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的大盈江续——四名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知青
桌上,摆放着一张七十年代的老照片。画面中,一位身材窈窕的女知青穿着泛白的旧军装,临风独立,清秀的脸庞含着微笑,她的身后,是连队住地的一片土坯房,远景是一望无际的荒山野岭……
女知青小吴
她是小吴,来自成都十六中,作为家里独生子女,她胸怀建设边疆的理想,来到新建连队,从打土坯开始,上山烧荒、打橡胶平台、挖塘、插秧、出义务工等,总是抢在前面;扛着沉重的原木在峻岭丛林、枯藤缠绕的山路上走得跌跌撞撞,从不叫一声苦累,仿佛她柔弱的身躯内总是散发出使不完的力量。
很快,她成为连队第一批共青团员,不久又被选为班长,来到边疆第三年,被提拔为知青副排长后,她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一九七五年,兵团撤销恢复农场体制后,小吴再次代表盈江农场知青,出席云南德宏州团代会。会议期间,小吴认识了一位傈僳族山寨的女代表,并同她合影。这张照片刊登在州《团结报》上,后来《成都晚报》予以转载,加上按语:农场女知青同边疆少数民族打成一片。
会议结束回到农场不久,组织上批准了她的入党申请书。
然而,剧烈的超负荷体力劳动,对小吴的身体造成了严重伤害。一次例假期间,她坚持出工,引起下身大出血,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血压低,她此后的健康急转直下。由于她无力再承担过重的劳动任务,领导渐渐对她产生了看法……
正当这时,小吴的调动手续来了。由于她是家庭独生子女,根据国家政策可以无条件回到城市,连队知青们都为她能回城高兴,这却引起指导员的相当不满。指导员认为小吴是连队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知青典型,怎么刚入了党,还未为农场做出更多的贡献就要高飞远走?
小吴收拾好行李,把一些衣物和纪念品赠送同学。在办理手续时,她遇到了麻烦,指导员拒绝开出她的组织关系介绍信。拖了几天后,由于新单位报到时间临近,她无法再留在农场,便委托亲近的同学帮忙催促农场办理档案和组织关系,只身携带户口、粮食关系匆匆上路了。
小吴回城后,分配在街道办事处。那时的街道办事处绝不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她仍然满怀热情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她的档案不久寄到单位,却没有农场党组织的介绍信。她忙写信给农场,无人回复她;她请同学帮忙去询问,也没有“有关部门”理睬。她的组织关系就此中断。
没有组织关系,就不能证明你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办事处领导告诉她:你的档案里虽然有入党申请书,但原单位没有转来组织关系,我们无法认定你是党员,你也不能继续缴纳党费和参加党组织生活。吴的政治生命不明不白消失,这让她真的傻眼了。她加紧写信给农场党委办公室、营部,并在给连队指导员的信里,质疑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还是不是党员,什么时候转来她的党组织关系?
几十封信一去不复返,都石沉大海。
一九九五年,指导员来到成都看望原连队知青。作为曾经的党员,吴已经脱党整整十九年了。她对农场伤透了心。她不明白农场出于什么目的,要这样“整”她?在成都望江公园的聚会上,她悄悄将老指导员拉到一边,冷着脸恨恨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我的组织关系转回城?你的目的是什么?陷害一个知青对你有意义吗?”
面对吴的质问,指导员支支吾吾,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才嗫嚅地说,“你想怎样办嘛,我隔几天回到农场给你补办嘎行?
“晚了,我已经不需要!”人近中年的小吴冷冷地一口回绝。
在大家眼里,二营三连的小朱绝对是具有争议的女知青。比如,在田地里施肥时,天空突降倾盆暴雨,她是代理排长,竟不容许大家避雨,还站在暴雨中高声宣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鼓励同学们“与天奋斗”,坚持劳动。
又比如,连上有人私自把公家的东西拿回家,不料被她撞到,当即公开指责,并要求立刻送还回去。“连队的公物,大家都有责任保护。”她如是说。
有领导私下悄悄异议,小朱管得太宽,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
图左女知青为三连小朱
小朱来自成都十六中,正直、热情、单纯。一踏上这块红土地,她就严格要求自己,建设祖国第二个橡胶基地,首先从自身做起,短短时间,就挺过了最艰苦的劳动关和生活关。一个弱小的姑娘,体重才八十多斤,却挑起一百多斤的绿肥,腰杆压弯了也不哼一声。由于表现出色,很快被提拔为班长,第二年又代理排长职务。另一方面,她又格外坚持原则,看到不正之风就要批评,而且直来直去,哪怕你是当官的,她也不留脸面,以致连队有些领导怕她那张嘴,远远看见即退避三舍。一些知青也认为她“左”得很,在劳动中只讲原则不讲同学情面。渐渐地,小朱成了“耗子钻风箱,里外不是人”。
女知青不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难道坚持原则有错?不知怎么,连长也渐渐讨厌她起来,向营部打报告,说她搞不好群众关系,要求将她调出三连。小朱毕竟工作努力,是知青中的先进人物,不应打击其积极性。因此营部考虑再三,决定将她调入二营小学校。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小朱在营部小学教书,师生关系非常融洽,学生们很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女教师。但她对看不惯的现象仍旧要说。学校开会时,她的发言总是慷慨激昂,建设边疆的调子很高,常常令其他老师尴尬,搞得上下都不喜欢她。
一九七五年雨季,推荐上大学的活动开始了,二营学校分得一个上海复旦大学的名额。放到以前,为争一个读书名额,大家会六亲不认,争得头破血流。而这次从校长到老师们,都出奇一致同意让小朱去上大学。原因却是他们欲将这“讨厌”的同行,“踢”出教师团队。
到大城市读书后,小朱仍然怀念遥远的边疆,时时从为数可怜的奖学金中拿出一部分,购买文学、科技等书籍,悄悄寄给学校。谁知二营学校收到她寄来的书,并不领情,有人当着大家的面讽刺道:“摆什么谱嘛!”“谁稀罕她寄的书呀!”真是对学校“阴魂不散……”
小朱在三连的同学听到传闻,极为愤慨,并将那些讥讽、诽谤写信告之,劝她别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农场不值得她怀念。她有些“明白”了,回信道:
我常常想念我的第二故乡,想念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是的,在我过去几年工作中,有过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和错误。我在政治上太幼稚。但我是凭着本能的热情和良好的愿望去工作,丝毫未考虑个人的得失,然而我得到了什么呢?
边疆文化书籍匮乏。在大学读书,我的经济极其有限,但仍节衣缩食购买各种书籍寄回农场学校,寄给我的学生们,希望他们掌握更多的文化知识。这一切是为我自己吗?什么“阴魂未散”?这样的评价真令人心寒……我为此惆怅、迷茫,甚至不止一次痛哭过。不瞒你说,我写这封信时又情不自禁地流出眼泪……农场有些人采用那些讥讽、诽谤的手法对待一个追求上进的知青,也未免太卑劣了……
小朱写这封信的时候,即将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苏州医学院做翻译。比起那些还在农场的泥潭里挣扎的同学,她算是十分幸运的。三十几年后,当我重新读到这封陈旧泛黄的信时,心中仍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三营二连是建于六十年代初的老橡胶连队,连上成都知青小刘,虽其貌不扬,却敢作敢为,极讲哥们儿义气,曾因率众打伤连上一名北京知青,被营部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长期艰苦的劳动、苦闷的生活,使他和部分知青一样,在文化匮乏的沙漠化环境里,逐渐对围棋有了兴趣。
知青围棋高手小刘
小刘出身于世代书香大家,天资聪慧,头脑灵活,精于运算,对围棋有一种特殊的才艺,一盘棋局,过目不忘。凭籍搜集到的一本围棋大师吴清源著述的《对局精解》,初出茅屋便睥睨群雄,几年来,与各营、连队围棋爱好者对弈,只赢不输,一些所谓高手慕名前来较量,皆铩羽而归,最后竟无人能与之争锋。
他的围棋影响力辐射整个盈江十三团,连队上不少知青沾他的光,在其指导下也逐步开始学下围棋。当然,大家只知道小刘是棋艺嗜好者,却不知他棋艺背后的身世。而他的身世,在支边青年中绝无仅有。
一九三六年十月,国民政府发生一件震惊全国朝野上下的事件:蒋介石首席智囊、最神秘的高级幕僚杨永泰在汉口江汉关省政府专用码头候船时,突然遇刺身亡,时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的刘芦隐则被人告发系幕后主谋,随即入狱。
刘芦隐,江西永丰县人。早年就读于南昌一中。因追崇孙中山三民主义,一九一二年加入同盟会,次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毕业后赴美国留学,获加利福尼亚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其资历几与国民党元老胡汉民、戴季陶、朱培德、吴稚晖、叶楚怆及陈立夫、陈果夫等相近,可谓三十年代民国风云一时的大人物。
这起案件,涉及国民党上层内部派系之争,后来查明系刘芦隐的政治对手陈立夫、陈果夫兄弟背后操纵。经此一案,刘深为失望,痛感国民政府黑暗,逐渐疏远政治。一九四九年初,李宗仁出任国民政府代总统,力邀刘芦隐担任副总统,被其婉言谢绝。解放后,刘任四川文史馆馆员,文史馆杜诗校注小组组长,全国政协二、三、四届委员,民革中央团结委员会委员。文革初期刘被抄家、批斗,后一病不起,于一九六九年悄逝于成都方正东街四十五号刘家大院。
刘芦隐膝下九子,小刘排行第七。父亲病逝两年后,这位民国元老之子成了一名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其父这段“辉煌”的历史,他从不敢对人讲起。
围棋是风尚之物,下围棋自然是高雅之举。然而,在寂寞的黑白世界里纵横捭阖,仅仅属小刘艰辛劳动之后的业余爱好,自娱自乐还可以,但它既填不饱肚子,也换不来领导推荐读书,或入党提干的美事。当知青们走私杜仲、一夜暴富的浪潮在各连队此起彼伏时,矜持的小刘忍不住手痒,也动起了走私的念头。
连队附近是芒允街,街子地处傣族村寨边,两千年前,它曾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的一个驿站。时间长了,小刘认识了街上一位汉族青年,汉族青年的父母远在缅甸密支那开玉矿,做玉石翡翠生意,因此,这位青年时常去密支那探亲。一次,俩人聊起农场知青走私杜仲赚大钱时,汉族青年见过大世面,竭力鼓动他做生意,说缅甸生意好做得很,内地的药材、瓷器、古玩、字画、银元等,任何一样都能在缅甸卖到好价钱,并信誓旦旦曰,“绝不亏待你!”一席话说动了小刘,毕竟是大家子弟,头脑行事慎密,又有围棋的精算,决定先回成都打探行情。
虽然云南知青走私活动如星火燎原,遍地开花,但沿途被海关查获的也日愈增多,不少知青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千里艰难的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小刘可不愿做赊本的买卖。杜仲放在旅行包里,体积庞大,容易出事;古玩字画太深奥,真假不识;而瓷器则完全搞不懂。经过细心观察比较,小刘瞄准了银元。银元体积小,易存放,不惹人瞩目,据芒允街青年讲,银元在那边也价值不菲。收购银元,需要本钱,小刘手中拮据,便打起“赊账”的主意。
于是,他和朋友通过熟人,到城郊、农村等四处赊集银元,许诺每枚两元,短短的探亲期间,搜聚到包括袁大头、龙元、帆船、鹰洋、阔须龙、宣统元宝、军政府造大汉四川银币等各类银元,竟多达一百零八枚。
假期还未满,他就赶回芒允街,把这一百零八枚银元交给了那位汉族青年。青年很信守承诺,第二天即前往密支那,半个月后回到芒允街,交给小刘三千元。
有此经历,他返城后混迹于成都棋院,棋艺日愈提高,经常参加全国各类围棋比赛,曾获得八五年全市职工业余赛第二名,并被市体委评为二级裁判员。改革开放初期,社会上“设赌赛棋”应运而生。由于他棋风凌厉,布局诡奇,静如处子,动如迅兔,从初时的“战上海”,每盘棋五角,到后来的“挂彩”“彩旗”,每盘棋数十元、数百元不等,寓峥峥杀气于斯文之中,善刮“鲜兔”,颇有斩获,成为棋院小有名气的黑白世界“职业杀手”。有行家称,小刘的棋艺已达四段水平。
一九八五年,锦江宾馆举行中日围棋对抗赛,他荣幸地担任大赛裁判。
据农场劳资部门统计资料显示,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八年,盈江农场共有510名知青以各种方式离开,其中通过读书回城的有104人,商调128人,办理伤残病退137人,参军48人,转农村插队75人,其他调动18人,他们占全部知青人数的四分之一。然而,并不是所有找到门路的知青,都能顺利达到目标。
二营女知青小曾
二营女知青小曾家有五兄妹,就数她身体最差,支边后时时受到家里的担心。曾的父母都在成都东郊一家国防工办企业上班,单位在攀枝花地区新建有一个分厂,厂里动员工人们响应革委会号召,支援祖国三线建设,许多人嫌偏远艰苦,不愿去。曾父心动了,他找到领导说,我有一个女儿在云南边疆建设兵团,如果我愿意去攀枝花分厂,单位能不能将我女儿调回城市?
厂革委研究了曾父的建议,对他表示:“你一人去支持攀枝花恐怕不行!”
“那我们夫妻俩人同时去,总行了吧?”曾父心一横,豁出去了。
半个月过去了,厂革委正式与曾父协商:“支持攀枝花地区的三线建设,是一项长期而重大的革命事业。我们希望不只是你们夫妻去,你还有四个子女,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了,你们全家都到攀枝花去吧,我们保证把你女儿调回来。
七十年代初的攀枝花,还是穷乡僻壤,全家搬过去,代价是不是大了些?曾父有些犹豫。全家人在家里反复商讨,最后决定:“为了妹妹能回城,攀枝花就攀枝花吧,全家人能在一起就是幸福。”
当曾全家人离别生活了多年的成都、搬迁到千里之外的大渡河岸边时,组织上果然派出人员,两千里路颠簸来到盈江。“不行!曾某来建设兵团后,从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城市学生,刚锻炼成手也能提、肩也能挑的兵团战士,革命的道路还漫长着咧!我们怎么能批准调动她呢?”接待商调人员的十三团政治处负责人解释说。
来人傻眼了,将小曾调动的原委和支援攀枝花三线建设联系起来,反复强调这也是国家战备的需要、革命事业的需要,希望“兵团能放一马”。
不管怎样解释,十三团就是不放人。曾某在连队一直坚持八年,而她的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却从此去了攀枝花在那里扎下了根。
——直到今天。
杨跃志,男,成都知青。70届初中生,1971年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三团(盈江农场)屯垦戍边,历时八年。退休后喜欢整理与云南知青相关的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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