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轶事: 百鸡宴
生活,
有时很荒唐;
生存,
有时很无奈。
当年知青下到农村落户,国家给予的安置经费是230元。这笔钱包括生活费,建房费,生活用具和生产工具购置费。另外还有一年的粮食和副食供应。我记得每月大米好像是35斤,猪肉1斤,几两菜油,用平价购买。12个月后,供给断绝,那时你除了一个“知青”的身份外,一切待遇都像普通的农民一样,毫无二致了。
要吃饭吗?土里刨食,凭劳动换来的工分,参与生产队的口粮分配。要吃肉吗?自己动手,也像农家农户一样辛勤,养一群鸡,不时宰杀,以饱口福。至少还要喂一头猪,待育肥后宰杀,然后,用烟火熏制成腊肉,以便长久保存;只要悠着点,像农家一样,这些腊肉基本可以吃个对年。
但是,下乡知青大都做不到。想想看,出了一天工,疲惫至极,哪还有精力经营这档子事:一则,时间紧迫。中午从地头回来,匆匆做好两顿饭,饭毕,稍事休息后,又急急上工;天色向晚,收工回来,饥饿难耐,最要紧的事就是赶紧温热冷饭剩菜,好狼吞虎咽;再则,年轻骨嫩,繁重的农活就够呛了,根本就不能忍受再劳累一番的折磨,去喂养什么劳什子的家禽家畜。因此,肉虽好吃,求之不易,能填饱肚皮就不算错了。
不过,清汤寡水的饮食,穿肠而过的速度很快,好像把自身残存的一点油星都刮光了,因此,经常肠胃空瘪,饿得人心慌意乱。时间一长,久不食荤菜,Z君嘴馋得很。
适逢“革命样板戏”鼎盛年代,上头号召要大唱、大演和普及,形成一个人人传唱“革命样板戏”的红火景象。因此,有线广播的喇叭里,经常播放,听多了,烂熟于心,不会唱,至少哼得出几句。而且,一度还指定先学会者教唱。因此,耳濡目染,剧本里的唱腔很多人一般都会哼唱若干段,更不说有点文化,记忆力好的小年轻了。为响应上头号召,连生产大队都组织文艺宣传队了。不过,限于条件,只能选取部分样板戏的部分场次来排练。比如在《智取威虎山》的一场戏里,Z君就在其中担任一个角色,饰演反面人物栾平。
参加文艺宣传队真好。不干农活,轻松,照记工分;年轻人聚在一起,嘻哈打笑,心情舒畅快活。可是,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宣传队便解散了。生活重新复归原有的模式,又要像个落单的孤鸟了,Z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非常留恋在宣传队那段快活的日子,青年男女混杂,有滋有味。而今,日日田间地头,心中充满烦闷、焦躁,落寞。很想舒缓一下疲惫身心,外出走走,找个地方开开心,于是,决定往访下放在另一个公社的同学。
殊不知这次行程,对他今后的知青生活,具有奠基般的重要意义。其意义,不但奠定了尔后对自己日常生活内容重新诠释的基础,从而增添了新的行为方式,而且,这个新的行为方式,还对其今后物质生活质量上有一定程度上的提高改善,不无裨益。说起事情的起因,容我慢慢道来。
天气晴明。明媚的阳光下,湛蓝的天空澄澈纯净,一碧如洗。几片轻盈自在的云朵,娉娉婷婷,皎如无瑕的白莲。行在路上,风清气爽,心情酣畅。走过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涉过一道道潺潺湲湲的溪流,穿过一块块高低不等的农地,翻过一座座迎风摇曳的山林。
对,山林,就是在路过一片山林时,“好戏”上演了。
说起来这事有其偶然性。当他走近一片树荫浓郁、格外幽静的青棡林时,忽然心血来潮,竟鬼使神差般地产生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原来他发现几只稍稍远离农家住户,在树林的边缘悠闲地觅食的公鸡、母鸡。它们或尖喙触地,啄食籽粒;或钩爪刨土,找寻泥虫——看见鸡了,心头咚然一跳,突然间触动心思。
想起多日不进肉食的肠胃,实在干涩,太需要来点脂肪予以滋润。而此刻正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横下一条心,干吧!顷刻间,贼心陡起。望望四下里无人,正是时机,时不我待。于是,他一边轻声地模仿着“咯咯咯”的鸡叫声,一边轻手轻脚地靠近,趁其不备,猛然扑将过去,但这一扑扑空了。受到惊吓的鸡们惊慌地尖叫着,四处逃散。Z君跃起续追。老母鸡不那么灵便,行不快捷,惊慌失措中,一头钻进灌木丛躲藏。Z君瞅准目标,一个鲤鱼打挺,手到擒来,捕获了惊魂未定的老母鸡。惊恐的母鸡长伸脖颈,猛烈地扇动着扑棱棱的双翅,两根爪子上抓下刨,在Z君手头拼命地挣扎。
初干这事,他心慌也心虚,害怕被人发觉,因此,显得笨拙,手忙脚乱。好在情急之中,腾出一只手来,扭断鸡脖子,然后把死鸡塞进随身的挎包里。事情完毕,还未平复咻咻的气喘,就急冲冲地快马加鞭地赶路了。
白日依山,暮霭沉沉。同学的茅屋近在咫尺。已经看得见晚炊的袅袅柴烟穿出草顶,缓缓地消融在薄暮中;还有几只麻雀飞快地划过头顶,叽叽喳喳地叫着,急落在其屋后的老黄桷树上。
想到马上就要会见老同学了,自然欣喜。况且,有了老鸡婆,多了见面礼。此刻的Z君,颇为洋洋得意。突然间他想起在宣传队排练演出过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一剧中的主角——解放军的侦察英雄杨子荣,为深入虎穴,乔装打扮成土匪胡彪后,所说的那一句精彩的台词时,不经意间会心一笑,觉得别有新意,可以借用来开个玩笑。这真是句好台词,拿来向老同学报道,岂不妙哉!并且,还应该以匪礼致以问候,给老同学一个惊喜。
于是,他手提死鸡,蹑手蹑脚,悄悄走进茅屋,在埋头烧锅煮饭的老同学身后,来个冷不防:死鸡随手一扔,然后模仿杨子荣的土匪样儿,前腿略微弯曲,身体前倾,转头斜视,侧身抱拳,随即口吐台词:“胡彪前来献图!”同学大惊,慌忙调头。Z君收起匪礼,说明原委,二人击掌大笑。
剖开这只又肥又大的下蛋老鸡婆,肚腹中除了一个已成型的待下的白壳蛋和几个大小不一、色如黄金般闪烁的未成形蛋卵外,还有一坨鼓囔囔的鸡油。之后,鸡肉斩块,鸡油剁碎,一股脑儿炖成一锅汤。但见沸腾砂锅里黏糊着一层暗黄色的油汤,沉甸的鸡块欢快地翻腾其中,晶莹的油珠轻快地跳跃其上。那扑鼻而来的肉香味伴随着升腾的水蒸气弥散,诱得人馋涎欲滴。
一锅佳肴,两个老饕一扫而光,还意犹未尽,以至于第二天故态复萌,Z君欲再显身手。同学说,不可,我在此,兔子不吃窝边草,一旦事败,和周边的农民关系搞僵了,不好相处。
在同学处玩了三天,回到生产队。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活,闷闷不乐,很不开心。常常想起偷鸡的事,想起芳香扑鼻的肉香,因而有了再干一回的跃跃欲试的冲动。但想到老同学“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告诫,勉强忍住了这个念头。
晨光熹微,天边浮泛着几片帛锦般的云霞,预示着一个大好晴天。俗话说,一天之计在于晨,不消说户户农家都有人起来烧火做饭了。但他还赖在床上,蒙头大睡。其实他早醒了,就是不想起来,直至生产队长催促上工的铁皮喇叭都呜里哇啦地叫响了,他仍然视而不听,无动于衷,依旧懒洋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别看他如死人一般地静卧,连身都不翻一个,其实内心很不平静。原来他听说那个要好的老同学被招工进厂,就特意地去送别。
但归来之后,心里特别不爽。朋友走,触动敏感神经。由人及己,内心阴郁得不是滋味。他想招工、招干、招生、参军等的人数非常有限,好运很难轮到自己;再说,从家庭条件、人缘关系等各方面条件看,自己都够不着。看来要想脱离农村,遥遥无期,只有就地“扎根”,也许这半死不活日子没有一个尽头。既然对前途没有期盼,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过一天,算一天,走到哪里黑哪里歇。只是生活太难熬了,倍感无聊。
无聊无聊,太无聊,活得无聊,想得也无聊,不想了。Z君在床上困了多时,工是上不成了,但饭还是要吃的,于是准备下床了。先伸个懒腰,再用一段音调高亢的革命样板戏的唱腔来提振精神:“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他唱的是《智取威虎山》第五场“打虎上山”里杨子荣最著名的一段唱腔。真是心有灵犀啊,曲调还没唱完,仿佛感悟了某种启示一般,脑海里如闪电般咔喇一闪,跳出了个新想法。
他想起了自己饰演过的反角栾平的一句台词:“……座山雕生日,请我去吃‘百鸡宴’……”Z君有点恍惚了,仿佛真的进入角色:有我栾平交出的“先遣图”,又交代了匪首座山雕在其生日,大摆“百鸡宴”的匪情,他杨子荣才有条件伪装成土匪,凭借座山雕垂涎的“先遣图”,打虎上山。摸清敌情,暗传情报,才有了在座山雕的“百鸡宴”行得正欢时,杨子荣和解放军小分队里应外合,全歼土匪的胜利。想到这里,从戏里跳出来,他君咧嘴一笑——故态再次复萌。这“百鸡宴”座山雕干得,咱也干得。他一次性抢百余只,我细水长流慢慢来,隔段时间偷一只。咱不是没偷过,偷鸡也不过如此,大胆加小心,偷远不偷近。长此以往的偷,咱也会凑齐一个“百鸡宴”,这样的“百鸡宴”吃得久长。
我们知道他这个偷窃的想法不算新,他曾经有过实践,我在前面也讲述过。但那只是浅尝辄止,所不同的是从此要常态化了。
他就是这样认为的,目前的状况再不能一成不变,咱不能像老农一样,天天侍候着土地等老、等死。应该积极行动起来,给生活增添新的内容。干一段时间农活,累了,烦了,就时常外出到各位下乡的同学、朋友那里走走,即消散闷气,又可见机行事;或者,隔段时间,就像路人一般,好像作无目的地独自游荡,实则瞅准目标,该出手时就出手——岂不快哉?去他妈的工分,能挣多少算多少。咱也不挣什么实际“表现”了,那玩意儿虚假。
从此,他真的成了个惯偷。
三俩气味相投的朋友相聚时,齐心合围,很少空手而归;独自一人在路时,也多有斩获。在此期间,他有幸结识一位“出道”更早的知青,教了他一手,因而偷窃手法更加老到,技艺纯熟。捕获手段除了徒手用包谷引诱,慢慢靠近,直接抓捕;还有像钓鱼一样钓鸡,用鱼钩钩上一条蛐蟮,抛出去,待鸡儿像鱼儿一样上钩后,紧收鱼线,把叫声喑哑的鸡直接拉扯到跟前。然后,把鸡脖扭转,再用鸡翅夹住鸡头,如此这般,鸡动弹不得,塞进挎包里既不死命,又不叫唤;或者,直接把鸡当场毙命。
鸡,我所欲也,鸭,亦我所欲也;都是佳肴,来者不拒。因此,他还顺便偷过一只鸭。不过,那时农家喂养的家禽大都以鸡为主,鸭子自然少见。如果偶有发现,只要条件成熟,决不放弃机会。虽然鸭子只偷过一次,但鉴于抓鸭子有点儿精彩,我就不吝笔墨,记述下来。
两山对峙间,蜿蜒着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小溪里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一段陡然的河床,受阻的水流撞击着一块横卧的大石头块,激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然后,一水两分,绕着大石块两端,跌入水潭。小小的溪流,即使汇水成潭也仅仅深及齐腰。
正在路上的Z君和同伴要前往另一位知青哥们儿那里玩,脚步匆匆。时令虽然立过秋了,但“秋老虎“的余威犹在,Z君和同伴身上也是汗涔涔的。当他们走近潭边时,看见了两只自得其乐地在潭水中悠游的鸭子。
发现新情况了,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望四周,没有农户。这两只鸭子,大概是顺流而下,乐而忘返,才走得这么远。见机会难得,他们就打起了鸭子的主意。但抓鸭不比抓鸡,必须下水。两人就脱得精光,赤条条地下到水里。打算从两头包抄,然后合围。
他们慢慢地移动轻轻的脚步,尽量的不惊动那两个尤物。最后,一个迅猛的饿虎扑食,平静的水面顿时突然荡开,溅起了高高的水花。但同伴扑空了,只见一只鸭子惊叫着扇动翅膀,连飞带跑,飞叉叉地逃命了。Z君的一扑却大功告成。他紧紧抓牢垂死挣扎的鸭子,将其摁入水中,活活溺死。事毕,两人快速穿戴好衣裤,扬长而去。
Z君是在七十年代末,随着知青大返城时最后离开农村的。那么,在农村的后七年,他最终偷窃了上百只鸡吗?Z君说,很难讲,开头心里还有个数,但时间一长,难得记了,成了一笔糊涂账。你也知道我在前面说了,那个时候,在男性知青中,有一帮人偷鸡,不独我。如果算上与伙伴们的共同作案和其它知青拿到我这里来与我共享,以及我到别的知青那里分食的鸡来计数,大概也有几十只吧。如果再在农村多呆几年,所谓“百鸡宴”,大概没有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陆续偷这么多鸡,难道没被人发现吗?
Z君是这样解释的,山区农民淳朴,压根儿没想到有人偷鸡,偶尔丢只鸡,还以为被黄鼠狼、野猫偷吃了。再则,人民公社时代,集体出工,统一收工,因此,男女青壮都出工下地干农活去了,要收工了才回家。大山区,一山接一山,沟沟不相连。上工的人,在很多时候,隔山隔林看不见。故家里很清静,只剩下老幼,眼不明、耳不聪,即使有点声响,也不在意。而且,敞放的鸡,大都在离家在附近的山林自行觅食,就是稍稍有点动静,也可能不闻。干这事,要胆大心细,不能莽撞,惹出麻烦。要先仔细观察周边的情况,无人才敢干。当然,也有那么一次,正在行事,刚接近目标蹲下,就被发现了。老妪问,干啥子,答,系鞋带。事虽未成,却如此敷衍而过了。我干的勾当,算是人不知,鬼不觉吧。再有,我的茅屋离最近的农户也有几十米,背靠山林,在茅屋和山林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院坝。院坝一面是崖壁,另两面是黄土筑就的围墙。院坝内除了一个小小茅坑,我还挖了个垃圾坑,主要是用来专门堆埋鸡毛,鸡骨。有时,还把暂时不急于宰杀的鸡关在其中。平时后门一关,其间的情况谁人知晓?
听过Z君的讲述,我笑说,好口福。那个年代,谁不想吃鸡,但我没那个胆,别说不敢像你一样放开手脚,连想都没想过。不过,别人偷来的鸡,我倒没有拒绝进食,也算是参与过几次分赃了。
Z君微微颔首,说,那个是悲哀的年代,俗话说,饥寒起盗心。生存的窘境,绝望的生活教唆年轻人孟浪,根本没想到也考虑不到,同样的生存重轭下也在艰难度日的山民,现在想想,愧对他们。我点点头。Z君说的不无道理,这事在认知上我有同感。
Z君最后笑呵呵地自我调侃道,鸡肉好吃,鸡汤好喝,然则,惜无好酒。有朋在,不能对饮、共饮;孑然一人,亦不能独酌,故不得尽兴也。
谢非,四川省宜宾市老知青,1954年生人。文革后的初69级学生,1970年上山下乡在本市兴文县山区插队。1974年底离开农村,先后就读于中等师范学校和省教育学院函授专科,任过小学中学教师。2014年退休。
从知青时期就酷爱文学创作,直到退休后,才正式认真写作,几年内,已写作包括《知青纪事》在内的各种体裁作品,计约40多万字。
文章来源:一壁残阳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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