事正芳菲,回首心惊万事非。

既已青春酬白雪,别将白发唱青衣。

莺飞草长浊水满,月落乌啼奢梦稀。

五十年来如梦过,潇潇一夜雨依依。

   

荒原踏尽叹苍空,断简书成忆断鸿。

暴雪凭风终日醉,衰颜借酒暂时红。

浪头险处初潮后,斗柄斜时乱梦中。

马老虽难驰塞北,鹤飞犹自念辽东。

七星河往事文|肖复兴

1982年,我大学毕业。暑假,我回北大荒一趟。七星农场已经改名为建三江,火车站马上就要建成。离开北大荒八年了,变化挺大的。过七星河时,我请司机停了一下车,想看看桥和河。


七星河,在我插队的大兴岛北岸,五十年前,1968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到大兴岛,七星河上没有桥,我和伙伴们是乘坐小火轮过的河。夏天的七星河很漂亮,两岸是绿色的苇草,一望无际,平铺到天边。河水清澈见底,能够看见水底的游鱼,以为它们离水面很近,贴近船帮,伸手去捞,才知道水很深,鱼离水面老远呢。远处的天空中有水鸟在飞,居然还能看到长脖老等,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整个的青春,就是在七星河畔度过的,吃凉不管酸的我们,正好奇的望着漂亮的河水和水鸟。


那一次过七星河时,看到河水瘦了很多,横跨南北两岸的七星桥,是当年我们用了几个冬天的时间修建起来的。桥的两侧栏杆前,各立有一座桥碑。说是桥碑,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柱子,比桥栏杆高出一截而已,是当时七星河桥建成的纪念。我走到桥前,桥碑上居然还是当年刻上的“反修桥”那个三个凸出的大字。十几年过去了,时代发生了翻地复地的变化,这个三个凸出的水泥大字,依然顽强书写着岁月抹不去的痕迹,无语沧桑,独立斜阳。

七星河畔记忆

北大荒农家小院

七星河记忆

北大荒的车老板儿

那时,知青返乡热还没兴起,我是我们二队乃至全大兴岛第一个回去的知青,乡亲们都还健在,心气很高。我赶回我曾经待过的大兴岛二队的上午,队上已经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家老乡家摆出了阵势,热闹得像准备过年。


几乎全队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和我一醉方休。刚进农家小院,大家就围拢上来。挨个乡亲,我仔细看了一周遭,发现只有车老板大老张没有来。我问大老张哪儿去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叫道:喝晕过去了呗!得等着中午见了!


大老张是我们队上有名的酒鬼。一天三顿酒,一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摸酒瓶子,赶车出工的时候,腰间别着酒葫芦,什么时候想喝,就得咪上一口。有时候,去富锦县城拉东西,回来天落黑了,他又喝多了,迷了路,幸亏老马识途,要不非陷进草甸子里,回不了家。


不过,大老张干活不惜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膀子力气,麦收豆收,满满一车的麦子和豆子,他都是一个人装车卸车,不需要帮手。需要帮手的时候,他爱叫上我。因为他爱叫我给他讲故事,他最爱听水浒。我们俩常常为争谁坐水浒里的第一交椅而掰扯不清,我说是豹子头林冲,他非要说是阮小二,因为阮小二是打鱼的,他家祖上也是打鱼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自从他爷爷闯关东之后,他就会赶马车。


我知道,谁都爱说过五关斩六将,谁爱说自己走麦城呀?大老张醉酒后闹笑话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不说,我当然不会去揭他的伤疤。那一次,他的老闺女病得发高烧,他赶着马车,拉着闺女往医院赶,一路赶车,一路喝酒,路过三队前面一点儿的时候,马车颠簸竟然把他的闺女给颠了出去,滚下了车后身的泥路上。他把车赶到医院前,下车准备抱他闺女时,才发现闺女没有了,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


那一次,幸亏那天夜里三队的人有事情,赶着马车往场部赶,刚出三队的队口,发现地上的孩子,一看发着高烧昏迷着,赶紧抱起孩子,赶着马车往医院赶来,没等大老张的马车赶出场部,就碰上了三队的车把式,都认识,一见大老张一脸汗珠子惊魂失散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有了这样事情的发生,几乎全队的人都数落大老张,劝他的,骂他的,一句话,都是说他千万别再喝了。他哪里听得进去?生就了骨头长就的肉一般,酒是无法从他的生活中像吃鱼剔刺一样将刺剔出。


知道我和大老张关系不错,大老张老婆老找我,让我劝大老张少喝点儿。其实,我没少劝,但效果不佳,劝他的话像雨水打在水泥地板上,根本渗不进他心里一点一滴。每一次劝,他都会说:停水停电不停酒!然后,接着雷打不动地喝。


好几次,为了这个酒,我都差点儿没和他绝交,但是,每一次,看到他酒后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心里都非常的痛。在二队那么多知青里,他和我的关系最为密切,很多人都因为他的醉酒而远离他,甚至讨厌他,我怎么可以离开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呢?再说,他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1974年的春天,我离开二队回北京那年,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说去不了,他说咱们只是吃饭,不喝酒!我说,不是喝酒的事,是我们同学已经定好了一起聚聚。他不说话了。我临走时,他赶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两瓶北大荒酒送我。我真的是哭笑不得。


重返大兴岛的那天午饭,我也没少喝酒。两户人家,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摆了好几桌,杀猪菜尽情的招呼,乡亲们问我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又怎么样,一个个的知青,都关心的问了个遍。就着北大荒酒的酒劲儿,乡亲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粗葫芦大嗓门,叫着我的名字:肖复兴在哪儿了?一听,就是大老张,这家伙,真的是等到中午才来?早晨的酒劲儿过去了,又接着中午这一顿续上了?


我赶紧起身叫道:我在这儿!


他已经走进了屋,大手一扬,冲我叫道: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两条小鱼。那鱼很小,顶多有两寸来长。


他接着对我说:一清早我就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今天真是邪性,钓了一上午,钓到了现在,就钓上这么两条小鲫瓜子!如今的七星河不比以前了!说着,他把鱼递给身边的一个妇女,嘱咐她:去给肖复兴炖汤喝,我就知道你们吃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鱼!


有人调侃大老张:我们还以为你喝晕过去了呢!


大老张很一本正经地说:今儿我可是一滴酒还都没有喝呢,我说什么也得给咱们肖复兴钓鱼去,弄碗鱼汤喝呀!酒喝多了,鱼怎么钓?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自从认识大老张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一上午滴酒未沾。


鲫鱼汤炖好了,端上来,只有小小的一碗。炖鱼的那个妇女说:鱼实在是太小了!


大家都让我喝,说这可是大老张的一片心意!这时候,大老张已经喝多了,顾不上鲫鱼汤,只管呼呼大睡。满是胡子茬的大嘴一张一合吐着气,像鱼嘴张开吐着泡泡;浑身是七星河畔水草的气味。


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人,整整一个上午,让你喝上一碗鱼汤,而为你专门去钓鱼?而且,是忍痛一时也好,也要戒了他一生的嗜好?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独木不成林,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我永远难忘那碗小小的鲫鱼汤,汤熬成了奶白色,放了一个红辣椒,几片香菜,色彩那样的好看,味道那样的鲜美。算一算,36年过去了,七星河还在,但是,钓鱼的人不在了。那个唯一一个上午忍着酒虫子钻心而专心坐在那里,专门为你钓鱼的人不在了。但是,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有这样的一碗鲫鱼汤在,七星河对于我便非同寻常,让我永远不能忘怀。 

作者识|画七星河畔,等于重温旧梦。虽然,旧梦破碎,和画都不成样子,但是,今年整整是我和我的伙伴们去那里五十年,也是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年。一代人已经无情的老去。陆续画了有六十余幅,选出几幅,给自己也给知青朋友们留给纪念。 

北大荒万里荒原

七星河画记文、画|肖复兴

北大荒的土地上,很有几座有名的岛,其中雁窝岛和大兴岛是最有代表性的。


雁窝岛,是1958年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的代表作,可以说是北大荒开发出来的第一批荒原的佼佼者,至今岛上还矗立有国家副主席董必武题词“雁窝岛”的纪念碑,记载着那段不平凡的岁月。


大兴岛,是1965年由第一批到北大荒的北京知青和山东移民开发北大荒的代表作,1966年3月,由开发作业区改名为农场,当时叫做七星农场大兴分场。1967年的冬天和1968年的夏天,连续来了几批北京、天津、上海、哈尔滨的知青,共同开发大兴岛,不断成立新建的生产队,可以说成为了知青一代和北大荒密不可分的一座地理坐标。

七星河开春时节

我是1968年7月去的大兴岛,有幸成为开发大兴岛的第二代人。


我们大兴岛,之所以被称为岛,是由于被两条河所包围。北面的一条河叫七星河,南面的一条河叫挠力河。这两条河都有些属于自己的古老历史,清时记载,七星河当时叫做西勒喜河;挠力河那时叫诺雷河和诺罗河;都是满语,说明清人入关主政后,这两条河在那时的版图和管辖的范畴。这两条河如同两条手臂,环绕着我们大兴岛,一直往东北方向流去,在红旗岭农场交汇。


说起七星河,记忆中的河水和河岸,和今天已经完全不同。1968年的夏天,我们从福利屯下的火车,那里离富锦县城很近,离七星还有几十里地的距离。我们到达七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色渐暗,谁也不敢这时候贸然开船,是无法坐船去大兴岛了。只好住上一晚,第二天早晨过河。

大兴岛一隅

大兴岛生产队第一批砖房

那一晚的晚饭,分配我们每一个知青到一个当地的农家去吃派饭。迎我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赤裸着黝黑发亮的胸膛,老远的向我走来,落日的霞光映得他浑身通红发亮。走进一看,吓了我一跳,我看见他的胸膛上有一枚硕大如碗口的毛主席纪念章,纪念章的别针生生地别进他的肉里。这一幕的情景,连同那一晚上他和他老婆为我特意包的茴香馅的饺子,成为我永远忘不掉的回忆。


我对七星河向往已久,吃完饺子,我对他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七星河?他说行,只是得走挺远的一段路。然后,他带我上路,我看他还是赤裸着胸膛,夜风吹来,北大荒的晚上有些凉,便对他说:你不披上件衣服吗?他说不用,你们从北京来的觉得凉。我习惯了,没事,这样凉快!我们一起走到七星河岸,前边迎风簌簌直响的就是芦苇丛。夜空中没有月亮,星星也很少,四周一片漆黑,芦苇丛只能看到黑黝黝的影子参差摇曳,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以为能看到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景色,只能在我遥远的梦幻中。


他指指前面对我说:前面就是七星河了,明天你们就从这里上船。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七星河的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和我身边这个壮汉子胸前的纪念章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北大荒的雪

开垦荒原

北大荒的向日葵

这就是七星河!从那么远的北京,那么毅然决然的跑过来,我就要在它的身边度过我的青春岁月。想想那时候的心情,并没有什么悲伤,而是有些雄壮,像站在身边这个壮汉胸前闪闪发光的纪念章。


那时候,我21岁。一晃,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七星河一直是我青春的记忆,常会如一艘小船,载我颠簸着在上面摇摇晃晃。在七星河南岸那片叫做大兴岛的地方,度过了我青春六年的时光。

鹿好立斜阳

嗅蜜

猪号

画七星河畔,等于重温旧梦。虽然,旧梦破碎,和画都不成样子,但是,今年整整是我和我的伙伴们去那里五十年,也是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年。一代人已经无情的老去。想起李贺的诗:几度青春老,千年白日长。不禁感慨。


便陆续画了有六十余幅,选出几幅,给自己也给知青朋友们留给纪念。

2018年5月底记于北京

北大荒肖复兴/文

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精神家园,一般都会在青春时建立起来,说其属于精神,但一定也有具体的所指,并非虚渺,而是实在的。


我的精神家园属于北大荒。


1968年,我刚到北大荒的时候,真的是非常的好笑,自以为是,急公好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当时东北老乡的话说,其实就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那一年,我21岁。看到队里的三个所谓的“反革命”,认为并不是真正的反革命,而绝对是好人。尤其是看着他们的脖子上挂着三块拖拉机的链轨板挨批斗,更是于心不忍,要知道每一块链轨板是17斤半重,每一次批斗下来,他们的脖子上都是鲜血淋淋。于是,我带头出场了,自以为是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出场一样呢,要拯救那三个人于危难之中。


那三个人中,一个是队上的司务长,说是他贪污了食堂里的粮票;一个是复员兵,被叫做二毛子,因为母亲是个老毛子(俄罗斯人),硬说他是苏修特务,到他家掘地三尺要挖出他里通外国的电台;一个便是赵温,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硬说是和队上赶大车的大老张的女儿乱搞。


第一场戏,演出的是访贫问苦。我和一起去北大荒的八个同学当时流行小演唱“八大员”,指的是炊事员、饲养员之类,我们就被队里人戏称为“九大员”。我分别悄悄地跑到这三个“反革命”的家里,踏雪迎风,身后甩下无边无际的荒原,心里充满小布尔乔亚的悲天悯人情怀。我走进的第一家,是二队最北的一间用禾辫子盖的泥草房,是三位中的一位,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的家,我看见家里穷得盆朝天碗朝地的,而他自己则光着膀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棉袄。不知道我来了哪一股子劲,当场脱下来临到北大荒之前姐姐给我的那件崭新棉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感觉良好地当了一回救世主。


他就是赵温。我们二队的木匠,干一手好的木匠活,唱得来一腔好嗓子京戏。


第二场戏,演出的是激扬文字。我和同学一起连夜赶写了三张大字报,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有事实有理论,有文采有感情,掷地有声,不容辩驳。第三场戏,演出的是现场辩论。那时,我们的食堂是全队的政治中心,大会小会,一切活动,都要在那里举行,俨然是我们的“人大会堂”。一连几个收了工的晚上,我们真是有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意思。


我以为我们在节节胜利。根本没有料到,第四场戏就要开场,我已经走到了危险的悬崖边上,断头台就横在我们的面前。


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进队了。这是队上的头头搬来的救兵,要演出一场气势汹汹的借刀杀人。工作组的组长找我们“九大员”分别谈话,这位年纪和我一样大的66届老高三毕业的组长,是友谊农场党委书记的秘书,他开始向我大背整段整段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语录,密如蛛网遮下来,雨打芭蕉打下来,先把我说晕,然后,义正词严地向我指出和队上的党支部对着干而为三个“反革命”翻案的问题性质的严重性。显然,他和队上的头头已经认定,我是“九大员”中的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候,赵温走到我的身旁,很多当地的农民走到我的身旁。他们都不善言谈,只是默默地陪伴着我,约我到他们家里吃饭喝酒。默默的却形成了一股气场,静水无声,却有着渗透和冲击的力量。有一天晚上割高粱,每人一块地,谁割完谁回家。我割地慢,别人早割完回家了,我还在吭哧吭哧地割,等我快割到头的时候,才听见前面嚓嚓的声音,高高的高粱穗全部倒在地上,我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一脸汗珠的赵温。他什么话没说,和我前后脚回去了,临到他家的门口他叫住了我,说:“你嫂子做好饭等你呢。”


我知道最后我终于幸免于难,在于他们,我才发现,并不是工作组高抬贵手,也不是你自以为是悲天悯人如李玉和一般在救他们,而是他们搭救了我,我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来自民间的力量,如同脚下的土地一般那样结实有力,让我的脚下有了根。

记得1974年春节过后的初春,我告别北大荒的时候,朋友帮我从木材场找来那么多的木头,每一块都两米多长,我觉得没办法运回北京,找赵温帮我锯断,化整为零,好带回家。赵温看看那一堆木料对我说:“你看看,不是水曲柳就是黄檗罗,都是好木料呀,锯断了多可惜,回家就没法子打大衣柜了,你还得结婚呢。”


他说得我心头一热。是啊,我是还要结婚,那时候结婚都讲究打大衣柜。他想得很周全。只有家里的人才会想得这样周到。


于是,他没有帮我锯断木头,而是帮我打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子,把这些长长的木料分别装进去。他把那长长的有好几寸的长钉子一个个钉进木箱盖,最后用他的那大头鞋死劲地踢了踢箱子,对我说:“挺结实,就是火车搬运工摔也摔不坏了!”然后,他弯腰蹲在地上一边拾起没有用完的钉子和榔头等工具,一边又对我说:“装一个箱子太沉,没有法子运,即使能运,到了北京,你自己也搬不动。”


他想得很仔细。望着他蹲在积雪没有融化的地上,散落着被斧头削砍下的木屑,新鲜得如同从雪中滋生出来的零星的碎花和草芽,我心里很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再说话。装上一袋关东烟,知道我不抽烟,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抽着。我知道,我离开了北大荒,但无法忘怀这里的一切。即使你走多远,你的根扎在这里。我的心头忽然涌出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你和这里的人彼此有了牵挂。

当一切事过境迁之后,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历史严峻的回顾与评价和一般人们的回忆与诉说,彼此不尽相同。也许,历史讲究的是宜粗不宜细,而一般人们却是宜细不宜粗吧?因为那些被历史删繁就简去掉或漏掉的细处,往往却是一般人们最难忘记的地方,是一般人们的生命生活和情感休戚相关的人与事吧?同样是一场逝去的过去,从中打捞上来的,历史学家和一般人是多么的不同,前者打捞上来的是理性,如同鱼刺、兽骨和树根,硬巴巴的;后者则打捞上来是如同水草一样的柔软的东西。在那场现在评说存在着是是非非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悲剧也好,闹剧也好,牺牲了我们一代人的青春也罢,毕竟至今还存活着我们和当地农民和老职工那种淳朴的感情,以及由此奠定的我们来自民间底层的立场,是唯一留给我们的慰藉,是开放在北大荒荒凉荒原上细小却芬芳的花朵,是那些对于一般普通人最柔软的部分,也是最坚定的部分。也许,这就是历史揉搓的皱褶中的复杂之处,是扭曲的时代中未能被泯灭的人性。是的,历史可以被颠覆,时代可以被拨弄,命运之手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残酷无情,人性却是不可以被残杀殆尽的。这就是人性的力量,是我们普通人历尽劫难万难不屈而能够绵延下来的气数。


也许,这就是现在我所说的精神家园的感觉和力量吧?想想那里,就会让自己的心里踏实,温暖。是那种有了依托的踏实,有了实实在在温度的温暖。


2004年夏天,我和伙伴们重返北大荒,临别的那天晚上,农场的领导都出面,为我们饯行。赵温坐在我的身边。他已经70多岁了,牙都快要掉光了,木刻似的皱纹深深地爬满一脸,瘦削的身子,像是一只枯叶蝶一样,瘦得让人心痛。


晚饭前,他就来到了宾馆找我,一直坐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我记得以前他是抽烟的,而且抽得挺厉害的,现在他不抽烟,也不喝茶,就那么静静地听别人讲话,灯光的暗影里,他像打坐入定了那样的安详,瘦削的剪影贴在了白墙上。一直到要吃晚饭了,他对我说:“你去吃,我在这里等你。”我拉着他说:“走,一起去吃!”才把他拉了去。在饭厅里,他坐在我的旁边,他的旁边坐着建三江管理局的局长,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了。我向他介绍着赵温,告诉他这是我们大兴岛二队的一个老人,我们的关系一直很深。他很热情地微笑着冲赵温点点头,赵温有些木然,没有什么表情,岁月让他久经沧海难为水,对于当官的有一种本能的疏离和拒绝。虽然一直是他手下最基层的兵,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面。这也是可能的。我看见副局长喜子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前。我猜想他大概是有意躲开我,昨天晚上的饭桌上,他和我挨着坐在同一桌,快要散席了,我刚想走的时候,喜子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晃晃悠悠地指着我冲我说道:“肖复兴,我告诉你,三队那个老孙的老婆子什么都不是,别看你为她哭,你看他家弄的那样子,鸡食都上了锅……”我知道他是喝多了,他手里握着的酒杯还在不停地晃,酒都晃洒了出来。但是,他的这一句话,还是让我惊愕,并把我惹火了,我走到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话,问他:“那我倒想问问你了,你是什么?”然后,我转身就走了。


今天,也许,喜子是对昨天酒醉之后发的话有些后悔,不大好意思了,坐在一旁去了。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和他说几句话,毕竟明天一清早就要离开这里了。晚宴到了尾声,他始终没有过来。我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散了?要不要有个告别的话和哪怕那么一点的意思?我发现他的眼神有时向这边扫过来,似乎和我一样,也是在犹豫不定。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主动一些吧,就端起了一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站了起来,向他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过来了,显得很高兴,端起酒杯,也站了起来,迎着我笑了起来。如果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把杯中的酒碰了,也许一切都真的一锅糊涂粥喝了,也就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结束圆满得花好月圆。


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了这样几句话:“明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先敬你一杯。我知道你从二队从大兴岛调到建三江,为建三江的建设立下过汗马功劳………”


开头的这样几句,他静静地听着,很高兴,很受用,没有说话。


我接下去的话,立刻让他的脸上变了颜色。我说:“临走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这话是对你说的,也是对我自己说的,别忘本,甭管当了多大的官,别忘了我们都是从二队从大兴岛那里走出来的,那些现在还在那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你还想让他们是什么呢?你别不高兴,听我把话说完,我刚才说了,问你的这些话,其实,也是问自己的话,我们都应该提醒我们自己,不应该忘本,不应该忘了他们!”


我光顾着把我心里的话倾诉完,一时没有注意到他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更没有发现今天他已经又是喝多了,酒精再一次让他没有克制住自己。只见他把酒杯“啪”的一下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了一句:“你这么说,我不跟你喝了。”然后就控制不住地骂了起来。


我也火了,要和他争吵。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赵温“腾”地站了出来,像母鸡护鸡雏一样,一把把我挡在身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他不说话了,全场哑口无声。


第二天清早,赵温来为我们送行,我们上了车,车门要关的那一瞬间,赵温突然跳了上来,70多岁的人,腿脚还像是年轻人一样的灵便。他不容分说地对司机道:“拐一个弯,先到粮油加工厂的宿舍。”


司机有些不情愿:“那边是小道,不好走啊。”赵温说:“好走,就在大道边上。”司机又说:“那边是集贸市场,堵车。”赵温说:“不堵,拐一点儿就能直接上公路上了。”


赵温说得很坚定,司机不再说什么了,因为昨晚的不愉快,谁也不会再说一个普通的北大荒瘦干瘦干的老人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人再出面干涉赵温,这是一个北大荒的老人最后的一点要求了。


我们都知道,赵温特意从他家的地里为我们摘了香瓜和玉米,天没有亮就爬起床,烧开锅,开始烀玉米。他希望我们带走它们,这是他能够向我们表达的最后一点心意了。他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回来了。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答应赵温的要求,车子扬长而去,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香瓜和玉米都被拎上了车,赵温和他的老婆紧紧地跟着汽车跑的情景。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望着,站在道边的赵温两口子的影子越来越小,飞扬起的尘土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他们的影子。


我常常想起赵温,想起北大荒。我常常会这样想,我们每天生活在最普通而底层的百姓之中,但我们的心不见得就一定是和他们在一起,也许,相反貌合神离与他们离得很远,自以为比他们高明而高贵。我说过,并且我一直坚信,来自北大荒这块土地上培育的真挚爱情,和来自北大荒这里乡亲培养我们的人民立场,是我们知青岁月里最大的收获,没有了这样的两点,或者我们抛弃了这样的两点,我们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没有丝毫可以回忆的一片空白。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无论我们怎样思念这里,千里万里来过几次这里,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像赵温却一辈子在那里,在那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荒草一样,春来春去,岁岁枯荣,然后,生老病死,被人随意地践踏,被人无情地遗忘。但是,就是这些人,如果没有了他们,我们还会再回去吗?是的,不会了,我相信,不会了。大兴岛上正因为有他们在,才让我觉得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去。回去的感觉和回家一样,那里不仅有你的青春过往,那里更有曾经给予你许多关爱的亲人一样的乡亲,那里有曾经培育你青春期成长的土地,才会如此牵着你的心。所谓精神家园,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或者说应该是这样的一种涌动在心底里的感觉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即使回去,也只是看看他们而已,我能为他们、为大兴岛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但起码不应该忘记他们,起码不要对他们说一些居高临下的话。说实在的,我在酒桌上对那个副局长说的那些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我会更难受。那些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包括他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我们,不应该时刻问问自己:老孙老邢他们真的什么都不是了吗?我们又都真的人五人六地是些什么了吗?


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逝去的岁月,残存的记忆,无尽的慨叹,一去不返的青春,都付与历史和我们各自的心去重构和沉淀。

我想起英国学者柯林武德在《历史的观念》中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和过去之间的间隙之被连接,并不只是由于现在的思想有能力思想过去,而且也由于过去的思想有能力在现在之中重新唤醒我们自己。”能够帮助我们拥有重新唤醒自己的能力,是柯林武德说的“过去的思想的能力”,在我看来,这样“过去的思想的能力”,就是我们常说的精神家园的能力。


本文选自《家书》,夏楠/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作者简介

肖复兴,1947年生于河北沧州,中国著名作家,曾任《小说选刊》副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专家,多次荣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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