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俺娘也走了
黑漆漆的夜里,我又踏上了娘每次都送我的那条小路,只是这一次,少了那个矮小佝偻的身影,少了那束手电筒的亮光和那双昏花的眼睛。
爹去世后,娘在城里表姐家住。她放心不下爹,更放心不下大哥。她每天让表姐打电话告诉家里人,夜里起来给哥盖盖被子。哥在家也日夜想娘。清明节快到了,天气也暖和了,我打算把娘送回家去。但就在娘要回去的前几天,哥犯了癫痫病,倒在床沿上,脑血管破裂,昏迷不醒。我在北京得到这个消息,连夜赶回去。在表姐家见到娘的时候,娘还不知道哥出事了。娘见我回去了,十分高兴,跟我拉这聊那。我真不忍心在娘最高兴的时候告诉她这个对于她来说是致命打击的消息。但再不说,娘连哥的面也见不到了。最后,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对娘说:
“娘,俺哥这两天不好受……”
娘没等我说完就明白了,一边围围巾一边说:“咱们快回家。”
在车上,娘过一会儿问一次:“你哥他还有气吗?”
“还有气,你别着急!”
到家后,娘径直走向哥的床前。看到哥呼呼地喘气,娘推了推哥的肩膀,见没有反应,便俯在哥的耳边大喊:
“旺洲,旺洲!我回来了!你不是嫌我没来吗,我来家了!”然而,哥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娘又叹了一口气。她倒上一杯水,拿个调羹一点一点地往哥的嘴里喂水。哥虽昏迷,却下意识地咽下几口。
喂完水,娘又给哥扯扯没盖好的被角,又给哥的脚上压上一件棉袄,然后坐到了哥的床沿上。
哥张着嘴喘了一宿气,娘坐在床边陪了一宿。笫二天一早,娘看到哥不行了,让桂花给哥哥理理发。当几个人把哥扶起来理发的时候,我发现娘也顺手从桌子上拿了一把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起自己的满头白发来……
此时的娘十分镇静。然而她越是镇静,我的喉头就越发紧:白发亲娘啊,你要送儿子走了,你心里是多么难受啊!娘,你哭吧,你哭出来轻松一下吧。可是,你不流一滴泪水,不哭喊一声,却用梳子“梳理”流血的心……
哥理完发,娘也梳完了头。娘又让桂花把哥的寿衣抱来。这是10年前娘给哥做的寿衣,每一件都带着娘的深情。娘一件件地给哥穿好,然后两手紧紧地搂着哥。70岁的傻儿子在91岁的亲娘怀中终于闭上了眼睛。
哥出殡后,娘再也不能自持。她一边呜咽,一边自责:“都怪我这个死老婆子,孩子再痴,也没有多着的。我在城里把命保住了,却把孩子送走了。我是有意把孩子送走了!早知道这样,我说啥都不出去呀!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叫孩子死了呀。”
处理完哥的后事,我要回北京了。娘嘱咐我:“见到你爹,千万不要把你哥的事告诉他。你就说这次是顺便来家看看的。”对于娘的嘱咐,我含泪答应。
娘又突然问我:
“在外头你还存着两个(钱)吗?”
“嗯。”我点了点头。
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娘:“那就赶快回来吧!还是早点回来好。这么远,又(相互情况)不知道。”
我:“我回来,谁管我饭?”
娘:“还谁管你饭,你不会种地?种点地,怎么还挣不出饭来!满够吃的!”
我:“那我不照相了?”
娘:“噢,来家就没法照相了。你说在外照相好,还是来家种地好?”
我:“你说呢?”
娘沉思一会儿:“还是照相省劲,照相省劲啊!……”
爹走了,哥走了,孤孤单单的娘多想让我陪在身边,支撑她那孤苦的心啊!然而,为了儿子,娘还是选择了孤苦。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为儿子着想啊!
如今,娘走了,我后悔没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能陪伴在她的身旁。
娘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在世间近一个世纪岁月中,她用自己的道德品行感染了所有认识她的人。
娘一生没有和任何人红过脸,娘的心中永远只有别人。我记得,我家是常年不关大门的,家里的东西谁家想用,进门拿着就走。娘就喜欢乡亲们来借家里的东西。40多年前的一天,邻居念同大叔来向娘借五毛钱急用,娘翻箱倒柜找不到一分钱,她泡上茶水,让爹陪着大叔说话,自己拿了几个鸡蛋,去供销社卖掉,换了五毛钱,递到念同大叔手里。念同大叔直到临终前还念叨着说我娘是个好人。对于吃的东西,娘总是说别人吃到嘴里,比她自己吃了要高兴。她常挂在嘴边上这样一句话:“自己吃了填坑(仅仅起到土填到坑里的作用),别人吃了传名。”邻居来我家玩,到吃饭的时候,坐下来就吃,不吃娘还不高兴;如有客人在我家过夜,无论客人早上走得多早,娘总是提前起床,煮上一碗面条,让客人吃饱,暖着肚子上路;在娘病重住院的时候,神志不太清楚,听见有人来看他,嘴里还嘟囔:“烧上锅,下上面条,打上鸡蛋。”最令乡亲们不能忘怀的是,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自然灾害时期,爹娘把十几年前埋在地下备荒的800多斤粮食挖了出来,娘挨家挨户一瓢一瓢地送,他说:“‘能忍十日破,忍不得一日饿’咱匀一匀,都熬点粥喝吧!”乡亲们感激娘给他们送去了救命粮,不少人给娘下跪感恩……
“娘,你还下地啊?”“去,人活着不干活干啥!”拾麦穗的娘就像矗立在田地里的一尊雕像!
在送走娘的第二天夜里,我仍然睡不着,被泪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双眼,眼睑生疼。数不清跪了多少次的双腿红肿,两膝硌出血印。我起身环顾四周,老屋空空,爷爷和爹的遗像旁边,又多了娘的遗像。我弯下两条木头似的双腿,给爷爷、给爹娘叩了三个头,告诉他们我又要回北京了。黑漆漆的夜里,我又踏上了娘每次都送我的那条小路,只是这一次,少了那个矮小佝偻的身影,少了那束手电筒的亮光和那双昏花的眼睛。
忽然,外甥女桂花追上我,她手里拿着一块毛巾,让我擦一下皮鞋上那层厚厚的泥土,我迟疑了一下,告诉桂花,这是从娘坟上沾上的泥土,就别擦了,还是把它带回北京吧……
【选自《俺爹俺娘》 作者/焦波 人民文学出版社】
焦波,著名摄影家、纪录片导演。纪录片《俺爹俺娘》获央视评委会大奖等多项大奖。电影作品有《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进城记》《淘宝村》《川流不息》等。《乡村里的中国》获中国电影华表奖等23项大奖,《出山记》获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高奖等六项大奖。
2006年元宵节,我与家乡的父老乡亲。看戏的人群里没有了俺爹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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