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北京知青在一起的往事
抓鸽子
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孔废弃的土窑洞,从我记事起就有一群野鸽子在那里栖息。祖母把这些野鸽子叫朴鸽。她非常看重这些鸽子。她说鸽子和喜鹊一样,是吉祥鸟。她说鸽子和人一样,在哪里居住其实是有选择的。在她的心里,鸽子选择了与我们家为邻,就是对我们家的信任,从此我们家人的肩上就多了一份责任。
知青下来那会,我们家那群鸽子已经有四五十只了,每天早晨迎着朝阳咕咕和鸣,人们出工时它们也出去觅食了,太阳落山时也都集翔而归。逢到雨雪天出不去时,它们也会落到院子里与鸡们争食,磨盘上、窗台上哪里都能落,从不怕人。尤其在祖母簸粮食的时候,那鸽子更是不离左右,祖母总是笑笑地看着它们,不时地抓一把朝地上一撒,看着它们你争我抢非常高兴。
知青院和我们家隔着一道沟弯是斜对过,我们家鸽群翻飞的这道独特风景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呀,你们家养了那么多的鸽子!”他们问我。
“我们家的鸽子和你们一样,是自愿插队落户来接受再教育的。”我和他们开玩笑。
过了几天他们又提起了鸽子的事,说我问人家了,人家都说你们院子里的鸽子不是家养的,是野生的。我说那有什么区别,住到我们院子里就是我们家的。他们就在一起嘀咕,我也没在心。
谁知没隔几天他们又找到了我,磨磨蹭蹭地说哥儿们商量点事,把你们家的鸽子送我们几只吧。我问,你们要鸽子干什么,养又养不了寄又寄不回去?
知青刚来那会儿,对小猫小狗之类的小动物非常宠爱,从老乡家买了,把纸盒子钻了通气孔装在里面,配上面包饼干之类的吃食,拿到邮局要朝北京寄,结果都被一一挡了回来。
当我从他们那吱吱唔唔满脸羞涩的表情中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一口绝: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们再怎么谗也不能打我们家鸽子的主意呀,我奶奶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临近年关时,看着他们一个个又谗又想家哭鼻抹泪的样子我的心就软了,最终当了家庭的叛徒。条件一是只能等晚上人都睡了以后才能动手,二是绝对不能出声。存了一个侥幸心理就是,黑更半夜,他们不一定能抓到那灵性的飞鸽。
没想到,贼人有贼法。他们选择的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准备了两只加长的手电筒,往那破窑掌里一照,打得雪亮,然后用长杆子一通,那鸽子便直奔亮处飞去,使劲小的还能折回身夺一条生路,使劲大的便立时就撞昏了头落将下来,不到十分钟就抓了六七只,一时间惹得鸡叫狗咬。祖母在她那窑里直喊:黄鼬、黄鼬!快些,不要让黄鼬把鸡拉跑了!(注:我们家乡人把野貂叫黄鼬)他们闻声眨眼间就逃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祖母见了那破窑里落的鸽子毛,十分疑惑,自言自语地说:日怪,黄鼬吃鸡哩嘛,人老几辈就没有经过如今这黄鼬还吃鸽子哩。我的心里也就像做了贼一般不得塌实,还不得不撒谎说:昨天晚上睡得太死了,什么都没听见。
更加奇怪的是,那些飞出去的鸽子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家的院子里便永远失去了那鸽群翻飞的风景。我想那鸽子大概也是会记仇的,它们是用自己的方式对不诚实的人进行惩罚。
杀 狗
我们家有一条狗,我给它起名叫黑子。它从不出声,村里人都叫它哑巴狗。可它却是祖父极忠实的伴。祖父的眼神不好,只要一出门它就在前面领路。黑子非常聪明,看见人提桶就知道是要驮水,便会顺着井坡往沟里跑;看见拿锄头,就会往窑背山上跑,而且到了岔路口还知道等人。傍晚收工时,黑子也总是跑在前面,人还没有进村狗就先进门了,早早报回了一天的平安。
可就是这么一条极温顺的狗,那一年的春天不知道怎么却发了威。先是我们到镇上去赶集,黑子不知怎么就看上了河里那几只先知水暖的鸭子,箭一般扑进水里生生地就给人家咬死了一只。鸭子的主人提了棒子赶来时,那落水狗早已经跑到了高高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观看由它导演的一场闹剧。追不上狗,他们便来找我这狗的主人论理,几个知青哥们怕我吃亏立马就护了上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这是你们家养的鸭子吗?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坚决割掉,谁批准你们养鸭子了?”有一位反应快的迅速掏出了红宝书。
人家一看有理没法讲,就只好捡起地上的死鸭子悻悻而去。
谁知这事留在我心里的疙瘩还没有散去,黑子又动下了一个大乱子。
我们家的隔壁就是生产队的羊圈,春上刚产的小羊羔跟不上群,白天都不让上山,就圈在里面。黑子不知道怎么就窜进去了,一口气就给咬死了十几只。我被叫回去时,一看那场面两腿都软了,可那不懂事的黑子却请赏一般不离左右,还不时地对着那死羔子呜呜直发狠。要不是祖母在旁边抹着眼泪作证,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这血腥的场面就是黑子制造的。
闻信赶来的队长,气得背着手直转圈,最后撂下一句话:赔钱还是赔命,你们看着办吧。
对于我们这家口粮都被扣在库房里无钱往回领的人来说,钱是赔不起的,就只好陪黑子的命了。再说这沾了血腥的黑子还能动出什么乱子,谁也说不准。
“这狗东西牙上渍上血了!这狗东西疯了!”祖父一边自言自语地骂着,一边给黑子喂了最后一顿食。
又是我担当了一个非常尴尬的角色,给黑子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绳子,跟着队长就走。那傻黑子还以为和往常一样逗着它玩呢,左蹦右跳不以为然。到了村口的篮球架下,队长左手把绳子从我的手里接了过去,右手就交给了看热闹的知青说:给你们改善伙食去吧。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狗已被吊到了空中,四条腿乱扎。
我便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以至让那根绳头在以后的岁月里永远摇曳。
那些知趣的知青哥们从此也绝口不提黑子一个字。
鳖跳崖
北京知青插队第一年粮油国家供应,饭生产队派专人做,生活还能过得去。第二年夏季开始实行和当地农民同工同酬,饭也要自己做,真正的考验才算是开始了。
首先是按时吃不上饭。当地农民烧的柴禾一般都是隔年的,干透了,好烧。知青刚来时队上要求,每个劳力给送一捆柴,那会正好是冬闲,人们都进山去现砍,都是湿柴禾一下子干不透,那没有一定的功夫是烧不着的。再加上那时的窑洞都是灶连炕,没有专门的灶房,烟道比较长,一遇阴雨天或者刮倒风那就更受罪了。尤其是中午那一顿饭,总共休息时间才两三个小时,往往是下午出工的钟声都敲响了,他们烟熏火燎地连水都没烧开,更别说做饭了,所以常常吃的是凉馍。
再一个是不会搭配。陕北生产细粮少,城市居民的供应比例才是百分之三十,而生产队分的就更少了,我们村连百分之十五都达不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姓杨的同学爱串联,常常是一出门十天八天不回来,回来时就领一群朋友,别人出工去了,他们便在家里烙饼子、擀面条变着法儿地吃,别人还没法说。可是等他的朋友一走,大家就有罪受了,月儿四十别再想见一点油星和白面了。
面对这种情况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嫂就抽空去帮他们做一两顿饭,有时候家里做了什么稀罕吃食也把他们请过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知青们最常做的就是既省事又快捷的玉米面贴饼子。那就是在大铁锅里到上适量的水烧开,然后将发酵成稠糊状的玉米面拍成饼贴在四周,等水基本烧干时饼子也就熟了,我们给起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子——鳖靠岸。
可他们常常是面糊贴上去了,火却烧不旺,那面糊就会滑到水里去,煮成一锅粥。我们就又给起了一个名子——鳖跳崖。知青们一听,便追着我们直打。
庄稼日月
常言道,年好过,月好过,日子最难过。现在回想起北京知青插队落户的那些日子,可真是难为他们了。那时候有一句话: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首先要使自己在外表上和农民一样,崭新的衣服都要在膝盖上、屁股上和肘子上打上补丁,针脚一圈一圈缝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非常结实。下地时无论男女脖子上都要搭一条羊肚子手巾,脚上的塑料底鞋也都换成了向老乡五块钱一双买来的布鞋。
不过那布鞋穿上倒是既舒服又安全。我们邻村有一位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参加了公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巡回演出时不小心一脚滑脱,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从此后人们就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究其原因就是那塑料鞋底子惹的祸,那磨光了花子的塑料鞋底子踩在白草上像抹了油一样光。
我们村在旱塬上,吃水要用毛驴到山下去驮。那年月,人都吃不饱,牲口的草料就更没有保障,个个瘦得嘴尖毛长,来不来就卧下再也起不来了。那年月,在每一个村口都不难看到搭在树枝上的牛皮和驴皮,惹得一群群乌鸦围着乱飞。所以,人背水、人推磨、人拉犁的风景是经常可以看到的。当地人背水都用的是木桶,装满水后把桶眼一塞,一滴也撒不了,知青不会背水只好凑合着担,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摇摇摆摆前撒后倒一担水赶担回去也只能剩半桶。记得有次雪后和一位知青去挑水,眼看就到村口了他一不小心就摔了个脚朝天,水倒了不说,那铁桶叮叮咣咣直从老崖上淌了下去……
我们砍柴大都是砍一些灌木,耐烧。知青却不行,一是我们那植被差稀少的灌木一般都长在路很难走的山洼和崖畔上,不敢让他们去;二是他们不会砍,把握不好角度和力气,往往是一镢头下去砍不倒柴梢反而会让那柴梢抽到脸上,立时就红起一绺,像鞭子抽过一样。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在平地畔上拾那些干枯的蒿草,等我们从山洼上上来时再帮他们捆好,一起回家。可是塬上风大,那蒿草招风,不好背,顺风时推着直跑,逆风时真是寸步难行,没办法时只好倒着走,可风向一变就能把人掀个大跟头。
村上的劳动原先都是男女分开的,妇女要做饭早上都不出工,出工时活路也相对轻一点,再一个就是那荒山野地没有个遮拦,解手时也方便一些。自从知青来了以后这个格局就打破了。我们村的知青大都是工人子弟,非常朴实,就连拿粪、拉犁那些脏活累活女知青都抢着干。有一次耩豆子,四个人一组,扶耩的是贫协主任老雷,那耩头松了老掉,老主任就忘了有女知青在场,几十年的劳作习惯使他说了声叫我看,解开裤子就朝耩头上撒尿。羞红了脸的女知青背转身说,老主任怎么这样呀。几个后生就笑成了一滩。可那老主任却真能压得住阵,没事人一般,裤子一系说:多干活,少说话,走!
后来在史铁生的作品中看到,他用诗一般的语言描写了自己独特的感受——在这宇宙中有一颗星球,这星球上有一片黄色的土地,这土地上有一支人群:老汉、婆姨、后生、女子,拉着手,走,犁尖就像唱针在高原上滑动,唱着质朴真情的歌。
作者刘江,延安回乡知青,作家,著有多部散文集,其中《孤独行走》有“知青往事”一辑,共十三篇。他从一个卡车司机到车队队长再到电视摄影记者,逐步成长,现为延安广播电视台副台长,延安市作协副主席。被插队到当地的北京知青称为“我们的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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