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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友:最美最纯的女知青、亲如手足的好兄弟

悼亡友作者:管康平

今年春上,当山丹花缀满绵延起伏的小山坡时,我回到了阔别25年之久的鄂南山乡的那个小镇—-黄土傍。途经松峰山时,遥见青翠欲滴的山峦中一座石碑隐约出现,于是,心境忽地沉重了。在方石碑下,埋着一位非常美丽的姑娘……我未去扫墓。不知那石碑是否生满滑苔?亦不知那土冢上是否布满荆棘?毕竟太遥远了——冉冉光阴,迢迢路途。


于是,我记起了知青连队那个“四合院”中逝去了的学友,唏嘘起来。


她叫王人英。25个春秋了,尽管在知青连队共同战斗几年也没与她说满25句话,但我仍清晰地记得起她的模样,很美很美,很纯很纯。尤其是那双眼睛,我发誓,绝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是能够净化人灵魂的眼睛,让任何邪念都无地自容的眼睛……


她的死太偶然。

那年酷暑,接到家中“母亲病重”的电报,她请罢假,买了一摞蔑编烧箕、竹篮与茶叶准备回家。因未拦到班车而未成行。中午,鬼使神差,肯定是鬼使神差,她约了女友赵国英去后山坳水库游泳。(她根本不会游泳,她下放几年从未游过泳!)结果,溺水而亡。


我仍然很清晰地记得。午睡中,赵国英尖利而惊恐的嘶叫将我们惊醒:“救人呀!王人英沉到水库里啦,快点救人哪!……”紧接着,那截当钟用的钢轨急促地敲起。钟声沉重地击在知青的心头。紧接着,几百知青潮水般地涌向后山坳水库。然而,水儿悠悠,鱼儿悠悠,风儿悠悠,云儿悠悠,哪有王人英的踪迹?从一点多钟始,一百多名会水的男生全都轮番潜水救捞,但每一次露出水面的都是失望的脸孔。我至今都无法解释,清清的水,静静的水,那么多人,怎么就捞不起个王人英?!后来,我们用一根很长的麻绳,在麻绳上扎了许多尖利的铁钩,从水库的一端朝另一端拉,反复多次,亦未捞起。直到夕阳西斜,王人英所在的后勤排总务长李军从崇阳县购菜回来后,说来也奇,一个猛子扎下去,便将她托了起来。

连队很快作了安排,从厂部调来两辆吉普车,一辆去岳阳拖冰,(酷暑,怕热坏了她)一辆星夜驰往武汉接她的家人。


那晚,我与好友章柏超值第一班。王人英躺在一张木板上,纤长的睫毛从紧闭的眼帘中高高翘起,很平静,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或恐惧的痕迹,(或许是死神来得太快?)如同睡熟一般。只是因溺水之缘故,她的鼻孔里不断泛出细微的泡沫。我们不停地用药棉小心地蘸去那些泛水,不停地用芭蕉扇替她驱赶可恶的山蚊,尽可能地维系 她的美丽……我们感到强烈的恐惧与震撼!好端端的,怎么忽地就辞别了人间呢?


追根寻源,是未拦到班车。若不然,她岂不是渡过了这一劫?


怎么会拦不到班车呢?怪老八。“老八”者,亦“四合院”中之一员,生得膀阔腰圆,以一顿咽八两肥蒸肉,吞八两大米饭,灌八两山泉水而得名。在王人英去世的前几日,老八因憎恨崇阳县商业局的汽车司机不肯顺捎知青一程而用大石块砸了汽车,并将司机揍得七窍流血,险些儿一命呜呼?那司机回去后便串通了崇阳县的司机们Ba工,要求严惩老八。而王人英,正好赶上了这场Ba工……其实也不能怪老八,老八也是为知青谋幸福。那年大雪天气,老八为帮同学截车,竟仰面朝天躺倒在泥泞中。一辆带挂的解放牌从高坡急泻而下,鸣声不断,可老八眉毛都不皱,直待车轮离他仅一尺多远刹住时,他才一跃而起。自然,那司机又被老八揍得在雪泥地上打滚……


怪谁呢?只能是一声无奈的哀叹。


记得那次追悼会是那么的沉痛与肃穆,几百知青无言默哀。在王人英遗体旁,搁满了用松柏枝编织的花圈——从后山坳水库旁的松柏林中采撷的,饱浸了几百知青的泪水。沉寂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声音——王人英的母亲扑倒在女儿的身体上摇着撼着哭着嚎着,但那哭嚎声很快便淹没在几百知青悲惋的哭声中……

记得悼词中有这样一段语言:“王人英同学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中,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是我们千百万知青的骄傲!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斗私批修,反击右倾翻案风,把无产阶级WG进行到底!”


在王人英遗体背后有一幅标语:“扎根茶场闹革命,永生永世不动摇!”


说什么好呢?我们都回来了,回到这座繁华喧闹的都市,而将她永远地留在那僻远的山乡,真正地“扎根”了的茶场。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曾经与我同时值班,用药棉蘸去王人英鼻孔泛水的章柏超君,一年后竟然病故!


柏超与我读中学时便为挚友,下放后又同在一个排,我任排长,他是管生产的副排长。我们亲如手足,绝对两肋插刀的兄弟!

记得有年夏日夜半时分,老八领着他的几个“提草鞋”的(用当今话说便是“马崽”)在连队操场上“训练”,“一、二、一”的口令声“雄浑有力”,“下定决心”的语录歌“响彻云霄”,闹腾得全连人无法睡眠,可大家都慑于老八的淫威而不敢吱声。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出了宿舍斥责他。他凶狠地说:“你总是充六个指甲!(即充人的意思)老子不要你管!”我毫不示弱,说:“老子就是要管你,你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八便一声不响地抄起一条长凳朝我拍来,但被人挡住了,月色中一看,原来是柏超……


柏超是忽然病倒的,临床症状是小便不通。连队用手扶拖拉机送到羊楼洞医院(距连队约15公里)导尿,住院了。那会儿柏超正与一位女生谈恋爱。因柏超性格孤僻而且倔强,平日难免得罪人,于是连队竟有了这样的谣传,说有人看见柏超与那位女生深夜在稻草堆中,受了惊吓,于是小便不通了。谣言传至我耳中,我愤怒至极,为柏超抱不平,站在宿舍门前的小土坡上着实地大骂了一通。其实,稍有些生理常识的人便懂得,即便是“受惊吓”,哪会导致不能小 便呢?


不久,柏超便转到武汉同济医院,“穿刺”的结果是“恶性腹部纤维肿瘤”。


那是个星期五,我接到叔叔(即柏超父亲)的信,说柏超已做过手术,腹腔切开后发现满肚子的如同葡萄串一般盘根错节的小肉瘤,医生当时便缝合了——无法摘除。信中还说柏超一改往日乖戾暴躁的脾性,不吵不闹,只是念叨“康平”的名字……我是噙着泪珠儿向指导员请假的,但未获准。于是,第二天(星期六)上午收工后,我便偷偷溜走了。拦了一辆货车赶到赵李桥,攀上至汉口的慢车,到武汉已是深夜11时。星期天一大早,我便赶往同济。在病房外,叔叔碰到我,神情悲怆地说:“快进去,柏超昨晚念了你一夜,问你怎么还没回来!”我进去,见柏超合着眼躺在病床上,阿姨(柏超的母亲)正用卫生纸轻轻地醮着从他腹部一个小孔里冒出来的粪便。(因为肿瘤压住了大肠,故医生在腹部切孔泄便)没一个月,柏超便变了样子!颧骨高耸,两颊凹陷,双目无神,脸色苍白……这就是我的好友柏超?是生龙活虎、能上天入地的柏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全都是真的,是真的!柏超看见我,高兴地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

图片来源网络

我拉住他的手,强抑着眼泪:“你会好起来的,柏超,我们约好了一道招工回来的,是不是?我们说好了手拉着手下放,手拉着手返城的,是不是?”


柏超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听说连队正在招工,你一定要争取回来!你出身不好,不能当兵,国家不放心你拿枪杆子;也不能读大学,国家也不放心你拿笔杆子。可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当工人,拿榔头的权利应该给你的!你一定要争取!我等着你……”


那日,我一直陪 他到下午2点,因为我要赶3点的火车回茶场,星期一早上要出工。我们一直谈着话,谈初中时的校园生活,谈茶场的一些轶闻趣事,谈他的那位女友,谈他的家庭——爸爸、妈妈、妹妹、弟弟间的亲情与纠葛……奇怪的是,他曾经恼恨的一些人与一些事情很少提及,即使提起时,已无往日的怨恨与愤慨了。他原谅了一切。临别时,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依依难舍中又透出许多期待:“康平,一定要争取招回来,我等你的好消息!”


柏超,你既已知你不久于人世,可为什么还如此深切地惦记着别人的事情?!


火车在羊楼洞停下时,亦是夜11时许。我必须乘月色步行15公里赶在黎明前回队。在寂静的山间碎石路上,我想,柏超怎么会得上这种连医生都无法说出病源的绝症呢?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个原因!每年夏季喷农药杀虫时,那细长的喷枪时常被水中的杂质所堵塞,柏超总嫌用细铁丝捅太麻烦,太耽搁时间。(因为我们那时候开展劳动竞赛,将茶行的长度折算成公里单位。各排茶园的农药全部喷完就到了北京,见到毛主席。)为抢时间,争速度,早日到达北京,见到毛主席,柏超从来不用铁丝捅,而是用嘴将堵塞物吸出来,因此时常也将农药吸到嘴里。我们排十多个喷雾器,不管哪个堵塞了,柏超就用嘴吸。一个夏季,也不知要吸多少农药在他的肚子里?

那都是剧毒农药啊……一定是农药为患!柏超,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倔呢?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我们就晚点见毛主席吧,莫用嘴吸喷枪。”可你犟头脑就是不听!


不久柏超去了。我终于没有能够“招”回来替他送行。


当时,武汉市水上运输公司在茶场招工,我们连队分配了7个名额。招工的负责人审阅了我的档案后便将我撂到一边。闻讯后,我找到连队指导员,用从未有过的“激动”对指导员说:“像我们这样的狗崽子,不能当兵,因为国家不放心让我们拿枪杆子;不能读大学,因为国家不放心我们拿笔杆子,可当工人,拿榔头的路总要给我们一条吧!我下放5年,两次推荐工农兵学员都政审不合格,当工人也要看祖宗八代?要不,国家干脆把我们全毙了!......” 后来,指导员找水运公司招工负责人数次交涉,直至发出“最后通牒”:“如果你们不要管康平,我们连队7个人干脆都不去!”招工者才勉强同意,将我作为“低劣商品”搭配回城。


事后,我想,我6岁时因父亲被戴上“You派”、“历史Fan革命”等帽子去农场Lao改,便一直是逆来顺受,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可那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如同火山爆发,让我的指导员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我想,我应该感谢柏超。是柏超教我这么说的,是柏超让我第一次敢与命运抗争,是柏超让我得到那个招工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柏超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感激你——柏超!

逝去的永远地逝去了,留给我们的却不仅仅是回忆…

管康平:1971年2月13日下放蒲坊县羊楼洞茶场,做过两年驳船水手,后曾从事过记者与编辑工作。

文章选自《我们曾经年轻》一书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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